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1点,阿T把他碗里最后一片肉吃完,放下筷子,喝了一口乌龙茶,叹气说:“啊!我吃饱了。”我在烧着正旺的炭火上翻动着几片五花肉,透过中间的烟雾缭绕,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这就饱了?白长这么胖了。”他整了整头发,慵懒地反驳道:“没看刚才哥吃得多快!”我说:“是啊,吃得快,不运动,得亏你抽烟,要是戒烟你就完蛋了。”“我也觉得”,他顺势叼起一根烟,很快,缭绕的烟雾倍速增加,“俗话说,一白遮百丑,一胖全没有。”他哈哈两声自嘲了一下,我依旧盯着我的五花肉。
“哎阿T,你记不记得几年前我在你家阳台上吃烤肉的事?”
他蹙眉疑惑,愣了两秒钟,一拍桌子,“记得记得!”
大概两年前,阿T有天突然跟我说,“哎小C!我收了一个超牛的烤肉铁板,来我家吃烤肉吧!”于是我们俩直接从band房拎着乐器就到了他家,那时候他还住在国分寺一个离车站大约徒步15分钟左右的木造公寓里。由于我的键盘太大,实在棘手,他首次慷慨地请我坐了趟的士,当然只是从车站到他家这一段,然而掏钱的瞬间他还是“啧啧啧”了很久。我们在他家旁边的超市里面买了肉,肉,肉,各种肉,以及杏鲍菇,因为阿T不知从哪儿听到的,椒盐烤杏鲍菇会有碳烤松茸的味道。
他在这个不足20平米的小公寓里一个人住了两年多,散落的脏衣服,待机的电脑嗡嗡作响,厕所里落满烟灰的烟灰缸,以及角落里的吉他架和效果器,仿佛每一颗灰尘都在告诉我,这是一个独身男人的家。我跨过重重“障碍”,把食材放在茶几上,阿T已经开始搬出他传说中很牛的烤肉铁板。
“我妈那个朋友,就我上次说的那个阿姨,她最近买了个新的BBQ炉子,这个铁板不用了,就给我了。跟你讲啊,这个哦,老高级啦。”他一激动,就会跑出上海腔。
他把铁板拿出来,的确高级,我刚来日本的时候,曾在一家居酒屋打工,有一道菜是烤牛舌,客人们点了我就站在旁边一片一片把切好的新鲜牛舌放上去,伴随着“嗞嗞”的响声和香气,我将烤得恰到好处的牛舌分给每位客人,然后鞠躬离去。那时就是用的这种铁板。
“果然牛叉。”我对阿T连声称赞。他一脸得意,开始把铁板架在阳台上。房间里有烟雾报警器,我们只能在阳台上烤,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们吃着肉,蚊子吃着我们。还不时要保持说话音量,以防隔壁投诉。
那天我们吃了很多,喝了很多,聊了很多,阿T甚至说:“等老子有了钱,租个带院子的一户建,也弄一个BBQ的炉子,怕个毛的邻居投诉,你们都给老子随便吵!”我笑着说是啊,等你有了钱先请我吃碳烤松茸,哪个傻X说杏鲍菇烤了会跟松茸一个味儿啊!……
回过神来,发现五花肉已经焦了,我说算了,买单吧。
四月的东京,早已开春却寒冷依旧。我和阿T一边发抖一边跑到停车场一头钻进他车里。
“对了,还要给你拿吉他。”
他一边从车位开出,一边在GPS上按下了他家的地址。
烤肉店离他家不近,我们吃饱了都有点累,不怎么讲话。车里放着ONE OK ROCK的新专辑,在封闭的狭窄空间里,显得有点吵。
路过新宿靖国通的时候,看着路边高楼耸立,霓虹灿烂,我突然想起Mr.children《HANABI》的MV。樱井就是在这条马路上,从车窗里往外看,伴随着“もう一回もう一回(再来一次,再来一次)”的不停重复。猛然发现,我来了这么多次新宿,第一次从车窗里看这样的风景。
新宿,东口,歌舞伎町,木村拓哉的大招牌。记得以前是谁说过,我来日本的时候木村拓哉就在那上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在,总觉得,只要他那块招牌还亮着,东京明天的太阳就会照常升起。而那时,我们都未曾想到,木村拓哉从东口消失,也不过三年时间。
我常常跟朋友在新宿喝酒聊天从天黑到天亮,清晨四五点钟,肥硕的鸽子在肮脏的斑马线上漫步,乌鸦的叫声在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显得无比刺耳。这个城市,从来都没有什么夜晚与白天的差别。
