《左传》中出现过很多关于卜筮的记载,从内容来看可以分为家事之卜筮与国事之卜筮。《左传》中记载的这些卜筮的结果往往是应验的,可是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卜筮这种预测吉凶的方式的应验是很难的。那么,为何《左传》中的卜筮大多应验呢?本文将从《左传》中的部分卜筮出发,分别从卜筮之家事和卜筮之国事两个角度,通过对卜筮概念、卜筮内容、卜筮解释和卜筮记载的研究,探究卜筮大多应验的原因。
卜一、卜筮概述
卜筮是占问吉凶的手段,不过卜筮实际上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即卜与筮。春秋时期卜筮的原则为一事一卜筮,龟卜以象占,蓍筮以数推,占卜的范围比占筮广。
“卜,灼剥龜也,象灸龜之形。一曰象龜兆之從橫也。凡卜之屬皆从卜。”卜是龟甲被灼烤后显露出的交错纵横的裂纹。占卜是通过灼烧龟甲(或兽骨)得到某种兆象,再通过对这些兆象的解读预测凶吉。
“筮,《易》卦用蓍也。从竹从𢍮。𢍮,古文巫字。”筮是《易经》中卜卦用的蓍草。占筮是通过蓍草来进行数的演算,最后得到《易经》中的某种卦象、爻辞,再通过对这些卦象、爻辞的分析预测凶吉。
从《左传》来看,古人在婚姻、生育、疾病、战争、祭祀、迁都等诸多方面求助于占卜,鲁、卫、晋、齐等诸侯国的卜筮记载约有六十多条,这说明卜筮普遍存在于当时的各个诸侯国。“其中《左传》作者依据当时的史料,详细记载了先秦史官以及一些大夫、家臣,通过《周易》解释历史的事件,共计19处。”总体来看,这些卜筮“询问事之吉凶,以决定是否可行;询问最佳方案,以决定取舍;询问不知之事,以探测其实”,“可验战争之成败,兆家国之灾祥,征氏族之兴亡,警朝纲之治乱,测人我之祸福,见爵禄之予夺,明行为之进退,辨才性之优劣”。
在《左传》一书中,关于卜筮的记载最后的结果往往是应验的,然而准确的卜筮应该是很难的,为何《左传》中的卜筮大多应验呢?本文将从卜筮家事和卜筮国事两个角度出发,考察《左传》中记载比较详细的一些卜筮的应验原因。
二、家事之卜筮
《左传》中关于家事的卜筮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类。
一是指对于尚未出生或者刚出生的婴儿的卜筮。例如“穆子之生也,庄叔以《周易》筮之,遇《明夷》三之《谦》三,以示卜楚丘。曰:「是将行,而归为子祀。以谗人入,其名曰牛,卒以馁死……”(《左传·昭公五年》穆子出生时庄叔为他占筮,楚丘对筮的结果进行了一番解释,而这些解释在昭公四年的记载可以看到尽皆成真。穆子的确有一名孩子,号为“牛”,官为“竖”,称竖牛。竖牛幼时颇受宠爱,长大后参与政事,后试图侵夺穆子的家室,最终撤走穆子的食具,导致穆子无法进食而死。从《左传》对上述材料的安排时间我们不难发现,关于穆子的卜筮在昭公五年,关于穆子的记载却在昭公四年。这就是说,《左传》中的一些卜筮很有可能是史官根据史实后期创作的内容,即先有历史,后有卜筮,通过结果推导过程,这样的卜筮当然会应验。
此外,晋怀公出生时也有卜筮的记载。“惠公之在梁也,梁伯妻之。梁赢孕,过期,卜招父与其子卜之。其子曰:「将生一男一女。」招曰:「然。男为人臣,女为人妾。」故名男曰圉,女曰妾。”(《左传·僖公十七年》)。果不其然,晋惠公的儿子圉确实在秦国做过一段时间的人质,后来才回晋国继位。关于这一则卜筮的应验,我们可以从晋献公说起——晋献公宠幸骊姬后疏远其他的儿子,这其中就有后来的晋惠公。在当时,惠公不过是被献公怀疑有谋反之心而遭到讨伐的流亡之人,随时有身死人手的危险,所以卜招父与其子也许是认为惠公没有继位的可能,只会长久地寄人篱下,这才占卜道他的儿子将沦为人臣。卜筮者“理性地希望神意符合自己的愿望,占卜成为个人意愿神圣化的工具”,与其说这是卜筮,不如说这是一种合理的推断,因此卜筮的最终应验自然在情理之中。
