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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桂子在离医院不远的工商银行汇完款,匆匆往回赶,边走边给丈夫永久打电话,问刚刚汇款的六千五百元收到没有。永久说手机短信已提示,收到了。桂子又说,五千元用来还债,一千五百元送去学校,月底了,正飞的生活费该没了。
进医院,直奔八号楼肿瘤科,到了电梯口,桂子挂了电话。等电梯的人很多,一番肯定载不了这么多人,桂子利用自己长得小巧的优势,看准空挡从人群外围挤到最里面。电梯在下行,几乎每个楼层停一次,终于等到电梯门打开,最先推出一辆轮椅,接着人群鱼贯而出。待到最后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快出电梯时,桂子一侧身哧溜一下进去了,随及后面的人乌泱泱地挤了进来,很快,电梯挤满了,那些进不来的人只能干瞪眼,再等下一番。
五楼到了,桂子随着人群出了电梯。探病的家属陆续进了不同的病房,桂子就在病房外的过道上随意溜达着。
“咦,你服侍的人不是刚出院了吗?不回家休息一天?”五十一号病房那个黑壮的女人端着盆出来,看见桂子在门口溜达,斜着眼睛问。桂子没有理她,继续往前走。
“打扰一下,请问谁是王阿姨?”
桂子嗖地回了头,五十一号病房门口站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黑壮女人忙不迭地迎了上去,脸上堆着笑道:“是我是我。”年轻女人道:“你电话里说的那个护工到了吗?我父亲十二点多钟就过来。”黑壮女人连声道:“没问题,没问题,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十二点她准到。”
桂子看了下手机,十一点。她转身继续向过道尽头走去。走进杂物间,打开一个柜门,拿出她放置在柜子里的塑料饭盒。盒子里装着水饺,那是她服侍的那家人早上带给她的早饭。那时她已经吃过,想着就留着当中饭吧。桂子把饭盒放进水池边的微波炉热了一下,端着饭盒又来到病房过道上,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她扒拉着水饺,眼神不时瞄着整条过道,她得尽快寻找到下家。
吃完把饭盒洗好重新放进储物柜,她进洗手间上了个大号。出来时洗完手看手机,已十二点。她赶紧走到病房过道上,那头电梯正好推出了个病床,病床旁跟着的人里面,那个年轻女人就在其中。病床推进了五十八号。是了,桂子服侍的病人出院了,一张床铺刚刚空出来。
过了会儿,年轻女人从病房走了出来,拨打起电话。
“来了吗?”
黑壮女人接着电话小跑过来,“再等等,再等等,很快就到了。”
年轻女人放下电话,对着黑壮女人道:“你说十二点到,怎么到现在还不到?再等半小时,如果还不来的话,我就找别人了!”
“好的,好的,半小时后一定到!”黑壮女人陪着笑脸道。
十二点半,那黑壮女人口中的护工还没来,桂子进了病房。病房里住着三个病人,年轻女人的父亲躺在中间。桂子看那年轻女人正笨拙地喂给她父亲喂水,便走过去接过水杯,拿过小汤勺,熟练地舀了半勺水轻轻放在老人唇边。围在边上的病人家属先是愕然看着她,然后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年轻女人问:“你就是那个护工?”
桂子道:“我是护工。”
贰
桂子给老人喂好水,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从口袋里抽出张纸巾,帮老人擦擦嘴角,对年轻女人道:“你们要去买些住院用的东西,干纸巾、湿纸巾、垃圾袋……”
“你怎么在这里?”
桂子的话被一声呵斥打断,她望过去,门口冲进了几个人,为首的是那个黑壮女人。她一手叉腰,一手凶狠地指着桂子,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黑壮女人的身后跟着两个女人,同样叉腰,同样用喷火的眼睛看着她。
桂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年轻女人开口了,“什么?她不是你们找来的护工吗?”
“不是!”黑壮女人一甩手,道。随及,她放下了叉腰的手,迅速变了语调,温和地说,“我帮你找的护工是我弟妹,她一会儿就到。老板娘,我们已经说好了的,你可不能不守信用啊!”
