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电话又响了,我实在不想接。
它就像是一个发了脾气的泼妇,在床上暴躁地跳动着,一遍遍重复地铃声钻到我的耳道里,烦得很。我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打过来了,我都没有接,我已经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既然世界末日没来,也没什么好继续的了。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大家都在传言在十二月的某一天,天上会飘来一个愤恨的球体,把我们的世界砸的遍体鳞伤,我笑了,还用这么麻烦吗,周围已经千疮百孔了不是吗。所有的情侣都集中在县城的广场上,抱在一起像颗石柱,男人们伸着脖子假意忧伤地看着黑夜的天空,幻想着天体降临把其他男人都砸死,只剩下自己,这样身边的女人就毫无疑问的多了起来,想想就已经很令人兴奋的了。
我抱着小丽,伸着脖子看着黑洞洞的天空,对她说。
“如果今晚就要死了。”
“那就一起死。”
我扭头看着她,我可能跟那些广场上其他的男人不一样,那一瞬间,我真的就想和她去死,而不是砸死我,或者砸死她,是一起去死。我突然就那么哭了,眼泪不争气地挤了出来,从眼角的四周往外浸,我能感觉到那种在眼球上的润滑,很清凉又很悲伤。她没看到,是啊,她又怎么可能看到,她现在看着黑洞洞的天空,等着那个莫名其妙的天体降临,或者就是一句玩笑,二十分钟后又会回到我们的出租屋,滚在温热的床上,在她失业后,那张床就一直是热的,像个火炉。
什么都没来,天空黑的连一只鸟也看不见。
她拉紧了我的手,她的手很细,手指头很长,总是不剪指甲,涂上各种各样的色彩,然后夹起烟来还会担心烟灰打破了那完美的指甲油。她总是因为这个烦恼,我说那你戒烟吧,她说滚蛋,她说话总是很直接,我很喜欢。她抬起头看着我,说她想去看一场电影,说不定可以死在浪漫的电影院里。我答应了她,但是午夜场只剩了一部不知道谁演的国产恐怖片,就是那种闭着眼也能想出剧情的恐怖片,用麻袋和破白布套在女孩身上,剪辑掉脚踝,让她像个傻逼一样飘在天上。
“你也做这种片子吗?”
“什么?”
“恐怖片。”
“做,都做,只要挣钱的。”
她开心地像个傻子,又蹦蹦跳跳地像个兔子,在电影院门口捏着那两张十几块钱的票,问我。
“那我可以做你片子的主角吗?”
“你就是我的主角。”
她抱住了我的脖子,像是啃一只鸡腿啃着我的嘴,把期待和渴望全部写在了舌头上。我的幽默算是达到了,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偷来的这句话,你就是我的主角,大写的尴尬在我的脸上皱了起来,一下子让我老了十几岁,尽管我已经三十多了,不小了。我也没有告诉她,动作片我也拍,并且她其实当不了主角,因为胸太小,没有什么看点。而且,不久前导演爱上了大胸女主角,带着她和钱跑了,剩下的我们已经吃了两天干饭了。大家商量去找他,但是因为他一点也不出名,网络上输进去他的名字,就和张三一样,你能找出一万个,又没有一个是他。
在电影院里,我们坐在最后一排,她还是拉着我的手,指甲还能剐到我的手背,让我在这个漆黑的环境里感觉很真实。这部片子很烂,一直很黑,就和我前面所有不断乱动的后脑勺一样黑,我没看清主角到底是个人还是个狗。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隔着电影院座椅的扶手,我感觉她很扭曲,像是一条吃了羊的蛇,上下腹都错了位。我不用歪头就可以闻到她的发香,那是一种大海的味道,海风吹在海鸥的翅膀上还会发出上下扑腾的声音。
前一阵我陪她坐在县城的海湾上喝啤酒,她把整个泥滩上都灌满了啤酒,小螃蟹爬出来都是横着走的,显然也是喝多了。她说她想开一家服装店,卖各式各样的衣服,用第一个月赚的钱养一只白色的泰迪狗,它会蹭每一个推开门的顾客,他们的裤子上和鞋上都会有它的口水,这将会预示着什么好运。我看着远处黑色的海面,像一片沉寂的湖泊,里面肯定淹死了好多人,黑得让我发慌。她最终还是醉了,像滩泥一样躺在了我的怀里,那头发丝就是一种大海的味道,还带着一栋小服装店,和一只流着口水的白色的泰迪狗。
电影的画面终于在最后的落幕亮了起来,打上了那些白色的名字。整场电影她一共害怕了三次,在鬼出来的时候,鬼吃人的时候,和人吃鬼的时候,电影对她来说很成功,直到最后大厅的灯亮了起来,我们谁也没死。那个天体就是个骗子。
“小丽。你跟我走吧。”
“什么?”
