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五点钟。公鸡才叫过头遍，枣花突然听到“嘭嘭”的敲门，听到有人喊：“大哥，大哥。”忙一把推了推熟睡的丈夫，起身去开门。
“枣花嫂，我大哥在吗？我妈突然晕倒了，想让我大哥开微型车送我妈去医院一趟。”王林跺着脚急切的说。
“快起来，王林他妈妈晕倒了，快开车去送一趟。”枣花朝屋里大声喊着，忙跟着王林去搀扶病人。
望着村头远去的车灯，枣花哈着热气暖手，扑打着衣袖上的霜花走回家。唉，王林也真可怜，母子相依为命，母亲病多，干不了重活，一家的重担全压在王林身上。
枣花嫁到梅溪6年，婆婆一直体弱多病，她只能帮忙在家烧饭照看孩子，夫妻二人有的是力气，小家在枣花的打理下，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几年下来，不但还清了欠账，还积攒了一小笔钱，今年秋天刚买了微型车，除了自己方便之外，闲时帮村民跑几趟。
枣花刚洒扫好庭院，正要出门。就听到二狗喊：“嫂子，嫂子，快背上永正去医院，大哥翻车出事了。”
枣花也顾不上哭，不等婆婆问什么事，一把扯过永正，背着就往医院走。
刚跑进病房，就看见床上躺着血肉模糊的丈夫。枣花凑过去，两眼一抹黑，惊呆了。
一身泥水满脸血污的王林失魂落魄的跪在她面前，语无伦次地说着:“冬天路结了冰，路滑，车翻下了山沟，我妈当场就咽了气。”
枣花失声地哭了出来，听丈夫喃喃自语。
“枣花，永正……永正……交给你啦，以后……你受苦了！你一定要好好供永正上学呀。”枣花哭着搂过永正。
“快喊爸爸，永正！”枣花大声喊着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永正。
“永正，你要……听妈妈的话，好好读书……”话刚说完，头一歪，走了。
人还没回到村子，永正他奶奶听到独儿子这噩耗，气血攻心，两眼圆睁，撒手而去。
梅溪村一天抬三口棺材，全村人嘘嘘感叹着这一出罕见的悲剧。还没等赶人，十里八乡的亲戚全都赶来了，撕扯着下跪的王林，劈头盖脸打个不停。
“不要打他了，车祸也不是哪个情愿的事。孩子，我能抚养长大的。”枣花哭喊着劝住亲戚，亲手扶起打倒在地上的王林。
王林又重重地跪了下去，哭着说:“嫂子，我犯下的过失我一定会承担。我一定帮你把孩子抚养长大。”
在亲戚们的帮助下，终于入土为安。安葬好母亲后，王林也悄无声息的就去了外地，杳无音信。亲戚们遇见枣花，都在骂着王林这骗子。
二
永正他爹走了，枣花便做工边领着孩子。白天干活，夜晚刺绣，闲暇时到工厂打打零工，一年下来，生计倒也基本能够维持。
九月，永正也要上小学了。怕他受委屈，枣花总是早早起来煮早点，吃完后送他到学校门口。可永正每早上依然央求着要买两个大包子提着进去，然后放学又在小书包里背着回来。
“永正，你那么爱吃包子。以后妈妈就不给你煮早点啦，直接让你去买包子吃，好不好？”
“我不吃包子，但小朋友们个个买了，我不买，会害羞呢！”
望着永正气嘟嘟的小嘴，枣花微叹一声:“唉，这孩子！”
小学六年，枣花午饭也吃了六年的包子。
周末带着永正逛街，一到玩具店门口他就迈不开腿。“永正，你要买什么？你说。”
“你猜。”永正扬起圆溜溜的小眼睛，忐忑地望望枣花，又望望售货员。
小姐姐拿起这样，他摇摇头。拿起那样，他也摇摇头，黑突突小眼睛悄悄地扬起头瞄一眼，又快速地低下头。
小姐姐心领神会地说“哦，小朋友肯定要这杆枪。这杆枪才新到的，刚才有个小朋友刚买了一杆。”
永正接过枪，得意又满怀期待的望着付钱的枣花。
回到家，“妈妈，妈妈。”甜甜的声音透着一股纯纯的奶鲜味，望着今天特别勤快的永正，枣花笑了，像喝了蜜一样，心里笑出声来。
永正一天天长大，枣花的喜怒哀乐全系在孩子的一哭一笑之间，隐隐地感觉她跟儿子之间就像隔了一层膜，越长越厚，永正的心思她也越来越揣摩不透。
这期间，不断有人来提亲，枣花一回去，娘家就劝她改嫁，永正一听到这话，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瞪着眼，鼓起的腮帮发出呼呼风声，劝说的人都闭了口。想到永正这性格跟后爸相处，枣花就不寒而栗。日子久了，枣花干脆不回娘家。有时，夜里听到敲门声，永正就去摸刀子，吓得枣花一把拉过永正，眼泪汩汩地流淌一地。母子两一天天躲着熬着，熬到永正上初中住校去啦，枣花终于松了一口气。
三
那年中秋，王林回来啦。知道消息的亲戚们忙跑来告诉枣花。
“枣花，那骗子跑回来了。走，我们陪你上他家闹去。”好久不上门亲戚又聚拢在枣花的小院子吵个不停。