桂子道:”你的人到现在都没到,人家病人需要人照顾的啊。”
年轻女人不满地瞪了一眼说话的桂子,转而对黑壮女人道:“不守信用的人是你,我已经给了你那么多时间。再说了,人家已经帮我在做了,等你等到什么时候?”
黑壮女人还想狡辩,年轻女人的家人一哄而上,把那几个女人赶了出去。她们骂骂咧咧地退出病房,回头狠狠地剜了一眼桂子。
“谢谢你!”桂子对年轻女人道了谢,开始麻利地把他们带来的东西进行分类,洗漱用品送进病房的盥洗间,衣服、薄被子、水果放进病房门口的柜子里。
正在忙碌着,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桂子掏出手机一看,是一条短信:速来二楼储物间,不来后果自负。她把手机重新放进口袋,道:“老板娘,我家来人了,我得去楼下一会儿。”
得到年轻女人的同意,桂子下楼向二楼储物间走去,刚到门口她愣住了,除了刚才那三个女人,多出了个男人。那男人五大三粗,裸露着纹身的双臂,脖颈上挂着粗大的金项链。
桂子掉头想跑,黑壮女人一把将她拖了进去,“跑什么跑,进来!”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桂子甩开那女人的手,调整了脚步站直身子,生气道。
另外两个女人双臂抱在胸前,冷冷地看着她,其中一个道:“你一个外地人竟敢抢我们的饭碗!”
“医院又不是你家开的!”桂子反击道。
“对,医院不是我家开的,但是,如果我不想让你做你就做不了!”黑壮女人威胁道。
“不要说难听话嘛——”男人貌似打起了圆场,操着跟那些女人一样的当地方言对桂子道,“你可以继续做,但有两个条件:一,快去把五十八号病房这家退了,二,四楼五楼不要再涉足。做到这两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要不然……呵呵,其他的我也不多说了。”
桂子在五楼做护工一个多月,知道那几个女人都是本地人,她们抱成一团,排挤外地人。桂子知道自己融不进她们的圈子,她也不想融进去,她只想好好做事,好好赚钱。
上了五楼,桂子没有急于赶到病房,在电梯厅的窗口前站了一会儿。她抬头看向天空,天正蓝着,跟那天一样,蓝天下飘着几朵白云。嗯,一切都还好。桂子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向五十八号病房走去。
叁
进了病房,桂子说,家里长辈生病了,她得回老家去,等那个王阿姨联系的护工到了她就离开。年轻女人说,我是不会给你钱的,你能理解吗?桂子说是我有错在先,怎么会要你的钱呢?说着,走进盥洗间,放了半盆热水,端出来放在床头柜上。她打了毛巾把子给老人擦拭起来,从额头擦到嘴巴,从耳朵擦到脖子,从胳膊擦到两只手,仔细地、轻轻地擦拭着。
四点左右,那个护工终于出现了。年轻女人免不了一阵抱怨,新来的护工努力地解释。桂子跟年轻女人道了再见,离开病房,去了杂物间,把放置生活用品的旅行包取出。四楼五楼不能做了,那就去三楼、二楼、一楼看看吧。今天一定得找到一家,要不然,晚上没地方睡了。到外面找旅馆住,桂子想也不想的,那得花多少钱啊,太浪费了。
在三楼杂物间的柜子里找了一个空格,桂子将旅行袋塞进去,转身来到三楼病房的过道里。转了两圈,没有发现需要找护工的。她下到二楼,二楼倒是新来了个住院病人,可是人家不需要护工。再到一楼,一楼病房安安静静,井然有序,并没有像有人需要找护工的样子。
送外卖的拎着打包盒步履急促地奔向电梯,打饭的病人家属拎着饭盒陆陆续续下了楼,都涌向后面的食堂去了。桂子掏出手机,五点半。她叹了一口气,拨通了电话。
“永久,你去过正飞学校了吗?”
儿子在一所普通高中读高三,住校,离家不远。
“去过了。”永久在电话那端道,“多给了他五百,说是又要买什么材料了。”
“是啊,材料费不便宜呢。”桂子说完了问道,“儿子的情绪怎么样啊?学习辛苦吗?”
