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读到王维这首小诗，不由得怀想起童年时诵书的情景。
故乡在湘西的雪峰群山中，偏远、闭塞、贫穷，很少能得到外面的消息。也因为这样，很多美好的东西的保留下来。比如说，崇尚读书，对识字人有种特别的尊敬。村子里文化高的人不多，却有相当部分人识得些字，尤其那些帮人张罗红白喜事的先生，还能拟对子、写对联，古文功底大约是很好的。
生活在这样古风犹存的村子里，从小除了干活，便是读书。小学的课程不多，父亲便找人借了本《唐诗三百首》，偶尔教我读里面的诗。五言绝句较短，易懂易记，父亲先让我从五绝背起。王维这首《杂诗》，就是那个时候记牢的。几十年过去，还依然能记起。
我的记忆力很一般。如今，背过的唐诗已经记不得多少了。但奇怪的是，背诗时的情景，却依然历历如在目前。家里是木板房，我的房间对着后山，临窗是一块菜地，菜地周围是一蓬一蓬的箬叶，还有一株大而绿的芭蕉。那时，家里还有很多农活，每天我都得很早起床，先和村里的伙伴上山割一篓草或是打一捆柴。回家时，太阳刚刚升起，母亲在灶屋里做早饭，乘着饭前的间隙，我对着菜地读那本《唐诗三百首》，大声地读，近乎“吟唱”那样一种腔调，似乎那些菜苗听得懂我读的书。
周围的邻居大约听到了我读书的声音，他们见到我的父母，会羡慕地说，你们娃读书可真努力。下雨的早上，不用出工干活，起床后，直接就进入读书环节。窗外的雨哗哗地下个不停，打在芭蕉叶子上啪啪作响，和我的读书声相应和，倒别有一番风味。
从小学、初中到中专，语文或《文选和写作》的课业中，有不少篇目是要求背诵的。这中间，当然有很多好篇章。但由于带着考试的压力去读、去背，有时，不免觉得兴味索然。虽然最终都完成了任务，成绩也优秀，却没有多少篇目留下深刻印象。
初次参加工作，是在湘西的一个乡下中学，教语文、教历史、还教英语，学校缺哪门课的老师，就让年轻人顶上。为了鼓励学生多读多背，我把初中语文课本上要求背诵的篇目，背得滚瓜烂熟，有时哪个学生怠惰了，不肯背，我就随口给他背一段，他们似乎很惊奇，不再言语，到一边诵读去了。
因为学历低，我选择参加自学考试，自考的课程设计中有不少是需要背诵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红楼梦研究》等课程，均有指定篇目。学校位于半山腰，对面的山上是一座寺，叫“广福寺”。清晨，寺里的晨钟传来，我即起床诵读，诵《关雎》，诵《离骚》，诵《红楼梦》里面的诗词，读书声与锺磬声相应和，显出一种宁静和古意来。特别是读到陶渊明《饮酒》“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心中很有感觉，当时心境总体上还是比较恬淡的，日出而读，白天教教学生，日落而息，打打篮球、读读书，日子过得比较规律和逍遥。后来，几位同事相约一起考研，便重拾英语，诵读科目中，多了一门《新概念英语》或是《科技英语》，读来读去，渐渐对这门生疏的语言有了一点兴趣。时至今日，我的外语水平还是非常差，但一直保持着学英语的劲头，可能就是当日山中诵读时所埋下的一点因子吧。
我硕士和博士研究生时光，经历了南方和东部两座不同的美丽城市。我的硕士生导师凡尼先生研究中国现代诗歌，能背很多诗。他讲戴望舒的诗，脍炙人口的《雨巷》自然随口就背出来了，长长的《示长女》，他也能轻松背出，“记得那些幸福的日子！/女儿，记在你幼小的心灵，/你童年点缀着海鸟的彩翎，/贝壳的珠色，潮汐的清音，/山岚的苍翠，繁花的绣锦，/和爱你的父母的温存……”。他诵诗的语音带有客家话的委婉、顿挫，很是好听，把诗人对女儿的爱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了。他还能背李金发的诗，象征派的，诗意跳宕，有时很支离，如《弃妇》，他却能一字不漏地背出，叫我好生佩服。受了他的影响，我曾立志背一些现代诗歌名篇，可是未能坚持。但每天晨读的习惯，倒是坚持下来了。在校园的月桂树下，读那些文学名篇或英文小品，终究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重新参加工作后，先在南方，后迁徙到北方，数年光阴里，人事匆忙，每天为生计奔波，读书成为一种奢侈。偶尔的空闲，也就翻一翻罢了。前年，与友人谈起读书，看到他们口吐莲花，自己腹中空空，不由得恐慌得厉害。于是，鞭策自己每日早起，至少诵读《论语》若干章，或者英文小品一则。这两年，《论语》倒是背过三遍有多了，唯记忆力衰退，如今还不能随口背出每一章节，但于诵读中，体悟哲学和人生中的诸多道理，也不算枉费了精神。同时，无论多么繁忙，都在自己的背包中放一两本书，有空就读，日积月累，渐有收成。有次在欧洲游学，行囊中带有《论语》《人间词话》《朱自清散文集》等书，坚持比同行的人早起，抽空在异域读这些书。翻开自己2011年12月13日的笔记《威尼斯的半日行踪》，记载有一段读书的事：“晨起时，天还早得很。我站在小阳台上，看了会巷子里的景致。打开《论语》，将《颜渊》一章读了两遍。在异乡古老的街区，读着中国古老的经典，心里别有感焉。”若干年的坚持，诵读可能会间断，一旦恢复，便又轻松成为习惯。
读书是很个人的事情，每个人的读书方式也不一样。人近中年，爱好无多，唯诵读经典，渐渐固化成自己的风景。有一次，我让上小学的女儿说一说爸爸的爱好是什么，她居然毫不犹豫脱口而出：“背书！”想必是我每天的晨读她都看在眼里了。“知父莫若女”，一时我竟有些感慨。
与书相伴，以读为乐，这是何等美好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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