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大人最近越来越挑剔了。

比如昨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就是因为菜里有一粒很小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蒜瓣，她就孩子气的停下了筷子。

“蒜瓣再小也有气味，我还要不要和别人说话啦？”

“夫人大人在上，您放心，马上给您走起，咱重炒一盘得嘞。”父亲拖着长音，端起那盘菜直奔厨房而去。

这样的场景在我们家里几乎每天都要上演，我从小就已司空见惯。如果有一顿饭母亲大人能够完完整整，顺顺利利地吃完，那我和父亲都要偷偷的击掌庆贺了。

其实母亲的挑剔不唯体现在吃的方面。在生活的各个角落她都有自己独特的要求。

比方说衣服是绝对不能连穿超过两天的，哪怕是在寒冷难耐不易洗衣服的冬天。

和别人谈话之前一定是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口腔气味的，最好不要与别人贴的太近。

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是万万不能给别人添麻烦找别人借钱的，即使对方是主动出手相援。

“你这辈子最大的任务就是要把自己给活好喽！”

这是小时候母亲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一直说的现在。

2.

父亲和母亲走在一起的时候极不协调。因为父亲矮，母亲高。两个人相差足足有十公分。母亲整个家族的人个子都是非常高的，具体到我母亲净身高就足有一米七五，我父亲穿鞋却也只有一米六七左右。

母亲不仅个子高，还是一个十足的大美女。这点在我们前后庄是公认的。作为一个男孩，我小时候最自豪的事情就是和拖着两条乌黑麻花大长辫的母亲待在一起。她牵着我的手无论走到了哪里都是焦点。母亲塑造了我对异性最初最本真的审美观。

“你妈当年看上的是我的潇洒劲儿，看看我年轻的时候多帅，多潇洒！”父亲最爱拿他的一张黑白照片显摆。

“行啦行啦，如果是今天这个时代，我才不嫁给你的。”母亲大人嗔怒，笑着怼他。

“嘿嘿，用今天年轻人的话说咱那是最萌身高差，我——骄——傲！”父亲甜蜜地望着母亲，学着小品里的语气说话。

我小时候也非常不理解父亲和母亲怎么会走到了一起。从形象上说，他们两人确实不符合我们中国人对于夫妻形象的惯常审美。

从家庭实力来说，父亲的家族更是没有任何的权势和金钱可言。相反母亲的娘家在我们那一带却是个大族。我外公和舅舅他们一直做生意，家里殷实的很。

我鼓足勇气偷偷问父亲，每次他都笑着让我去问母亲。

我跑去问母亲，她却笑着转移起话题，挑剔地说我身上的衣服太小家子气，命令我马上脱下来不许再穿。

后来听舅舅有次无意中说起，他们家族在上世纪后半期的一些政治运动中不可避免地遭受到了冲击。在那个墙倒众人推的时代，只有我父亲一个人肯站出来为他们实事求是的说句话。

我母亲看上的是在那个大多数人都被政治裹挟进去而刻意集体选择失语失聪的年代，父亲身上还坚守着的正义与勇气。

母亲大人看人是深刻的。

3.

我无数次幻想过父亲迎娶母亲时的情景。我想那一定是一副很美好的画面。只可惜那个年代的影像记录不发达，否则我就可以看到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

父亲当天应该穿着他最爱的中山装，母亲大人则是一身耀眼的红衣服。在广袤给人以无穷力量的田野上，父亲骑着自行车，后座上驮着美丽的母亲，朝着专属于他们俩的家而奔去。

自行车在乡村的土路上虽然磕磕绊绊却始终有着明确的方向。他们俩的嫁妆虽然不多但却足以有勇气展开对未来生活的期许。

一切都是未知，但一切也都可以预知。

是的，母亲大人为了一个美好的预知为这个家庭操持了大半辈子，倾尽其所有。

最早她和父亲只有一间泥土盖成的房子。他们于是出去学习养蚕。母亲聪明学什么都快。等到政府大力推广家家养蚕的时候，母亲已经成为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了。

城里人提到蚕总是觉得洁白可爱。只有养蚕人才知道这个物种的饕餮之欲。特别是到了中后期阶段，它们的食量是吓人的。而桑叶不会自动来到你的手中。所以这就累苦了养蚕人。

纵使风雨交加的夜里，纵使你睡意正浓，你也不得不挣扎着爬起来，顶着狂风暴雨去离家有三公里之外的河滩上采集桑叶，一麻袋一麻袋的往家里运。我小时候的记忆中每到养蚕季节这都是挥之不去的痛苦印痕。有时候父亲出门打工不在家，这些劳作就狠狠地压在了母亲一个人的身上。

就是靠着这一片片交织着母亲汗水与泪水的桑叶，母亲和父亲把那座土房子变成了全村第一座瓦房子。

而那个穿红衣服的新娘，那个婚前衣食无忧的母亲则已经变成了一个娴熟的农妇。

可母亲却是一个优雅的农妇。

无论多忙，只要是出门，母亲总会站在镜子前梳理一下自己的长发。她年轻时乌黑的长发是我小时候眼中最美的风景。特别是她闲时坐在凳子上慢慢散开头发安静地梳理的时候，我总有种欣赏图画的美感。

母亲再辛苦也总要把我和妹妹打理的很干净。她说最讨厌邋遢的小孩。我和妹妹小时候从没穿过一天的脏衣服。我们每次换衣服前，母亲总要提前用熨斗给我们熨一熨才让我们穿上。

母亲和父亲红过脸，但却从来不会冷战。更从未对父亲抱怨过什么。记得有一年父亲外出打工归来的路上，不小心弄丢了赚来的辛苦钱。母亲知道后一句话也没说，默默打来水给风尘仆仆的父亲洗起头来。

母亲从不说牢骚话，怨天尤人没用的话。她只是辛苦却优雅的操持着这个家。她用行动证明了优雅与职业无关，与年龄无关，与财富无关。

只要你愿意，每个女人都可以活的很优雅。哪怕你只是一位农妇。

4.

母亲什么苦都能吃，但在吃饭方面却一直很挑剔。她始终保留着结婚之前养成的习惯。比如从不吃味道浓烈的食物，例如葱姜蒜一类的，哪怕一点点也不行。还有就是很少吃荤腥一类的肉食，以吃素居多。

我知道母亲每次对食物挑剔的时候也是她最最想家的时候。特别是外公外婆去世之后，她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孩子。

“你妈这是想家了，吃完饭带着她回老房子看看吧。”父亲说。

于是我经常带着母亲回到老房子里。只是那房子早已物是人非，人去楼空。外公外婆去世多年，舅舅一家早已移居国外，几年也见不上一面。母亲孤单的身影在那房子里彳亍而行，我突然间鼻子好酸。

我远远地望着老去的母亲，恍惚中又看到了她年轻时坐在凳子上，安静地梳理着乌黑的长发的样子。那副画面一点点的接近我，融化着我。我心里喊了一声“妈”，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愿母亲一生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