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紫檀
风大得像在刮刀子。
雪把整个世界都埋了,只剩下凸出的几个山包,站在高处看去,景象就是一副白底的大写意山水泼墨画,画的一边题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陷在群山间的一条小径上,一个人影正在缓缓移动。他顶着凛冽的风,顶着鹅毛的大雪,他感觉自己顶着整个天地。
他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蓑衣下裹着裘衣。他的腰上配着剑,手里提着葫芦,嘴里含着酒。
他是刘一刀,是最后的江湖最后的侠客。
刘一刀一步一步走着,留下一长串深深的脚印。他咽下嘴里的酒,带着温度的酒液烫着他的五脏六腑。塞上葫芦,他把葫芦别在了腰上,空葫芦和刀柄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时间剥落的叹息。
刘一刀走了很久,手脚并用,爬过了山头,朝山脚下望去,他看到了一点红光。那是一家客栈门前高高挂起的灯笼,在白花花的世界里,像一颗迷醉的太阳。他眯着眼睛,看到客栈门前的柱上,翻腾不止的酒幡,看到茅草屋顶被大雪压得喘不过气来。
刘一刀把手放在了刀柄上,缩了缩身子,朝下走去,朝客栈,朝太阳走去。
刘一刀,江湖最后的侠客,追踪江湖最后的杀手,来到了江湖最后的客栈。
甄无极半闭着眼,他装作毫不在意地看着年过花甲的老板娘给自己倒酒。他提醒自己,面前这个酒壶都拿不稳的老妪,其实是个高手。
甄无极缓缓吐着气,他的剑搁在椅子边,他想,倘若老妪出手,自己能否赶在老妪制服自己之前,拔出自己的剑?他眉头微蹙,眼里精光一闪而过,脑海中,甄无极已经和面前的这个垂垂老矣的妇人,招架了上百招,你来我往了几十个回合。
但直到老妪放下酒壶,甄无极的剑都没有出鞘。他端起那杯满溢的酒,在酒液的倒影中,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额上的冷汗。甄无极想,要是老妪真的深藏不露,那真的是太可怕了。甄无极没有喝那杯酒,他放下酒杯,一点酒洒了出来,酒液很快就渗到了木质的桌里。
江湖最后的杀手,甄无极,奔走多日,第一口酒却喂给了深山里无人问津的客栈里的一张老木桌。他紧蹙的眉头霎时就松了,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老板娘开口说道,客官,天寒。
甄无极回答道,店家,酒暖。
老板娘又为甄无极斟满。她穿着棉布衣,剪裁得很得体,银灰色的头发用凤钗束在脑后。甄无极知道,老板娘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个美人。
这时,店门被推开了,风裹挟着雪花,带着被拒绝在外的寒冷,一下子涌了进来。老板娘抬头看向门口,甄无极没有回头。
穿蓑戴笠的刘一刀正站在门口,抖落身上的雪。
店家,打烊了?
没有,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烫壶酒,就俩小菜。刘一刀把门堵上,捡了一张角落的桌子,摘下斗笠,解下葫芦递给老板娘。
装满。刘一刀吩咐。这时候,他看向了坐在角落的甄无极。刘一刀正在解腰上佩刀的手停了下来,他叫住正要离开的老板娘,问道,可还有房,那人是住店吗?老板娘掩嘴点头一笑,答道,独天字一号房。刘一刀答,可。
老板娘撩起门帘,消失在帘后。厅里就剩下刘一刀和甄无极两人,一人坐一个角落。
刘一刀解下佩剑,放在左手桌上,他看着甄无极的背影,屋外的风雪吹打着门窗,声响极大,但他充耳不闻。
不用回头,甄无极也知道离自己不远的那人是谁。是的,他太熟悉了,那个声音,永远都是出现在自己身后,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斧劈刀砍般冲自己而来。他是自己的宿敌,江湖最后的侠客,刘一刀。
甄无极伸手去碰自己的剑,喀喇一声,剑微微出鞘,甄无极知道,自己的手是冷的,自己的剑也是冷的。他听见了刘一刀手碰到刀鞘上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
然后,甄无极听到刘一刀开口说道,壮士,天寒啊!
甄无极听罢,把剑收了回去,抽回手,头也不回地说道,壮士,唯有酒暖。
话音刚落,老板娘撩起门帘走了出来,手里提着葫芦和一壶酒,端着盘子里放着几个小菜。
客官,酒来了!