“他现在的情绪比以前好多了,像换了个人。”永久开心道,“正飞说,学美术一点也不轻松,但是他喜欢,所以就不觉得累。”
挂断了电话,桂子打定了主意,如果找不到下家,今晚就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将就一晚。她上三楼取了空饭盒,准备去食堂买一碗粥。医院食堂的粥有好几种,皮蛋瘦肉粥、菜粥、豆粥、白粥。白粥最便宜,只要两块钱,其他的粥从五元到十元不等。桂子只买白粥,其他的粥她也吃过,那是病人家属顺带给她买的。
买好粥桂子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坐在餐厅里悠闲地吃饭,而是捧着饭盒匆匆赶回八楼,她不想在食堂吃饭时错失机会。到了电梯口,桂子脑中突然灵光乍现:新住院的病人不都得先进一楼大厅吗?干脆,就守在大厅里。
一楼门口的软门帘开开合合,人们进进出出,桂子喝完粥把饭盒搁在窗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软门帘。
终于被她守着了。
当软门帘再一次被撩起时,呼啦啦一下子进来不少人,人群围绕着一张病床,病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太。
桂子迎了上去,问小护士:“他们是几楼的?”
小护士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旁边家属模样的中年男人说:“我们是三楼的。”
病床推到了电梯口,大家都停了下来等待电梯下行。桂子轻手轻脚地走到中年男人身边,低声问:“你们需要护工吗?”
男人眉毛一扬,咧嘴道:“这么巧?我们还真需要一个护工。”
肆
桂子跟着上了三楼,老太太被推进三十五病房。三十五病房两张床铺,里面一张空着。中年男人一把抱起老太太,把她放到空床上。小护士给老太太打上吊针,问,今晚谁陪护?桂子伸手道,是我。小护士对中年男人道,你们效率还真高。中年男人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老太太叫了起来:“我跟你们说了,我不要护工,上次住院没有护工不是蛮好嘛。”
桂子吃了一惊,这老太太瘦得脱了形,说起话来声音竟然杠杠的,看来这是个很要强的老太太啊。
一旁的中年女人道:“妈,不请护工吃不消啊,我们都要上班。”其他人也叽叽喳喳应和道,是啊,是啊,都要上班的。老太太说:“你们上你们的班,我自己照顾自己,你们下班来看看我就行。”老太太憋足劲说完这些话,气力明显不足了,于是闭起了双眼,小口喘起气来。
小护士说:“奶奶,你就别逞强了,你照顾不了自己。好了,别吵了,听我说。”小护士年龄不大,说话干脆利落,掷地有声。大家都闭了嘴,连老太太都竖起了耳朵。小护士交代了一番护理时的注意事项,就转身走出了病房。
中年男人这时候才上下大量了一下桂子,笑着说:“你这小体格,能照顾我妈吗?”
桂子说:“我照顾的一个老太太今天才出院,人家比你妈胖多了。”
中年女人问:“那,多少钱一天呢?”
桂子道:“一天二十四小时的话,两百五。”
“这么贵?”
“这里都是这个价,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
价格谈定,中年男人走到老太太病床前,“妈,本来今晚我要留下来陪你的,现在就让护工陪你吧。明天上午有个会议,我正好回家准备准备。”
中年男人给桂子使了个眼色,桂子跟着他们一行人走到病房外面。男人说,他母亲是二次住院,腹腔癌晚期,医生建议最后保守治疗,老太太对自己的病情并不是十分清楚,希望桂子照顾老太太的时候用心一点。
九点多钟,老太太家人离开了,桂子回到病床前,心里松了一口气,今晚终于有地方落脚了。她问老太太,要不要打水来给她洗漱。老太太说,她不要在床上洗,等水挂完了去盥洗间洗。旁边病床上的病人和桂子相视一笑:这老太太!
