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过去,埋在一片遥远荒芜的土地里,风沙尘土,断壁残垣,那里有我挚爱的人们,用尽一生在命运里挣扎
“有没有人在家?快来搭把手啊!”
随着喊话声,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闯进院子里来。当时我还小,正在大舅家摘海棠果,骑在树上看的清楚,这个娘们是我们村的媒婆,谁家她都去,什么话都敢说,一向咋咋呼呼的。只见她急匆匆进了屋又出来,急匆匆带了大姐又叫了几个邻居出去,过了一会见他们小心翼翼地抬了一包黑油油的被褥回来。
他们把这团东西放到炕上,我从树上下来,站在门口,看他们忙碌。
“这边,再往这边挪挪!”
“放好放好,头那边慢点慢点”
“倒水来!倒点水来!”
包裹着的被褥被打开了,里面竟是个干瘪的老头,破烂的衣裳勉强能盖住身体,瘦的皮包骨头,蓬乱的头发,黑黢黢的皮肤松松地耷拉着,一寸长的指甲,脸色黑里犯紫,看着吓人,眼睛紧紧闭着,嘴唇微张,气若游丝,任由人们摆布。
一碗水下去,老头嘘了口气,手伸出来想抓住什么,又无力地放下,把头歪在一边不动了。大家松了口气,“活了~”
我小的时候,村里有很多老人。打从我见到他们那天起,他们就没变过样,黝黑的脸上沟沟壑壑,手脚长满干裂的老茧,佝偻干瘪的身体走起路来一摇三晃。他们中的多数人,大字也不识一个,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他们就生在这里,老在这里,死在这里,埋在这里。
我以为,他们从娘胎里生下来就是那么老、没有青春、也没有过往。
我们这个村子叫凤鸣镇,虽叫个镇,也就是个村大,四四方方一座城,四周都是城墙。城墙年久失修,破的破,塌的塌,南边因战争年代攻城的时候被大炮轰烂了,只剩东西北三面城墙,所以实在不算是个城。西北城墙外一角还破了个大窟窿,这个窟窿是人们用石头打出来的,路过的人们都往洞里扔石头,因为石头打到这个洞,洞里会发出“啾啾”的鸟鸣声,村里人说,此地风水好,这是凤凰在叫呢,因此得名凤鸣镇。
凤鸣镇地处西北风口的地方,气候高寒干燥,常年风沙很大。多年后我看到电影《双旗镇刀客》,一样的黄沙尘土,一样的恩怨纠葛,仿佛是回到了凤鸣镇一样。
小时候我总喜欢拿个红薯爬上城墙,坐在城墙上可以看到大半个村的院落。
春天的时候院子里最有生气,槐树花开了就飘着满城的香气。夏天的时候,热气蒸腾着黄土,知了鬼就在树上吱啊吱啊地吵得人脑瓜子疼。秋天最好看,家家户户收回了玉米,院子里一片金黄。冬天的时候就最难过,山上田野都光秃秃,经常刮着呼啸的寒风,卷着漫天的黄沙,吹的人牙磕碜脸也疼。
除了冬天,平常的时候年轻人都在田里劳作,家里尽剩些老人孩子。白天的村子里特别安静,偶尔一声鸡叫或狗吠,有些老人就静静的在院子里坐着,有时候剥个玉米、喂喂鸡、择择野菜,有的就把裹脚布解开晾一晾。他们行动迟缓,颤颤巍巍,经常动也不动地在院子里坐上半晌。天气好的时候就扶着墙走出来,扎堆坐到街头晒太阳。
那时候的我年幼无知,我从城墙上看凤鸣镇,就好像宇航员从月亮看地球一样,以为整个世界的日子就是这样安静平常。直到那一天他们把那个瘦成干尸的半死不活的老头抬回家。
擦擦头上的汗,大家从炕上下来,圪蹴在屋外一起商量,
“这可咋弄呢?”
