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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泪水,眼前立刻就会蹦出林黛玉,“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这样的超级泪美人,自然不多,可流泪,是人们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跟吃饭睡觉一样,实属正常。宋词中就可以看见许多流眼泪的人,看见许多人流出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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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文武双全,被誉为“西贼闻之惊破胆的英雄”。他写过一首很有名的《渔家傲》,正是抒发英勇抗敌豪迈之情的佳篇。
下半阙是这样的:“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边塞的荒凉,只凭“浊酒”,“羌管”,就很典型的全都呈现出来了。不仅有形,还有味,有声,这就叫大手笔。而家乡即使不在“万里”之外,若是未能驱逐敌寇,那也毫不迟疑的“归无计”,其实应该反过来说“计无归”,也就是下定决心不会回去的。
最后出现的“霜”,描绘出季节到了晚秋,时间又是夜里,可能还有月色相映,有羌笛相伴。把环境氛围渲染得足够了之后,全词的聚焦点,人,终于闪亮登场。
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的人,以“将军”和“征夫”为代表。前者白发苍苍,后者泪花闪闪。“白发”因长久征战而生,“泪”则为思乡之切而流。
全篇结束在一个“泪”字上,如同交响乐章最后一声定音鼓,敲响之后,戛然而止。同时又像难止的泪滴,停不下来,檫不干,久久的湿润着,留下一道道印迹,供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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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这是一篇家喻户晓,不少人都能够背诵的词作。像在说大白话,没念过书的人也能听懂,琅琅上口,具有民歌风格。它就是欧阳修以“元夕”为题的《生查子》。
整首词只有八句,四十个字,笔墨又是集中在同一个时令,元宵佳节。人物也是同一个人。然而时间跨度却不算短,从“去年”到“今年”。
“去年”,一切都那么美好,“月”,“柳”,“黄昏”,更加上“花市灯如昼”。节日气氛营造得纷繁热闹,任谁都会流连忘返。可是,之所以念念不忘“去年”,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有那么一个“人”,在于与那个“人”的“约”。
只有个“约”。究竟怎么“约”,“约”后做了什么,一切都在不言中。留下大幅空白,任凭读者想象,让你于无声处听惊雷。
追昔为了抚今,“今年”才是重点。那么,究竟出现了怎样的变化呢,“灯与月依旧”,似乎给人带来了满足与希望。然而最大的失落,是再也寻找不到“去年人”的窈窕身影,结果只能落个“泪湿春衫袖”。“袖”到了“湿”的程度,“泪”成什么样子,不必多费口舌了。
“元夜”本应该带了欢笑,可竟然是“泪”。这就是现实,是人生,是我们读后的收获。
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宋词的泪3
下面这首《山亭柳》,题序注明“赠歌者”,为晏殊所作。我摘录的也是下半阙:“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谩消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词人要“赠”的“歌者”,人老珠黄,美颜已经褪尽。往昔灯红酒绿中的座上客,如今成了天涯沦落人。从天上掉到地上的反差,确立了这首词悲凉加苦涩的基调。
歌姬舞娘在宋词中,总是以妩媚亮丽的形象吸人眼球,此刻出现的“歌者”,可太罕见了,与她相伴的是“残杯冷炙”乞讨一样的日子,是未来余生“托何人”的无助,是对“知音”的强烈渴盼。
晏殊是一个刻画人物心里的大家,笔法特别细腻,他设想,假如真出现具有同情心的“见采”人,这“歌者”一准唱上多少遍都行,而且会声泪俱下。那个“重掩罗巾”的细节,与“落泪”相搭配,把这个着意描绘的重点动作,烘托得鲜明真切,楚楚动人,我们恨不得眼眶也要发湿。