“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不去闹了，当年他妈也走了，又出钱帮着把丧事办了。怪不得别人，这都是命啊！以后的日子，我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也能过下去的。”枣花坚定地劝阻着要去闹事的亲戚。
第二天，王林上门来了，提着一大包东西。一进门就掏出一个大信封，恭恭敬敬地说:“枣花嫂，这些是我这几年打工挣下的钱，你收下吧！”
“礼物我收下，大兄弟，钱，你该付的那一年就了清了。你挣的钱，你留着娶媳妇吧。日子我还过得下去呀。”枣花忙摆手拒绝。
“嫂子，我出门打工时就发过誓的，今生都不会再娶媳妇的。”王林直愣愣地望着枣花，幽幽地说。
枣花的脸霎时升起一团红雾，一瞬间满脸通红。
“好。钱我先存着，作为将来我们三的生活费。你有困难一定要告诉我。”王林看着枣花，讪讪地缩回手。
“枣花嫂子，我帮你摘柿子吧！”王林说着就爬上柿子树去摘柿子。枣花在下面接着，捧着王林刚从树上摘下红彤彤的柿子，娇羞地咬了一口，啧啧赞叹:“甜，太甜了！”
晚上，枣花试着王林为她母子买的衣服，在镜子前不断转着圆圈，每一件都那么合身，那么时尚。自从永正他爸走后，再也没人为她买过一件新衣服，她也没为自己买过一件衣服，这几年枣花几乎忘了，她也是女人呀。
那一夜，枣花涂抹着王林送她的护肤霜，香香甜甜地做了一个不可告人的梦，在梦中，她羞红了脸，跟着梦她飞了好远好远。
周六，永正放假回来，惊喜望着摘下的柿子。
“妈，我还说等周六回来帮你摘柿子呢。没想到你都已经摘好了。”
“柿子树那么高，妈妈咋爬得上去呢！你王林叔叔回来了，是他来帮妈妈摘的。”枣花既兴奋又紧张地望着永正说。
“啊，他呀！”永正惊疑的眼神像一道寒霜霎时冰封了整个湖面，随即又恢复平静。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了，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令枣花不寒而栗，讪讪地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下头，红着脸一句话也不再说。
饭后，枣花逃也似的离开家，混入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流，长舒一口气。
“唉，这孩子！”
枣花失神的在路上走了很远很远，望着渐渐西沉的太阳，恍过神来，居然忘了，今天的晚饭还没烧呢。
推开门，一地的柿子叶凌乱不堪，像台风过境，惨不忍睹。枣花抬起头，看看伤痕累累的柿子树，两大叉已被他砍了一枝，一院的残枝败叶。
枣花瞬间什么都明白了，默默地烧饭吃饭，那一天，家里寂静得可怕，短短一天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永正终于上学去啦，枣花失魂落魄地清理着一院的残枝败叶，唉，这棵柿子树还是婚后永正他爸亲手栽的呢。
“孩子他爸呀，你走了倒好，你看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枣花砍着树枝呜呜地哭出声来。
王林来了，心疼地望着满脸泪痕的枣花，攥紧的拳头让脸上的青筋暴起，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枣花，你太软弱了！他才敢这样！”
“唉，这孩子自从他爹走后，心思重。平时也还听话，学习也好，不需要我操心，长大了会有出息的。”枣花苦笑着说。
“枣花，我一定要娶你，帮你收拾这臭小子。”王林气狠狠的说。
“什么?”枣花心里一咯噔，忙岔开话题，“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一听到你的消息，孩子就横愣愣的，我是你嫂子啊，我，我不能耽搁你啊。”枣花低下头，不敢接王林灼热而愤怒的眼神。
“枣花，你还年轻，那我等着你！等他毕业我再来娶你。”
“你不要再来了，我只有一个儿子，我不想他因误会我们的关系而耽误了学习。”枣花哀求着。
王林一语不发，气呼呼的摔门走了。那以后，除了在梦里，枣花再也没遇见过王林。
四
春天一到，砍了半边的柿子树又冒出新芽，望见缺了半边的树冠，枣花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心里挺不是滋味。
那一年的秋天，是王林让她尝到了最鲜最甜的柿子，也在那一年秋天，是王林在她干涸的心里种下了一颗柿子梦。多少个夜晚，每当她梦见王林，奋力朝他奔跑过去时，她总跘倒在砍了半边的柿子树上，当她哭着喊着救命啊，救命啊，王林在前面招着手，一回头，枣花看见永正冷笑的眼神，气鼓鼓地瞪着自己。猛地坐起，一切又消失殆尽。一觉醒来，冷汗蹭蹭，湿了半边身子，几天都浑身无力。