“先把人救活了再说。”
“咱救了他这一时,养不了他一世,以后咋弄呢,还得叫他儿子接回去。”
“他儿子不管他,弄回去不还得饿死,看看都几天没给吃饭了,那个不肖子整天外头去浪,连人影都寻不着。”
“咱几家也不宽裕,总不能一直养着他。”
“管一时算一时,总不能眼睁睁看他饿死。” 老太爷在鞋底敲敲烟袋锅站起了身,其他人互相看了看不说话,这事就算这么定了。
老头是三贵的爹,生了三个儿子,大贵二贵和三贵。大贵在三岁的时候得了病,夜里烧起来烫手,他爹娘和他奶奶就赶起大车往乡里送,那年是冬天,零下三十多度,连土地都冻得硬邦邦的能磕死人,白毛风卷着雪粒刮得刀割似的,吹得人脸都僵了,把牲口冻得都不肯往前走,三贵爹在前赶着大车,三贵奶奶用厚厚的褥子把大贵裹得严严实实,抱着大贵坐上车就走了,颠颠簸簸到了乡里卫生院一看,大贵不见了,怀里只有个褥子卷,不知道啥时候大贵已经从褥子卷里掉下去了。大贵爹赶紧赶上车往回头路上找,大贵找着了,死了,躺在地上已经冻硬了。
后来又生了二贵,二贵生的壮实,五岁的时候已经能扶犁了,就是有些淘气,他爹下地干活的时候他在田埂上玩,收工的时候怎么喊都不见他,他爹疯了似的找了半晌,原来是二贵跑到枯井里玩耍,当时村里旱,就到处打井,打一口没水打一口没水,就成了枯井,枯井很多也没盖,天旱土又松,二贵一进去井就塌了,把他活埋了。
三贵娘怀三贵的时候就有些精神不正常了,恍恍惚惚的,人叫她也不理,叫吃饭就吃饭,不叫吃饭也不知道吃饭。生下三贵一年后,三贵娘就走丢了,三贵的爹带着街坊邻居撒出人马,陆陆续续找了一年没找着,人们说,山上有狼,冬天又冷,三贵娘傻呆呆一个人出去,准是死了。
三贵从小没了娘,三贵爹又只剩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再也不敢马虎大意,把三贵精心照料着,有好吃的好穿的先紧着三贵,田里活也荒废不少。好不容易挺到三贵长大了,他爹也不舍得让他干个啥重活,十几岁的时候想送三贵去学个木匠,结果那年村里有个木匠出事,拉大锯差点拉断了命根,吓得三贵的爹啥也不想让他干了。三贵田里活啥也拿不起来,连个手艺也没有,靠着他爹的本事盖了个房子,用一头牛给他娶了个媳妇,后来生了个女娃。三贵虽说有了老婆孩子,但是也天天不肯在家,有时候扒着别人的大车,上邻村逛逛,乡里逛逛,矿上逛逛,钱花完了就回来了,跟他爹要了钱再出去。
三贵爹渐渐的老了,体力不支,啥也干不动了,年轻时能搬动碾子,砸夯砸得腾腾的,到老了挑两框粪就喘得不行了,再后来腰驼得直不起来了,眼睛也不好了,看不清东西,捡麦穗也捡不了了。到老了吃啥也觉得没味道,玉米面馍馍吃两口就感觉吃不下了,三贵爹直犯嘀咕,怀疑是儿媳妇做饭的手艺不行。嘀咕了几回让儿媳妇听见了就不干了,跟三贵爹大吵大嚷,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又下地又下厨,天天累得猪狗似的,嫁到他们家没有享福的份,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嫁了个男人常年不着家,一家老小没一个好东西,也不知道是前世造的什么孽让她今世这么苦呀,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省吃俭用给老头吃干的自己喝稀的最后也不落好,不如死了算了啊。三贵媳妇嚎得惊天动地,把街坊四邻都嚎得围起来看。从此以后三贵爹再也不说什么了,三贵媳妇这一顿嚎完了也就完了。但是三贵爹的伙食明显一天不如一天了。
伙食不好也罢,后来渐渐的儿媳妇也很少管他,午饭吃了晚饭就“忘了”送了,有时候一两天才吃上一顿,真真儿的吃了上顿没下顿,三贵爹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扶墙走几步就喘,自己啥也干不了,也不敢对外人说,自己的儿子也很少见上一面。天气好的时候三贵爹自己拄着拐棍在门口石头上坐坐,呆呆的也不说话,有时候眼泪流一脸,街坊问大爷你咋哭了,三贵爹就说,太阳刺的。
三贵家很少有人去,这次是媒婆上他家打听三贵媳妇表弟的事,想给他说上一门亲,结果发现三贵爹在家都不知道饿了多久没吃饭了,奄奄一息快死了。媒婆就赶紧找人把他抬出来了。
被抬回来以后,三贵爹什么也喂不进,先用水慢慢润着,晚上的时候扶起来能喂进去一点棒子面糊糊,到第二天,渐渐的可以吃点干的馍馍,再喂点水顺下去,三贵爹的脸色就没那么黑了,虽然不能说话,但手能够动一动,别人跟他说话他也知道,有时候鼻子里哼一声。大伙商量着以后各家轮流给老头送饭喂饭喂水。