阿T现在住在一个离车站徒步不到4分钟的高级公寓里,虽然没有实现他以前说的带院子一户建的梦想,可是这个公寓每月的房租也足够租一个一户建了。他按了一下楼下自动锁的门铃,一个温柔的女声接了电话,他说了一句“我”,门乖巧地开了。
大理石地面的大堂,只有三层楼还装有电梯,确实是高级公寓。
我简单地跟他那温柔的女友打了招呼,阿T递给我吉他。我道谢离开。
这把吉他,是阿T在日本买的第一把琴。我也不知道什么牌子,肯定是不知名的小牌子。但我知道他现在已经用Gibson了,虽然好久都没见他弹起。
我们从学校毕业的那一年,组成了一个临时乐队,键盘手我,吉他手阿T,主唱夜一,贝斯手俊二。我们没有鼓手,因为周围没人会打鼓。
我们接到的第一个演出任务就是学校的毕业典礼。夜一凌晨三点发了一个邮件给我,里面有他花了一个小时写好的歌词,附加一句话,
“明天我会拿吉他到学校去唱给你们听,就这首了。”
第二天,他果然拿着他的木吉他跑到学校,在老师办公室里自弹自唱了那首歌,老师们很满意,同意我们上台表演。
歌名叫《3月2日》,因为毕业典礼在那一天,这个怎么看都像山寨名曲的歌名,逗乐了办公室里所有老师,却因此也得到了在7楼自习室排练的许可。
排练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歌太短了,从头到尾只有不到一分半钟。我们要把它编长。我们在绞尽脑汁之后一致认为,副歌唱七遍,就能撑到三分多钟,而且还能用旋律洗脑,增加歌曲的传唱度,何乐而不为。这个问题顺利解决之后,我们排练得热火朝天,每天都在自习室里通宵达旦。
后来出现了第二个问题,俊二的贝斯完全听不见。俊二是个很闷的孩子,比我们小一届,还是我从别的校区挖来的,跟其他成员本身也不熟,我们经常练着练着就发现这孩子睡着了,而且是睡着了好一会儿了。对于俊二这种像是穿了隐身衣一样的特殊技能,我们都很是头疼。好在后来也顺利解决,我们对俊二说,
“俊二,你是个灵魂贝斯手,你要记得,跟观众保持互动,弹是其次。”俊二摆正了一下自己的小音箱,欣然接受。
那时候,我们时常排练到凌晨,四五点解散时,走出自习室,每个人脑子都像要炸了一样,被那七遍,七遍,七遍吞噬着。
もう一回もう一回(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正式演出前最后一次排练结束,我们在学校旁边著名的夏目坂分别,互相嘱咐着一会儿千万不要睡过了,夜一坐在路边栏杆上,双手环抱“夏目坂”三个大字的招牌,上面还有密密麻麻写着曾经在这里徘徊过的大文豪的生平。
“搞完明天这场,我就是早稻田的人了!”夜一像喝醉了一样。
是的,搞完这场,大家就各奔东西了,这里没有人是考上同一所学校的。
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我在冲凉时,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阵熟悉的旋律,可是我死都想不起来这是谁的什么歌。直到我意识到,副歌部分不停得在重复,重复,重复,我大声在浴室里喊道,“靠!原来是七遍!”。如释重负。
阿T的那把旧吉他被我拿回家,放在我的键盘旁边,这把键盘也不是我那时的键盘了,差不多和阿T买Gibson同时,我买了我当年梦中的ROLAND。
我和阿T鸟枪换洋炮的时候,组建了我们第二支乐队。那个时候我已经不玩band好久了,突然有一天阿T联系我,“小C,来一发吧。”
除了我和阿T,主唱换成了颜值爆表热衷冲浪的KIN,另外,取代贝斯的是一个巴西帅哥鼓手的加入。
我们排的第一首歌是《粉雪》。我也不记得为什么选这首,但反应过来的时候,KIN已经在band房里撕心裂肺地“こなゆき(粉雪)……”了。
后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让每年夏天都要去一次夏威夷度假的KIN唱这首冬日经典真的合适吗?
