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一节:房与桥
那晚陈主任以超乎想象的热情向郑克大力推荐李元明。郑克摆了摆手,他说小陈你不必罗嗦,小李我是了解的,是个敢于勇闯时代的弄潮儿,社会在进步,缺不了这样的人才啊。李元明心中微微一定,不露声色地在郑克面前坐下。暮色逼近,天空一寸寸灰沉下来。郑克呷了口茶,他说小李你这脑子的精灵劲还用到我夫人头上去了,半嗔半严肃的语气。李元明笑回道哪里哪里,你看,我一个粗俗商人,既没时间也没精力照顾一只小狗,嫂夫人愿意帮忙,我感激都来不及。它给你们添麻烦了吧。郑克说麻烦倒没有,不过我老婆现在只认狗,不认我了,我在家地位不保啊。陈主任调侃插进一句:那不见得的,我看书上说小狗这东西有固定的思维,认准男主人排第一位置,它自己位列第二,女主人排第三的。郑克哈哈笑起来,看得出很开心,他说这话也没错,我老婆成天替它收屎端粮的,比对我还尽心。
话题谈到宠物身上,轻松不少。李元明和陈主任交换个会心的眼色。他们不提何小玉——这个女人的作用勿庸置疑,可是绝不适合出现在公众场合。郑克显然比在局里放得开,从时事到政治到市井桃色新闻,夸夸其谈。他甚至问李元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只管提。对于城市建设的优秀人才,我们要特别关照嘛。李元明回答暂时没有,有一定不会客气。局长对我们搞建筑的如此照顾,我们真是感动啊。他用了“我们”这个称呼,让郑克很受用。郑克斜靠在椅子上,额间微微渗出细汗,敞着衬衫的第一二颗纽扣,皮带扣在肚脐眼下面,浑圆的肚子撅出。陈主任联系“东娱”夜总会预订座位,这几天夜总会请了俄罗斯的一批姑娘来表演钢管秀,听说个个水灵皮肤,魔鬼身材,还能在表演结束后约她们陪酒,就是价钱比较惊人。李元明嘱肖勇在外等候。三人前后进了“东娱”。
郑克是完全放开了,甚至于有点儿失态。他要一个俄罗斯姑娘陪酒,那姑娘长得人高马大,穿艳红色比基尼,外头罩一件长开衫,坐在郑克边上,咿咿哇哇说他们听不懂的俄语。郑克在她的腿上掐了一把,她尖叫了声。郑克笑,说俄罗斯的姑娘出了名的漂亮,果然连叫声都充满异域风情。喝了不知几杯,都有些醉,俩人不自觉粘乎到了一处,郑克时不时在她的屁股上拍一下,姑娘嘎嘎笑着,东躲西藏。李元明装七分醉,冷眼看这场面,心里暗自嘲笑郑克的不自制:哪里还有局副的风范!这批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脱掉外包装,就是活脱脱的一头狼!他同时十分欢喜,世界上没有不偷腥的猫,对付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人,就要学会扭曲事实,歌赞他的清洁刚正。在女人这点上,陈主任要克制得多。李元明的目光移到陈主任面上,他管自己喝着闷酒,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这种人,人格上也许很完美,但是情感上有缺陷,只要找对方向,是会对你死心塌地的。现在,因为陈雷,无疑已将陈主任招至麾下供驱使。在幽暗的光线中,李元明像伏在草堆后的一只狮,眯着眼睛仔细观察他的猎物。这时候,郑克的手机响,他扫一眼消息,推开坐在腿上的姑娘,对李元明说:
“小李,一点多了。我们回去吧。”
李元明结了帐,送郑克回去。郑克半躺在后座,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注视着李元明。他的嘴里喷着酒气,眼神却清醒许多。李元明也不望他,吩咐肖勇直接开往何小玉的住处。郑克听闻,忽然长叹一声,他说小李这男人要有个红颜知己也不容易啊。李元明说郑局你别多想,有事就直吩咐,是不是嫂子那边遇到困难?郑克摇头说不是,欲言又止。李元明说郑局你这就见外了不是?我李元明有今天,还不是多亏了郑局的提点?你就给个让我报答的机会吧。坐副驾座一言不发的陈主任却突然扭过头来:
“她家里又来信了?”
这个她指的是何小玉。郑克唔了一声,仿佛在这一句话间,睡意骤然涌起,头颅连同眼皮一同耷拉下去。李元明心领神会,掏出一个厚信封来,说郑局你是不是遇到点困难,这先拿去救救急。我李元明啥都缺,就是不缺钱。钱是身外物,买不来兄弟情谊。以后但凡遇到这种情况,尽管找我。郑克接过信封,掂了掂,他半闭着眼说小李啊,我这是欠了你的情啊。
车很快停到小区门口。李元明扶郑克下车,抬头瞄一眼小区黑压压的楼群,由于是老式小区,门口没有配备保安,只有一个传达室。透出一缕桔红色的灯光。李元明顺势将一串钥匙塞到郑克的手里:
“我总是感觉这里治安不好。”李元明说,“是兄弟就不必再推辞了。我是搞建筑的,少卖一套房有啥关系?”