桂子见一时也没什么事可做,就把陪护椅搬到靠窗户一边,在老太太床边拉开,一张简易的床就有了。她不时看看输液瓶,一共三瓶,第二瓶快要输完了,等到第三萍输完,给老太太洗好就可以休息了。今天干活不多,但经历不少,现在有点倦了。
“我说不用护工不用护工,他们非得用,你看,现在不是没事嘛!”老太太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看桂子坐在椅子上一副没事的样子,大概心疼起钱来了,不由对着她抱怨。
桂子说:“阿姨,怎么会没事,说有事就有事。”
“能有什么事,不就是睡觉?睡觉还要人陪啊?”老太太嘟囔着。
十点多钟,老太太睡着了,轻轻地打起了鼾。桂子也躺下了,一床薄被子,一半垫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一个多月了,都是这样睡的,刚开始一夜睡下来会腰酸背痛,时间长了也就适应了。
老太太精神状态不错,希望她能坚持得久一些,这样儿子交学费欠下的债可以早点还了。桂子这样想着,美滋滋地进入了梦乡。
伍
“我恨你们,恨死你们了!”正飞冲桂子和永久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后,转身冲出办公室,冲到连廊处,抓住扶手就要往楼下跳。
桂子吓得心脏停止跳动,冷汗直冒,一骨碌坐了起来。她睁开眼,茫然四顾,床头仪器设备一闪一闪地发着绿光,老太太说着梦话翻了个身,隔壁病床上的病人和陪护的家人也在沉沉睡着,过道里的灯光把门顶玻璃方框的影子投射在了墙上。
原来,只是一个梦。正飞好好地在美术班上课呢,现在没事了。永久不是说了吗,儿子很开心。幸亏答应了儿子,如果不答应,看儿子当时的情绪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高二时学校动员孩子们参加艺考,儿子说他想学美术。学美术出来能干什么,桂子和永久不懂,村子周围也没听说过有哪家孩子学美术的。他们经过打听,说学校美术班一个学期的学费得五六万,如果去培训机构就得十万左右,家里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桂子和永久在镇上打工,两人加起来一年的收入也只有五六万。
桂子没有同意,正飞就跟他们闹起了情绪。暑假在家成天待在房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理他们,连疼他的奶奶也不理。奶奶说,这样下去孩子不会憋出病来吧,永久说,能憋出什么病?就是从小惯的。
高三开学时正飞说不想上了,反正也考不上大学,后来被桂子和永久逼着去了学校。也怪,那阶段刷手机时经常刷到高三孩子跳楼自杀的信息,桂子看得心里慌慌的。九月中旬的一天,班主任突然给桂子来了电话,让他们夫妻俩一起去学校。桂子接电话时浑身抖得像筛糠,哆哆嗦嗦问老师孩子没出什么事吧。老师说没出大事,但孩子学习态度非常成问题。夫妻俩请了假赶到学校,班主任在一间空教室接待了他们。班主任说这个学期正飞的学习态度很差,其他老师都反映他上课不听讲,课后作业要么不做,要么就抄别人的,这周数学周考他甚至趴在桌上睡觉,一个字也不写。
班主任把正飞从教室里叫来,正飞抄着双手进来,看见他们眼神闪了一下就把头扭向一边,谁也不看,一副你们爱怎样就怎样的态度。永久气得上去就给他一巴掌,桂子和班主任冲上去拦住了第二巴掌。正飞眼泪夺眶而出,脸上的掌印清晰可见,他红着眼睛对永久喊道:“你打死我好了,反正我的理想也实现不了,我活着还不如死掉!”
正飞的话像把利剑刺进了桂子的胸膛,她只觉得心胆俱裂。她一把抱住正飞,“儿子,你真的很想学美术吗?”
那天,他们夫妻俩带着正飞在学校的小树林里促膝长谈。正飞说,他从小就喜欢动漫,他想学美术,高考考动漫设计专业。桂子这才明白自己对孩子竟然一点也不了解,这些年就忙着辛辛苦苦打工,把孩子全部交给了奶奶,从来没有耐心跟孩子好好交流。桂子说,儿子,你去学美术吧,妈妈同意了。她用眼神示意永久,永久点了头。
树林里的鸟儿仿佛感受到了他们的心情,在枝头唱着跳着,不时倏地飞向远处,又重新落在枝头。天空,阳光灿烂,白云耀眼,天真蓝啊,蓝到了人心里。
陆
正飞的事情一定下来,夫妻俩开始盘算如何凑学费。家里有两三万的存款,得找人借几万。找谁呢?他们想到做医用器械生意发了财的远房亲戚,于是找到他家,跟他开了口。亲戚说,几万块钱借你们没问题,但你们得找份钱多的工作,要不然且不说能不能还上债,孩子后续学习的费用你们也承担不起。
永久说,我们俩一没文化二没技术,能去哪儿找钱多的工作?亲戚说,听说医院的护工来钱又多又快,不过端屎端尿的活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干,而且医院什么样的病人都有,会有被传染的风险。桂子说,医院里不吹风不淋雨比我们在工地上干活好太多了,照顾人的活能苦到哪里去呢?