这首词,喻示出人世间一个真谛,高处不胜寒。无论多么美艳辉煌,都不过是短暂的瞬间,平凡,清淡,甚至寂寞,才是最正常的状态。晏殊的高超,正是体现在这里,词人成了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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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山柳亭》,很容易让人想起晏殊儿子晏几道的《采桑子》。这是一首小令:“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歌罢还颦。恨隔爐烟看未真。/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
与老爸心有灵犀,词的主人公也是歌女。不一样的是,儿子笔下的歌女,却是小鸟依人一般倍受喜爱。词人拜倒在石榴裙下,观察入微,竟然连演唱时“粉泪偷匀”以及轻皱眉头的小动作,也没放过。
以小知大,可见卖笑生涯该是怎样的辛酸,由此激起作者满腹的同情。所以打算好好看几眼这个可怜兮兮的女孩,然而“看未真”,并且因此而“恨”,道出天大的遗憾。
春花秋月,“几换青春”,自己也历经沧桑,往事像散去的烟云,无踪无迹,可是,什么都能够忘记,心间却“长记楼中粉泪人”。
异常巧妙的是,同写一个人,前边是“泪粉",后面则是“粉泪”。一个微小的改变,既避免了重复,更是衬托出词人思绪的差异,潜藏着说不清道不尽的意味,值得细细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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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转换一下视线,从楼台歌榭,才子佳人那里,把眼睛挪到南宋抗金前线湖北荆州。那时,兼任荆湖北路安抚使的,是词人张孝祥。
他有词作《浣溪沙》,题序说:“荆州约马举先登城楼观塞”,词为:“霜日明霄水蘸空,鸣鞘声里绣旗红,澹烟衰草有无中。/万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浊酒戍楼东,酒阑挥泪向悲风。”
果然出手不凡。我们看到的是线条粗旷,色块浓冽的描绘,秋天的高空,晴朗无云,远处的什么水域与天色融汇一体,苍苍莽莽。在这样雄浑壮阔的背景下,边塞驻军战马奔腾,红旗飘飘,构成一派慷慨威武的气势,我们读着都会热血沸腾精神抖擞。
紧接着,一句“澹烟衰草有无中”,画面变得萧瑟冷清,朦胧虚幻。具有边防官员与词人双重身份的作者心头,随着笼罩上一片阴影,牵引出下半阙,揭示出词的主题中心。
悠悠思绪中的“中原”,早已陷落在敌寇铁蹄下,“烽火”熊熊。而此时登上城楼,无法去参战,只能用酒浇愁。喝完酒,悲愁更浓,流出满脸泪水,无可奈何的只有“挥泪向悲风”。
“泪”的前面,加了个“挥”,而不是“檫”,不是“抹”,动作幅度唯有这么大,才能和身为武官角色的人物相适应,和内心的“悲”相适应,构建起浑然天成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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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欣赏的是一首《水调歌头》的下半阙:“鱠新鲈,斟美酒,起悲歌。太平生长,岂谓今日识干戈。欲泻三江雪浪,净洗边尘千里不为挽天河。回首望霄汉,双泪堕清波。”
此词不知何人所作,还有个掌故。说是“绍兴中,有于吴江长桥上题《水调歌头》,不题姓氏。后其词传入禁中,上命寻訪其人甚力。秦丞相乃请降黄榜招之,其人竟不至。”秦丞相就是大奸臣秦檜,被他“招之”,哪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于是,这首词成为无名氏之作,并且流传下来。
这几句简介,其实是对词的内容的最好注解。由上半阙过度到下半阙,又是“新鲈”又是“美酒”的,主人公好像是个隐士。可因为与外敌引发的“干戈”,使他“隐”无可“隐”,所以宁肯翻江倒海,也得“净洗”国破家亡的耻辱。
气概如此激愤豪迈,读者一下子就会想到岳飞“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喷涌出的刚烈,决绝。无名氏与抗金英雄相比,只不过表达得有一点委婉含蓄罢了。
结尾的“霄汉”,明指的是天上,实质说的是朝廷。对“霄汉”只能“望”而已,别想得到什么仰仗和信赖。因此才流泻出满腔的失望悲愤,最后唯有“双泪堕清波”。
我们可不该忽视,“泪”之前有个“双”,之后有个“堕”。这样前后一挨着,“泪”的分量可就增值了不少。“清波”是“泪”的最終归宿,是它的放大扩展,再一次增了值,整个词就像是“清波”,刹那间波光闪闪了。
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宋词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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