郑克摸黑上了楼。李元明知趣地止步于楼道口。郑克心里有一丝不安,钱和钥匙都揣在裤兜里,沉甸甸的。何小玉已经躺下,听郑克开门关门,摸着上床。她起身端一盆水替他擦脸,被郑克捉住手腕。他说小玉啊跟着我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何小玉边绞毛巾边含笑看了他一眼: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自己愿意。郑克说越是这样,我就越过意不去。今天小李送了点钱,你先收着。坐起来把信封递给何小玉。
第四天,郑克给李元明挂了通电话,说要去参观一下建筑成果。李元明心领神会,立即叫肖勇驱车接上郑克去了“海月花园”。这是建立于城郊结合部的一处别墅区,何小玉也跟着检视了一遍。房子矗立在花园的最深处,东头,门前有二十来平的一片绿化。李元明趁机把办妥的房产证送给了郑克。这一天可谓皆大欢喜,郑克兴致高涨,众人去饭店吃了饭,又去歌厅K歌。中途李元明接到罗兰的电话,问是不是和郑克在一起。
“我打他手机关机。小李,你们在外头欢歌快舞的,可把握住尺度啊。我们家老郑平时可是很正派的一个人。”
李元明暗笑,郑克此时正搂住何小玉卿卿我我呢。他说放心吧嫂子,别说郑局不是那样的人,就算他想,冲着你我还不答应呢。我们在谈事,郑局今天可能回不来了,我安排他住宾馆,和我一间屋。
“那就好。有你在我放心。”罗兰忽然想起别的,“对了小李,上回听杜太太讲,洛世奇新出了款吊坠很漂亮,国内暂时还没有。你要再上香港,帮我瞧瞧。”
二十天后,另一套公寓钥匙交到了罗兰手中。罗兰自然眉开眼笑,郑克去党校学习,李元明另替他在校舍附近包租了一间酒店套房供休息。罗兰脖子上挂着新款水晶掉坠,抱着贵宾犬把玩钥匙,她说小李你真是有心人,不瞒你说,我不只一次和老郑提过要换房子。你是做房地产的你知道,哪里换得起?没办法,只有窝在这里,过一天是一天了。你看,她指着窗户:又是西头日晒,冬冷夏暑的,不利健康。我们老郑不只一次夸你能干,会办事。噢,对了,我有一个远房侄子在这里做水泥生意,以后方便的话,照顾照顾他。递过一张名片,李元明小心接过,放进名片夹里。
隔日他去拜访了罗兰这位远房亲戚。姓蒋名泽,长得尖嘴猴腮一派精明。他来此城不久,代销一些小厂家的水泥砂石。李元明寒暄几句,带了一包水泥回去。经检测发现水泥和水试验后,竟然发生了开裂变形。十分明显,这是安定性不合格的水泥。然而罗兰几番旁敲侧击地询试,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境地。李元明不好得罪,只能又奔赴了一次蒋泽住处。蒋泽刚吃完饭在剔牙,见李元明登门到访,赶紧丢掉牙签,两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探出手来。李元明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他说东西我测试过了,安定性不好,用在施工上会有危险。蒋泽惴惴笑: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我卖这牌子也不是一两年了,没有客户过来投诉有问题的。稳定性是差了点儿,也便宜啊。再说了,房子道路,都是大体积大工程,没那么容易出事的。他的尖下巴凑近,摊开拇指食指:你是我姑介绍来的,我给你打八折怎么样?
李元明把蒋泽的手掌摊平,他说:四折。
陈雷出狱后没几天,就到李元明的公司报到了。他身无所长,属空降兵,开始坐办公室,成天打嗑睡,看漫画。后来被调任到肖勇手下,负责跑腿,偶尔肖勇有事,他替李元明开车。这一阵李元明用车不多,空闲时间,陈雷便开着车四处乱转。去的最多的仍是齐朵朵家。他上回问李元明为什么要接近圆圆,李元明给了他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在陈雷眼中,这笑容无比诡异,饱含着威胁和讥讽。陈雷说李总,我不管你想从我身上或我爸身上得到什么,请你别伤害朵朵母女。当时李元明又向他笑笑,温文尔雅的。李元明说噢,可是我无怨无仇为什么要伤害他们呢?除非——刹住话头。陈雷暗骂一声他妈的,没再追问了。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位置,倘若李元明要处理他,可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可是陈雷是不容易妥协的。表面上,他慢慢变得乖顺了,实际上,千万百计在寻找李元明的“软肋”,所谓打蛇打七寸,他的“七寸”是齐朵朵,那么,李元明的七寸是谁呢?
圆圆逐渐和陈雷熟稔起来。喊他李叔叔。她的世界只有叔叔伯伯,一个被称为伯伯的周权,一个陈雷,还一个就是李元明“叔叔”。开始几次她踮着脚趴在阳台,远远看见奔驰车来,兴奋地拍着巴掌笑:李叔叔!李叔叔!等陈雷推门进来,才发觉认错人。丧着脸回屋里来。齐朵朵举着她坐,问她:
“圆圆,陈叔叔不好吗?”