“哎呀喂——哎呀喂——”
老太太又呻吟起来了。桂子知道,她肚子涨得难受。刚住院几天,老太太还能坚持每天自己去盥洗间上厕所,不到一周,她就起不了床了,只能在床上小便。至于大便,这是一直困扰老太太的问题。医生说腹腔癌的主要表现就是排便困难,而且越来越难。开始用过包括开塞露在内的好几种药,但几次后就没什么效果。桂子不敢帮老太太按摩腹部,她腹腔积水严重,肚子涨得鼓鼓的,每天需要定期排放体内积液。
桂子问老太太要不要小便,老太太点点头。桂子从床下拿出尿盆,放在老太太身下。看看时间,四点半,到了医生说的排积液的点了。桂子拧开连着老太太腹部管子上的阀,黄黄的液体慢慢流进了挂着的塑料袋。桂子暗想,老太太每天的小便不少,为啥肚子里会有这么多的积液?
老太太排完尿,桂子将尿盆放在一边,用准备好的热水把老太太下身擦洗一遍。这个清洁工作一定要做好,洗不干净的话,时间长了会长褥疮。待到塑料袋中液体达到一千五百毫升,将上面的阀关闭,打开下面的管子,把塑料袋中的积液一并排入尿盆中,然后端去盥洗室倒入厕所,再把尿盆冲洗干净。
五点半左右,那个中年女人——老太太的女儿到了。她给老太太带来了猪蹄汤,分了一小半给桂子,说:“只要你好好照顾我妈,我每次送菜时都会给你带一份。”
桂子笑了,老太太的女儿大概是听说了什么。上一家的家属很大方,经常会给桂子带吃的,桂子一日三餐很少自己掏钱。可这家子给老太太送饭从没有想过给桂子带一顿,桂子一天下来再怎么节省也得花个七八块钱。一次老太太想吃食堂的小混沌,让桂子从床头抽屉里取十块钱去买两份,说她俩一人一份。当天晚上,老太太的儿子翻看抽屉发现少了钱,立即问是不是桂子拿了。老太太赶紧给儿子解释,桂子气得说你家怎么这么小气。
老太太看到猪蹄汤眉头皱了起来。桂子说:“她现在哪有这个胃口,肚子涨得那么厉害。”老太太女儿说:“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妈需要营养,每天用那么多药没有营养怎么扛得住?”桂子不说话了,心想,随你吧。果然,老太太吃了两口就开始恶心,无论女儿怎么劝再也不肯吃。
六点多钟,老太太的儿子来了。这个中年男人很孝顺,每天按时按点地来到医院,早上六点、中午十二点,晚上直至九点半才离开医院。儿子每天这样陪伴在身边,老太太被病痛折磨的同时心里感觉到满足。
可桂子心烦。
九点,老太太睡着了,那男人坐在老太太身边,时而看看手机,时而看看他娘,没有要走的迹象。
桂子说:“你好回去了。”她也得抓紧时间睡觉,老太太夜里指不定就会尿失禁,半夜得起来给她换衣服床单。
男人不知是否明白这一点,他竟然口气不好地说:“我陪我妈,关你什么事?”
桂子想申辩,可一想,人家请的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护工啊,他怎么可能管你睡不睡觉。
柒
半夜,桂子在睡梦中又听见老太太呻吟了,她赶忙起身问怎么了。老太太说肚子涨得要死了,桂子赶紧去叫来值班医生。医生来到病床前检查一番,问老太太要不要大便。老太太说怎么不要,好多天了,下不来啊。医生对桂子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抠,帮她抠出来。桂子心里一阵恶心,但她知道,这是她该做的事情。医生帮老太太侧身抱膝,桂子戴上口罩,套上一次性手套,将手指小心地伸进去,抠出了几个硬邦邦的屎团子。老太太长舒一口气,松快了,松快多了!