枣花期待着永正初中毕业，但又害怕永正初中毕业。她希望能抓住什么，但又害怕这只是好梦一场！
命运像时间一样，并不因为你害怕就会缺席。
“枣花，永正也毕业了！城里房子我也买好了，我来带你走吧。你放心，我会把永正当亲儿子一样对待的。”接到王林的电话，枣花悲喜交加。
想着电话那端一脸期待的王林，枣花只敢低下头，怯怯地说:“永正心智还不成熟！我怕，怕他无法接受，发生其他意外。我只有等他稳定的读完高中走进大学，我才敢考虑自己的人生。”
“枣花，人一生能有几个三年啊？每当我在外撑不住时，总会想到一天守在柿子树下苦熬日子的你！一到休假，我就想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们也能过上幸福的日子。你能不能给我个确切时间:你到底还要我等多久？”愤怒的王林几乎要哭出声来。
“对不起，我这也是没办法呀！我俩，我俩还是算了吧。”枣花不敢抬头，仿佛王林就站在眼前，灼热又愤怒地瞪着她，内心的慌乱让她哭出声来。
“算了吧！枣花，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命运对你不公，但你也没有必要搭上一生来折磨自己呀？难道你要困守在梅溪守着那棵干枯的柿子树就过一辈子吗？”王林声嘶力竭的吼道。
“我，我也实在没办法呀！” 枣花情不自禁的放声痛哭，孤儿寡母的心酸一并涌上心头，电话那端除了长长的叹息，冷寂无声。
五
弹指芳华，刹那而过。望着永正越长越高的身板，枣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抑，她忧心如焚，也越来越不敢在儿子面前袒露心迹，生怕一不小心提起王林的只言片语就会触怒他，让他发狂。
枣花小心翼翼侍候着，如履薄冰地又过了三年，省吃俭用，花光这些年的积蓄，终于看到永正捧起了红彤彤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一夜，枣花鼓足了勇气，大着胆子走进永正读书的房间。
“永正，过几天你就要上大学去了。你走之后，我想跟你王林叔叔到城里去。”枣花摁住狂乱的心，紧张地期待着答案，仿佛在等着宣读判决。
“学费，那我的学费怎么办？”永正头也不抬，阴郁地问了一句。
“学费，你就只担心学费。你读高中这些年，没有王林叔叔的接济，妈妈早已流落街头了。”望着这熟悉的陌生人，枣花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冷，捂住嘴，踉踉跄跄地回到卧室。那一夜，枣花沉沉地睡去，多希望自己从未醒来。
“枣花，你该兑现承诺了吧，国庆我就回来娶你。”接到王林的电话，枣花惊呆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还在等着自己。
“永正，永正……那怎么办？”枣花自言自语的说着。
“他都读大学了，我知道他在哪所大学，我亲自去找他谈。你在家安心的等着。”
六
“妈。”永正亲切的喊声让枣花愣住了，她想不起来是有多久没听到儿子叫这一声妈了。
“妈，王叔叔跟我一起回来的。他说他先回家，明天他再过来。”
“你，你知道王叔叔的意思吗？”枣花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我知道呀！他说他来接你去城里住，这样你就不用去当保姆挣钱来供我读大学了。”永正兴奋地说着。
“我去城里当保姆，挣钱供你读大学，难道会影响你什么吗？”枣花有点生气的说。
“妈，这样，这样我在大学会抬不起头的。”枣花望着这熟悉的表情，眼前浮现的却是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买包子的永正。“我不吃包子，但小朋友们个个买了，我不买，会害羞呢！”
“这也是你爽快接受王叔叔的理由？”枣花不可置信望着微微点头的永正，心里一下全都明白了。
枣花再也没看永正一眼，转头望向院里那株砍了一半的柿子树。这些年，枣花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如今梦醒了:自己也应该走出这院子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计划着，计划等送走永正，明天，自己就把这棵柿子树连根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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