“好是好。”圆圆撇着小脑袋,“不过我觉得李叔叔更好。”
“认识个李叔叔,跟着了魔似的。”齐朵朵不好意思,“人跟人之间,大概是有某种感应的。也没见得认识多久,成日李叔叔长,李叔叔短。跟我都没见得这么亲热过。”
这话陈雷十分赞同。人与人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磁场,他和李元明的磁场,是负负级,被外力硬挤着压在一起,总有一天要爆破的。和齐朵朵的磁场,以后与李红的磁场,则是正负极,两极相吸。
这两套极品房源很快收受效益。不仅科技大学那块炙手可热的地基被李氏拿下,就连东城跨江大桥,也搞了次特批。郑克力陈李元明的厚道,儒商风雅,时任副局长顾晓义听了,悠悠呷口茶,说老郑啊,任何与城建相关的工程,都应该公开招标。你是不是有点儿太惜才了?郑克将一杳厚实的资料放在他面前,他说凭资质,论实力,我市有哪一家可以比得过李氏集团的?招标我也同意,建议限于几家有实力的公司,并且要是本地的,以免将来万一出事故找不着责任人。顾海义说李元明算是东城有能耐的,不只他一家嘛。譬如永南建设就不错。正局长俯案整理文件,闻言抬起头来,他说就这么地吧,我们市政大楼还是李元明那小子造的呢。可以小范围搞一次竞标,看大家的综合实力。这也体现了公平,公正原则嘛。老郑,这件事就交你去办。
结果李氏集团当仁不让拿到工程,郑克功不可没。竞标过程走了个过场,郑克精心挑拣,安排了几家小公司参与竞投,自然不是李元明对手。李元明拜会郑克,送罗兰一只1克的钻戒,给何小玉的则是一只上好的缅甸玉镯。跨江大桥竣工那天,李元明特意请郑克去剪彩,发表祝贺词。陈主任非常尽心地准备了两大页洋洋洒洒的稿子。那天是黄道吉日,李元明请了舞狮队,统一着金色上衣,红色灯笼裤。锣鼓震天,鞭炮齐响,气势非凡。通车典礼后一众人等吃饭,观看表演,顺便蒸桑拿。郑克褪下衣裤,跟只白爽爽的冬瓜没有区别。他和李元明半仰坐着,额上敷块湿巾,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郑克说小李啊,我们算是自己人了,我有话就直说,我们局里要竞聘,目前形势看来,对我还是非常有利的。有时候,我得注意影响,为不得己而为之事,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李元明说郑局你这是说哪国话,我记恨你?我要这么点心眼儿,还不得遭天打雷劈?你放心,我这个人啥不会,忠字几划还是会写写的。郑克掀起眼皮,撩了李元明一眼,他说这样就好,话都放在前头说明白,要是你工程出了纰漏,我还是一样要处理你。李元明偷笑,嘴上应承是的是的。
工程能出啥岔子?这城市发展日新月异,不见得就该他李元明这么倒霉背事。材料大部分品质不错,就三四桥孔之间那小半截路,突然断了货。要赶速度,要赶着通车,只好到蒋泽那里临时购买,搀进剩余的水泥里凑和着用。蒋泽的货源来路不明,原备用于小区道路,花坛公园的建筑,多多少少都是无关痛痒。这回把他乐得不知东西南北,拍着胸脯保证肯定不会出事。他是罗兰的侄子,也得喊郑克一声“姑父”,郑克未必真的一无所知。装腔作势罢了。
李元明原本盘算得很好,郑克升迁,往后日子不用操劳也能过得赛似神仙。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竞聘结果出乎意料。李元明去安慰郑克,埋汰都拢在心里。他说没事的,不就原地踏步嘛,能稳坐这位置已经很好了。郑克心情不好,喝醉了,骂骂叨叨,他说小李你不知道,往后我的日子可难过了。有句俗语叫“一山不容二虎”,他顾海义能容得了我?容得了你?我若是装聋作哑还好,不然,迟早一天他要拔掉我这颗眼中钉。郑克溜了李元明一眼,眼光精透犀利。李元明陪着笑,他说天要下雨娘要嫁,谁算计得到?我李元明不是过河拆桥的人,往后有啥,仍吱一声,我能办到的一定去办。郑克歪在桌上,拍拍李元明:他说小李你这小子有情义,厚道。
送完郑克,李元明长舒口气,仰在后座。陈雷从后视镜观察他,他觉得这个男人真是深不可测,其实是有点可怕,他说老板没什么吧。李元明不搭理。陈雷开着车,车外是霓虹闪烁的世界,透过玻璃看感觉失真。李元明突然问道:
“小陈,在公司里干得还顺心吧。”
“还不错。”
“唔——,你会走象棋不?”
陈雷说不会。李元明闭起眼睛,叠了叠眉头。不再说话。他让陈雷打开唱片,跟着轻轻哼了几句。下车时李元明抬头望了望天:
“棋差一招。”他说,“被将掉的废棋有什么用?还得另觅出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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