第三天头上,三贵爹死了。
老头在自己家就不知道饿了多少天了,被搬出来头两天都喝稀的,第三天老头身体的知觉恢复了,觉得饿,媒婆给老头喂烙饼,又干又硬的烙饼,老头吃了一张烙饼还喊饿,媒婆就给他吃,又吃了一张还说饿。吃了两张半烙饼,老头突然哼哼两声不动了,撑死了。
媒婆一下慌了,哭丧着脸把大伙叫来说,这咋弄,他一直要吃,我也不知道他能撑死。太婆急的直拿拐棍顿地,他饿了那些天,不能一下子喂太饱不知道?媒婆就低着头不说话。三婶说,这下咋弄,还得叫他儿子来。于是大伙撒开人马去找三贵。
三贵找到了,头发脸上黑漆麻乌不知道多久没洗了,身上挂着破烂衣裳,光脚趿拉个布鞋,后跟也没有。看见他爹死在别人家炕上,三贵蹲在地上半天不说话。
过了半晌,说,“家里劳力就我一个,四口人就三亩地,今年这么旱,地里收成不够吃的,想去矿上上工,人家不要我,我女子跟她娘也是一顿干的掺一顿稀的,我爹这几年地里啥活也干球不了,干等着吃饭,头两年还凑合,家里活还能干干,这两年家里活也做不动了,活不干吃的还不少,这几年越发养不起了。活了快七十了,也够本了。”
太婆拿起拐棍打他的头:“你个不孝的王八羔子讨吃鬼哟,你放的什么狗屁,好歹他也是你爹,他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得给他送终!”
老太爷说:“生前不管过得咋样,死后得风光!”
凤鸣镇的人相信来世,这一世吃苦受累都不打紧,只要死后穿的用的体面,来世在“那边”就体面。人活到老了哪怕省吃俭用也要攒下一副好的寿衣寿匣。三贵爹活着的时候尽体贴儿子了,临末了了什么也没备下。
三贵说,“我没钱,老头一分钱也没留给我,我上哪给他打棺材去,要么就草席卷卷,坝岗上挖个坑埋了。” 坝岗是村东边一片荒地,出了城门就是坝岗,坝岗上都是石头滩,地没法种,草也难得长,周围空旷,常年风大,风刮的呜呜咽咽跟鬼哭似的,平时人影也没的,是片“不吉利”的地方。
大伙你看我我看你,气的不说话。
三贵蹲了一会觉得这个会开的没有意思,好像跟他没有太大关系,就起身走了。
老太爷说,这不行,还得给他想个办法上哪弄副棺材去。大舅说,我看他家里厢房还有块门板,门板拆了能打副棺材,正好李老四是个木匠,让老四受受累。李老四说行。
几个年轻力壮的就去三贵家拆门,三贵又不在家,门板也是好多年前的木头,沤的不成形,有些板子拆下来就断了没法用了,门板拆了还不够,各家又想办法去把自己家的柜子板凑凑,又上庙里捡了些木材,凑合着给老头打了副薄棺材,把三贵爹葬在了奶奶山上。
奶奶山是凤鸣镇村北一处大山,山上不长庄稼不长树尽是石头,一年四季光秃秃的。风水先生说,山上风水好,站的高,看得远,死了还能照看着儿孙们。凤鸣镇的人死了都葬在山上,奶奶山就像奶奶的怀抱,温柔地接纳着凤鸣镇的子孙们。
三贵爹下葬那天没有人哭。他儿子媳妇都没来,街坊邻居来了几个。街坊给他坟前立了块木板算是墓碑,是打棺材剩下的,到最后要请老先生往碑上写字的时候,大家却发现没人知道三贵爹的大名,光知道他姓王,后来就写了个王三贵爹之墓,墨汁写的,写在那块单薄的木板上,山上风大,风吹过木缝,那块板就呜呜的响。
埋土的时候,三婶说,老头不容易,受苦受累一辈子,早走了好啊,省得受活罪了。
老五伯说,他也算可以了,死的时候跟前有人,比五奶奶强点。五奶奶跳水缸死的,死的时候跟前一个人也没有,死了泡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的,都泡胀了。
大家都点头说,是呢,比五奶奶强。
老四说,玉根娘是喝敌敌畏死的,喝了药七窍流血滚了一前晌才死的,更难受。大伙都点点头,一致同意老头的死法最为得当。
坟上埋上最后一抔土,大家就下山回家去。回了家各有各的事忙,下地的下地,做饭的做饭,喂鸡的喂鸡,拾粪的拾粪,打筐的打筐。凤鸣镇的日子,跟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就好像太空里的地球,那么的宁静祥和。
多年后我回到老家,到奶奶山上给亲人扫墓,山上坟头一座挨一座,扫墓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已经没有人记得村里还有过这么个老头了,更没有人知道老头的墓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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