二是在决定婚嫁与否以及婚嫁对象时的卜筮。伯姬(也称秦穆姬)和晋惠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初,晋献公筮嫁伯姬于秦,遇《归妹》三之《睽》三。史苏占之曰:「不吉……为嬴败姬,车说问其輹,火焚其旗,不利行师,败于宗丘。《归妹》《睽》孤,寇张之弧,侄其从姑,六年其逋,逃归其国,而弃其家,明年其死于高梁之虚。」”(《左传·僖公十五年》)这一则卜筮也得到了应验,晋惠公在于秦穆公的作战中失败被俘,后来晋怀公逃归晋国,而晋文公派人在高梁杀死了晋怀公。虽然,但值得注意的是伯姬嫁到秦国的时间为公元前656年,而晋国当时虽然实力强大,可是晋献公宠爱骊姬,疏远其他贤德的儿子如申生、重耳、夷吾,这就为晋国之后的内乱和衰弱埋下伏笔。占卜的史苏很有可能是看到了晋国当时存在的隐患,因此预言晋国未来必然会有一场惨败,而一旦晋国战败,晋献公的女儿伯姬显然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以晋献公惑嬖姬之谗以及诸子罹殃的事实为据,史苏的卜筮更像是一种远见卓识,并且最终得到了证实。
三是关于君王染疾或者死亡的卜筮。“十八年春,齐侯戒师期,而有疾,医曰:「不及秋,将死。」公闻之,卜曰:「尚无及期。」惠伯令龟,卜楚丘占之曰:「齐侯不及期,非疾也。君亦不闻。令龟有咎。」”(《左传·文公十八年》)齐懿公在伐鲁之前染疾,卜楚丘对此占卜并认为齐懿公会死但并非死于疾病,鲁文公和惠伯也会死亡。关于齐懿公的卜筮应验其实有据可循——齐懿公让邴歜、阎职作为自己的车夫和随从,然而邴歜的父亲曾被齐懿公掘坟断足,阎职的妻子曾被齐懿公纳入宫中淫乐,把这两个与自己有着深仇大恨的人带在身边,齐懿公的被杀是在预料之中的。卜楚丘从卜筮中解读出鲁文公将死,也许是因为他从鲁国的太医那里得知鲁文公的身体状况并不太好,因此有此预言。至于惠伯之死,那是因为叔仲惠伯与鲁文公嫡子恶、视的关系比较近,他还曾进见齐惠公,请求不要立宣公为国君,然而鲁国的野心家东门襄仲与鲁文公的宠姬敬嬴(其子即鲁宣公)结成了同盟,他们最终迫使鲁文公选择了废嫡立庶。因此一旦文公去世,宣公继位,太子恶、太子视还有叔仲惠伯这些人就很可能面临杀身之祸。由此观之,卜楚丘的解读其实蕴含着他对时局的正确分析以及对未来历史发展的准确把握。
三、国事之卜筮
《左传》中关于国事的卜筮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类。
一是关于国运如何的卜筮。如卫国迁都之后,对国家未来的兴亡命数进行占卜,“冬,狄围卫,卫迁于帝丘。卜曰三百年。”(《左传·僖公三十一年》)同样根据《左传·文公十三年》中的记载,邾文公也在迁都后进行了卜筮活动。从卫国的卜筮来看,卜筮者预言被众多强国夹在中间中的小小卫国仍然能延续三百年,这简直令人感到诧异。如果不是卜筮者真的有预言未来的能力,那么最大的可能是卜筮者故意如此解释卜筮以迎合君王。因为哪怕是把卫国作为周朝第一个分封的同姓诸侯国的因素考虑在内,也难以解释在一个“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混乱时代中卫国为何没有像陈国、蔡国一样被灭。不过,卜筮发生的时间是公元前629年,卫君角被废也就是卫国彻底灭亡的时间是公元前209年,卫国实际延续的时间甚至比卜筮所预测的三百年还要长一些。这就从某种意义上反映出,关于卫国国运的卜筮看似得到了应验,实际上可能是某种“幸存者偏差”下的歪打正着。
二是关于征伐战争结果的卜筮。如公元前635年,晋文公“使卜偃卜之,曰:‘吉。遇黄帝战于阪泉之兆。’公曰:‘吾不堪也。’对曰:‘周礼未改。今之王,古之帝也。’公曰:‘筮之!’筮之,遇大有之睽(这里的两个卦象的符号打不出来),曰:‘吉。’”(《左传·僖公二十五年》)晋文公重耳是一代贤君,卜偃是深谋远虑、足智多谋的士大夫,卜偃对晋文公作战的占卜与占筮都为吉,而最终晋文公“辞秦师而下……取大叔于温,杀之于隰城……晋于是始启南阳”。果不其然,卜筮得到应验,这看上去是卜偃的卜筮技巧高明,但其根本原因在于卜偃深知晋文公礼贤下士,文韬武略,功不唐捐,必将称霸诸侯。因此,卜偃根据当时的政治形势,通过卜筮劝说晋文公顺流而下,开疆辟土,最终助晋文公成就春秋霸业。如此来看,卜偃对卜筮的解读最终能够得以应验也就不难理解了。