来探病的人越来越多,老太太的兄弟姐妹、在外地工作和上学的儿媳、孙子孙女、其他的亲戚朋友,病房里川流不息。老太太枯槁干瘪的脸上强作笑容,疲于应付,桂子很想让迟迟不走的他们早点离开,但一想到老太太儿子的态度,她犹豫了。那天中午,她帮老太太去护士站领干净的床单被套,回到病房时正好听到那男人跟他妈的对话。
“妈,我给你换个护工吧?”
“别,她做事不晓得多刷刮(干净利落),别看你们每天跑来跑去的,哪个都不能跟她比。”
想到老太太对自己的信任,桂子开了口:“你们没看到阿姨很累吗?总这样她受不了的。”那些人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然后慢慢地离开了病房。桂子知道他们目光的意思,无非是你一个护工怎么那么多事?随他们怎么想,他们有几个能真正明白老太太需要的是什么呢。
老太太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几乎到了吃什么吐什么的地步,腿和胳膊上已没有一丝丝的肉,挂着皱巴巴的皮肤。尽管已经每天排两次积液了,但肚子依然涨成鼓,肚皮被撑得亮晶晶的。而且,现在开始浑身疼痛了,要靠吃止疼药才能勉强休息一会儿。
老太太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清醒过来时她对儿子说,回家去吧,我不想死在医院。那男人说,回家没有医生护士,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你疼看你难受啊。可能觉得儿子说的有道理,老太太便不再说话了。
晚上,老太太吃完止疼药睡着了,桂子在病房外走廊上给永久打电话。
“正飞的成绩要出来了吧?我有点紧张哎。”一个月前,儿子参加了美术高考,成绩就在这两天公布,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桂子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小子自己蛮有信心的。不过,谁说得准呢?实在考不上也没办法,该尽的责任我们已经尽了。”永久说。
“考不上也别责骂孩子,他也尽力了。”桂子这话是对永久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夜里,桂子帮老太太又换了裤子。老太太从昏睡中醒来,面带微笑,眼神炯炯,道,我下去过了,看到了我爸,我妈,还有我孩子他爸。
桂子心里一惊,心道,这不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吗?她去叫了医生,医生看了老太太后说,快,快给她儿子打电话,恐怕就几个小时的事情。
半个小时后,老太太被抬上了120救护车,桂子在车上帮老太太整理舒整,准备下车,指尖却被老太太干枯的手指攥住了。桂子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老太太依赖她,希望最后的时刻她能留在她身边。
中午时分,老太太走了,穿戴整齐,在一家人悲痛的呼喊声中离开了人世。桂子眼圈红红的,很快平复了情绪。一个多月的护理,老太太对她由开始排斥到信任,她对老太太被病痛折磨感同身受。老太太去了,是一种解脱,说不定老太太真能到所谓的西方极乐世界呢。
“一万零五百。”老太太儿子付给桂子一万块钱的时候,桂子说。
“四十天不该是一万吗?”男人皱着眉道。
“我给你家老太太穿寿衣了。”桂子说。
男人先是一愣,继而拿出五百交给桂子,“不管怎样,我妈还是认可你的,我代表我们一家子感谢你!”
桂子站在公交站台上,她在等,等去医院的公交车,准备寻找下一个病人。手机响了,她打开一看,是正飞。
“妈,分数出来了,我过了合格线了!”儿子兴奋地说。合格线是生死线,正飞跟她说过,只有过了这条线才有资格报考艺术专业。
“真的啊,儿子,你太棒了!”桂子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大声喊道。她能够想象得到儿子此刻脸上的表情,腮帮上两个深深的酒窝,一定盛满了喜悦。她相信儿子,专业合格线达到了,接下来他一定会努力学好文化课。
挂了电话,桂子手搭凉棚,抬头看向天空,阳光灿烂,白云耀眼,天真蓝啊,跟那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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