“我们去大城市,去北京。”我顿了一下,“去月球或者火星。”
她笑了起来,“去有你的地方。”
人群都走散了,我们还坐在电影院的座位上,我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就又哭了起来,我说。
“你抽个烟给我看看吧。”
她说,“好。”
那根烟从她口袋里掏出来,在她嘴里燃了一会,我们就被工作人员撵出了电影院。但是我含着泪花看着她,那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人,在我拿着镜头对着的所有女主角,包括导演爱上的大胸女主角中,最好看的女人。
冬天的尾巴像把扫帚,把那个骇人的传言清理地干干净净。谁都没有死,大家都过的好好的,我的脸上因为上火长了几颗痘痘,又因为喝了大量的水而消了下去。导演回来了,因为大胸女主角去了别的导演那里当起了女主角,他又把大家攒起来,我们终于不用继续吃干饭了。天气暖和了,我也不用再穿大棉袄了,只是床凉了。
手机还在响,我真的很烦了,于是接了起来,电话里她说。
“我要结婚了。”
“那你结啊。”
“我想见你一面。”
“我会随份子的。”
“不是,我爱你。”
我挂了电话。
我还是见了她。她的新家布置的很漂亮,三室两厅的房子因为布局的原因显得很大,推开门,还有一只白色的泰迪狗舔着我的裤腿,我把它抱起来丢进了卫生间里。她还是像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她领着我进了卧室,展示着她铺着红布床单的婚床,绑着红色绸带的落地灯,红色的首饰盒,像个朋友一样问我。
“你觉得怎么样?”
“你很漂亮。”我挤出了一个笑脸,“他...”
她把手捂在了我的嘴上,“我爱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她把我推在了床上,我丝毫没有客气,就好像我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我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一样。我们把那些床单和被子搅地很乱,像是两只野狗在上面打了一架,或者两只鸡,两只青蛙,两只变色龙,妈的,管它是什么。我抱着她,她的头发丝又散在了我的肩膀上,还是海的味道,我说。
“你家狗会开门。”
她抬起头,那只白色的泰迪狗摇着尾巴站在卧室的门口,看着团成一个团的我们。她把床上的什么塑料袋子捏成了个球,丢了出去,小狗就跟着跑了出去。接着,小狗又跑了回来,一次又一次。我问她。
“为什么不放在服装店里?”
“还没开业。”
“恭喜你。”
“你会来买衣服吗?”
“什么?”
“裙子,吊带,牛仔裤,袜子,文胸。”她继续说,“你会来买吗?”
“我买给谁?”
她把塑料袋再一次丢了出去,小狗没有回来,发出低沉的哀鸣,应该是吃了下去,噎死了,突然就噎死了。我说。
“你不管吗?”
“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你的小狗。”
她把头埋进了我的怀里,然后蒙上了被子,好像世界就安静了。我看着那只小狗,挣扎着在地板上,然后彻底就不动了,是啊,挺不可理解的。
被子被她掀开了,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湿润了,下眼睑包裹着一层波动的泪水,慢慢往上涌。我问她。
“你在想什么。”
“你会来买衣服吗?”
“你会重新养一只白色的泰迪狗吗?”
“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我愿意。”我没有犹豫。“你愿意吗?”
她哭得更厉害了,可能是因为那只刚刚死去的小狗吧。
而我,是啊,我需要犹豫什么呢。在那个广场上,我看着黑洞洞的天空,就希望我们一起在某个瞬间死去,把生命静止在一个破塑料袋里,像那只狗一样。
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不是吗。
“周末我的婚礼。”她说,“你来吧。”
“份子钱我给你。”我说,“人,我就不去了。”
“我多希望那天真的是世界末日。”
“我也是。”
我走了。
我拎着那只死狗,丢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抬头看着黑洞洞的天空,也许有什么天体正在往这里飞,慢慢变大然后砸穿了地球,只是,它在哪呢。
她的婚礼我去了。
她蹦蹦跳跳地像只兔子,从车上被抱下来,走到了酒店的大厅里,所有的聚光灯都打在她的身上,她真的挺美的,是啊,她是我的主角不是吗。
我想杀了她。
但是这一切太他妈河蟹了,三十几桌坐满了人,都是碰杯的声音,主持人在台上夸着她,夸着她的家人,夸着这个逃过一劫的世界,就像是小朋友在扶着老太太过马路,工人在修缮着人行道上的破旧地砖,老师站在讲台上燃着自己这颗蜡烛无私地奉献着。
都太妈的河蟹了。
一只白色的泰迪狗跑上了台,在他们的腿间绕来绕去,显然这只新买的小狗还没有学会用口水舔着人们的鞋子和腿。她抱起小狗,四处看着什么,我低下了头,突然想吐,我的想法令我自己恶心。
我真的不该来的,我走了出去,在门口的方桌上随上了我的份子钱,并且留下了我的名字。
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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