此外在吴楚之战中也有卜筮。“吴伐楚。阳丐为令尹,卜战,不吉。”(《左传·昭公十七年))吴楚之战发生于公元前506年,乃是两国争夺对江淮流域的控制权的战争。根据楚国的占卜,战争结果不利,但是楚国的司马子鱼不相信卜筮,执意率兵出战,结果楚国相继在柏举、清发等地溃败。吴军五战五胜,兵临郢都城下,打得楚昭王仓皇逃亡。从后续的历史发展来看,楚国的卜筮的确得到了应验,但其实这则卜筮并不是在妄谈祸福。首先,吴楚之战前三年即公元前509年,楚国派大将子常、囊瓦率军攻打吴国,结果吴军予以还击并且在豫章打败楚军,反过来还攻占了楚国的居巢,这就揭示出楚国在军事上并非吴国的对手。其次,据《左传·定公四年》可知,“楚自昭王即位,无岁不有吴师。”这说明吴国每年都会侵袭楚国,楚国基本上疲于奔命,无心作战。最后,吴楚之战前夕阖闾得到了伍子胥和孙武的支持,还听取他们的意见联合了唐国和蔡国。这场战争中吴国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因此卜筮认为楚国不吉是完全合理的预测。
三是关于祭祀、葬礼等典礼时日和牺牲选择的卜筮。例如“秋,卫人伐邢,以报菟圃之役。于是卫大旱,卜有事于山川,不吉。”(《左传·僖公十九年》)又如“夏四月,四卜郊,不从,乃免牲,非礼也。犹三望,亦非礼也。礼不卜常祀,而卜其牲、日。牛卜日曰牲。”(《左传·僖公三十一年》)。又如“冬,葬敬嬴,旱,无麻,始用葛茀。雨,不克葬,礼也。礼,卜葬,先远日,避不怀也。”(《左传·宣公八年》)。由此观之,春秋战国时期,国家是否进行祭祀以及祭祀所用之牺牲、祭祀日期等方面的选择,多以卜筮来决定。不过这一类卜筮很难用应验与否来衡量,因为各种典礼和仪式的举办与否以及日期选择真正应该考虑的是主办者和参与者,而不是什么上天的旨意。所以只要卜筮给出的结果能让需要参与典礼和仪式的人有时间参与,同时又不违背礼法的要求,就无须考虑应验与否的问题了。
四、小结
通过对《左传》中这些详实的卜筮内容、解释以及应验情况的研究分析,可以得出这些卜筮大多应验的原因如下:
一、部分卜筮可能是事件发生后或者后来史官整理时的创作。既然《左传》这部作品中的史料不可能是鲁国史官一人采集,所以必然有一些属于后期文学创作的内容。如果《左传》中的部分卜筮是通过结果来推导过程,那么其最终应验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二、很多卜筮的应验看似是借助鬼神的玄力,实际上背后是卜筮者对国计民生、政治以及军事形势的合理判断。卜筮的活动看似是宗教性的,实质上是政治性的,这一类卜筮其说是卜筮,不如说更像一种对未来发生状况的合理推测,尤其体现在对婚嫁、战争吉凶的预测上。两国之间的婚嫁和战争与两国的综合国力以及君臣的贤明与否息息相关,如果能够把握具体情况并对未来局势作出合理推断,那么卜筮的应验自然就在情理之中。
三、一些卜筮的结果无法以应验与否来衡量,或者说无论如何都可以算作应验。这些卜筮主要是关于祭祀、葬礼等典礼时日和牺牲选择的卜筮,虽然它们在《左传》中很常见,但是基本上无须交代其应验的情况。
四、部分卜筮的应验可以用“幸存者偏差”来解释。那些因为自身原因比如国家覆灭或者预测失败的卜筮没有流传下来,因此也就没能进入《左传》的记载,最终《左传》中选取的都是应验的卜筮,这就给读者带来一种卜筮大多应验的错觉。
五、卜筮是一种综合的而非狭隘的预言。“对占筮结果的解释,以卦象、卦爻辞结合为主,而仅仅以卦爻辞解释次之,至于仅仅以卦象解释则只有一例,另外还有一次,是筮者根据自己的言辞来断吉凶。”卜筮的应验与否不仅是卜筮自身的结果,还要结合兆象、卦象、爻变和繇辞以及卜筮者的个人解读,因此卜筮是一种相当复杂的预测方式,不能简单地以应验与否来加以判断。
总之,《左传》中的卜筮虽然大多应验,但这并非是由于真的存在某种先知的神秘能力。这些应验的卜筮有章可循,有理可据,看似是历史的偶然,实则是历史的必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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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义;公众号/其他:天义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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