果不其然,这支乐队着我们对翻唱热度的降低而瓦解,说是瓦解,其实仅仅是换了一名鼓手而已。
我们迎来了新鼓手慎吾,也迎来了乐队的原创时代。
我和慎吾的第一次见面,跟乐队毫无关系,是在六本木。
六本木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地方,白天可以文艺地在roppongi hills上看到最美姿态的东京塔,晚上却又是另一个世界。
我第一次见到慎吾是因为我在酒吧里偶遇了阿T。我踏着接近十厘米的高跟鞋向阿T飞奔过去,差点把他刚点的龙舌兰打翻。
“你怎么在啊?”我索性把半杯龙舌兰抢了过来,一口喝掉。
“带个朋友来。你跟谁?”
我们俩的对话被酒吧的重低音压盖着,互相扯着嗓子对吼。
“我也是跟朋友。这是你说带的那个朋友?”于是我看到站在阿T身后的慎吾。
头发很长,几乎齐肩,刘海挡住了眼睛,看不见表情。
“是,我朋友,慎吾君,学美术的。”阿T继续喊。
“怪不得。”我朝慎吾点了点头。
慎吾没有反应,仿佛真的看不见任何东西似的,也不动。
“我们刚刚在新宿已经喝了一摊了,他估计已经醉了。”阿T解释道。
我刚想说什么,接下来的一幕让我与慎吾的初次见面成为历史性的一刻。
慎吾跟酒吧的店员干了一架,然后飞奔出门,在六本木最宽阔的大道上像匹发疯的野马似得一路狂奔。
我看着阿T跟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捡起慎吾边跑边扔掉的外套,以及扶正各种被慎吾踢飞的路障。
我像目睹一场奇幻电影一样,站在酒吧门口,哑口无言。
多年以后,这件事一直是慎吾的禁忌,只要他在场,我们都闭口不言。
慎吾是美大生,正儿八经搞艺术的。殊不知艺术以外其他事物皆很难搞。譬如女人。不幸的是,他那时候爱上的姑娘,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了。他与那姑娘纠缠了一年之久,还是以“上位”失败告终,这也是我那日目睹的“六本木夜跑”的原因。
所幸,我第二次见慎吾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女朋友,在我跟阿T组的一个饭局上,我们聊到乐队的事儿,慎吾会打鼓,理所当然地成为我们的鼓手。
那时候的慎吾,跟我第一次见时完全不一样,头发剪短了,被发胶固定的很有层次感,白色的衬衣,仔细看发现跟他女朋友是情侣装。外套是一个很贵的潮牌,深蓝色,贴合棉质的白衬衣,恰到好处。
我们聊乐队聊得如火如荼,他乖巧的女朋友在旁边不停地帮他夹菜,点酒。结账的时候,慎吾掏出一个手工感十足的牛皮钱包,又害羞又骄傲地说:“我女朋友做的,怎么样,好看吧?”
他女朋友在旁边咯咯地笑。我幸福地看着他们,仿佛那一年我从来没去过六本木。
跟所有文艺青年一样,慎吾喜欢玩胶片相机。我们排练的时候,他就喜欢拿着各种相机左拍右拍,他说这些照片以后会成为纪念,我们活动的证据。因为是胶片,每次拍完不能立刻看到,也无法当场修图,导致我渐渐对慎吾的镜头产生恐惧,里面到底有多少丑照。
我们原创的第一首歌,阿T作的曲,那时他刚好跟国内远距离的女朋友分手,我帮他写的歌词,歌名叫《一人の風(一人的风)》。
「鳥が鳴いている、君も泣いている。(鸟儿在唱,你在哭泣)」
直到现在,阿T说想起这首歌心里都会很难过,好像比起失恋这件事本身,这首歌更让他不能释怀。
也许慎吾说的对,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纪念,你纪念失去的姑娘,我纪念逝去的时光。
直到今年春天,我收到一个信封,里面是一沓照片,熟悉的band房、街头吸烟区阿T抽着烟、KIN和我对着镜头呵斥……还好,并没有把我拍得很胖……
其实我不会弹吉他,却把阿T的旧琴要来,看着它,我就回想起那个二月底,我们在夏目漱石的地盘,没日没夜地重复着七遍,七遍,七遍。夜一喜欢带着帽子唱歌,阿T努力地抠solo,俊二已经在睡梦中,可是手里的拨片依然本能似的扫过一根一根细弦。我抬头望着水蓝色的窗外,东边已有亮光,KIN在夏威夷吹着海风,慎吾还拿着相机……
一切的一切,不曾间断地像是新宿靖国通边上流动的霓虹,我擦去吉他上的灰尘,狠狠地拉上琴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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