于是,两人开始独酌。一杯接一杯,两个人像是在竞赛,又像是在准备着什么。直到两人都趴在了桌上,意识全无。
刘一刀吃力地睁开眼,看到年迈的老板娘正把甄无极捆上。甄无极还没有醒,脑袋歪在一边,刘一刀看到他的眼角有一个小小的疤。刘一刀这才明白,遇上黑店了。刚刚喝的酒一定下了药,不然,以他刘一刀的酒量,不会那么一点就喝趴下。
刘一刀浑身无力,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他发现自己还没有被捆上,于是他躺好了,一动不动,假装还未醒来。
手脚一点都不利索的老板娘胡乱捆了甄无极,从地上扯过一根麻绳,朝刘一刀走过来。刘一刀眼睛闭上,等到老板娘摸上自己的时候,眼睛一睁,嘴里喝道:呔!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眼里喷出咄咄愤怒,吓得老板娘往后踉跄了几步。刘一刀捏紧拳头,一个箭步上前,拳头刚到老板娘面前,变成一指,刘一刀就这么站着,指着老板娘,怒目圆睁。
老婆娘!为何害我!老板娘把手里的麻绳掷到了刘一刀的身上,爬起来就跑。
哪里走!刘一刀快步向前,一把将其扯回,老板娘瘫倒在地上,嘤嘤哭着。
恰好,甄无极也醒了。一看,自己被绑成这样,在地上滚起来,想要挣脱,却浑身没有点气力。挣了一会,灰头土脸,还是没有挣开,甄无极便停了下来,望向刘一刀。
壮士,这种卑劣手段可不合江湖道义。甄无极还以为是刘一刀下的手。
江湖就是这么险恶。刘一刀朝倒在地上哭泣的老板娘说道,老婆娘,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是我是我!是我下的蒙汗药!老板娘仰起头,脸上早已哭花。
那你说说,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害我们!听刘一刀这么一说,甄无极才反应过来,是面前的这个老妪下的手,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这是我的江湖啊!老板娘倏地止住了哭,她慢慢爬了起来。我在这里整整四十年了,我是开黑店的,但是整整四十年了,人人都说江湖已经消失了,整整四十年没有江湖人来到这里了,我开了整整四十年的黑店,整整四十年都没有黑过!现在好不容易等到你们两个江湖人,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的机会了,可是我没用啊!我老了啊!我的江湖也老了啊!这蒙汗药整整放了四十年,现在好不容易用上了,却一个也放不倒!因为连这蒙汗药也老了啊!你们看看这店,看看我,我守了这江湖,守了我的江湖四十年啊,你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四十年意味着什么吗?老板娘哭喊着,面容可怖,涕泗横流。
早就没有什么江湖了。刘一刀悻悻说道。
那你还追我作甚?甄无极坐起来,低着头。
刘一刀没有接话。
罢了罢了,什么江湖!我听传说,幻想着传说一辈子了,我这最后的客栈,我最后的江湖,到头来只是个笑话罢了!老板娘说着往外走去,形状疯魔。
刘一刀看着老板娘飘摇的背影,突然,他就理解了老板娘为何会守一个破店四十年,只为等来江湖道人,做在自己的江湖里该做的事,即使这事是杀人越货的勾当。也似乎明白了老板娘最终放弃的心情。
刘一刀转头看着甄无极,他的心情很复杂。
壮士,你还跑吗?刘一刀问。
你看看我这样子是像能跑的吗?来个痛快吧!甄无极闭上眼,伸长脖子。
我现在杀了你,不合江湖道义。刘一刀淡淡说道,走到甄无极身边。
江湖江湖!哪里还有江湖!甄无极猛地睁开眼,怒喝道,整个江湖就剩我们两个了!你自己想想,你追杀我多少年了!
早忘记了。刘一刀摇摇头,动手给甄无极解了绑。你走吧,等我堂堂正正追上你了,再杀你。
甄无极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屋外的风雪声小了,只有老旧房子被积雪压得喘不过气,吱吱呀呀的声音。
最终,甄无极看了一眼刘一刀,转身去了厅里,拿上自己的东西,奔北,捡道就走。
刘一刀收完东西,推门站到了客栈的屋前,风雪停了,酒幡也不再翻飞,那高高挂着的红灯笼,依然红得摄人心魄。这客栈,从今以后不会再有客人了,成了无客之栈。他戴上了斗笠,顺着甄无极离去的方向,追踪而去。
当刘一刀爬过那座山头的时候,他看到了无垠雪白的那一抹红,那是客栈起火的景象,就像一颗迷路的太阳,掉落在雪的温柔乡中,让人一度忘记了火的爆裂,只当那是可爱的光焰。
现在,江湖就只剩下一个最后的侠客,一个最后的杀手了。
刘一刀长吁一口气,手放在刀柄上,自言自语道,江湖最后的侠客,江湖最后的杀手还在,江湖还在。
他埋头向前走去,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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