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已经发生过的历史,无法改变,只能遗忘。
房间里安静极了,现在是冬天,连蚊子嗡嗡的声音也听不到。猫前几个月就找不到了,或许走了或许是老死在哪个角落里。房间里就剩下她和她。她呆坐在那里,手不知道放在哪里,脚不知道放在哪里。眼睛看着前面,桌子上放着一个女孩的照片,那女孩正是最好的年华,二十岁左右。那天天很好,太阳照得亮亮的。女孩的短发被风吹得痒痒的,她格格笑着,嘴角上都是笑意。
都是你,都是你,老太太把照片举得远远的,两眼几乎要发出火来。但女孩不生气,还在那里笑。那天他说了什么好听的话?让你这么开心?她看着照片想着男孩在树下等她,等她下课,等她想起肚子饿,然后就出现了。想到这她就喘不上气,这么多年,你还放不下她,她还在那里,为什么?这是一个谜团,男孩到底说了什么话,让她那么开心!
老人想着想着就想把拐棍丢出去,但是她没有力气。这个谜只能去亲自问问他了。那不行,我得问问他,为啥没扔掉那女孩的照片。
她摸索到门边,换上胶鞋,外面雨夹雪有点滑。
“阿婆,饭吃了么?”路口一个中年妇女问她,她朝声音来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个人有点面熟,但不知道是谁。总归是认识的人。
“嗯----”她自己也搞不清是吃过还是没吃过。但肚子是饱的,想到这里她又气上来了。你说你个死老头子,为啥不把她的照片收好?你最好的年华到底给了我还是给了她?我俩今天得说说清楚。
路也像是故意跟她过不去,变得高高低低,有的地方还有积水。她突然想起有天晚上也是这样,他说要回来了。
我要回来了,但明天一早就要走。
他把自己的行程讲给她听,几点到几点到什么地方开会,和什么人讲话,几点到几点是他一个人的时间,几点到几点他要去下一站。
她算了算来回距离,都在路上了。于是没跟他商量,她就从住的地方提前去他要去的地方踩点,然后找了一个旅馆,离他开会的地方很近。这样他就不用来回跑了。
等他的那几个小时,她坐在那里,看着白白的墙壁,墙上的挂画,桌子上的台布,干干净净,没有折痕。她忍不住想起一些往事,觉得替自己委屈。他没有给她送过花,也没有给她写过情书。哪怕一个字,她好羡慕伙伴们有情书收藏有小秘密可以拿起来翻看。可他没有,像是不懂浪漫的人,又像是在躲避什么。玫瑰花从来没有送给过自己。
夜晚十点半的街头基本上没什么人,只有偶尔的车辆路过。他一定会从那里走过,她知道他的习惯,便在桥头张望。远远的,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人影出现,她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是他,他走路的姿势还是老样子。肩膀宽宽的,风吹不过他的坚挺。他走路时毫不犹豫,脚步迈得十分坚定。她喜欢看他走路喜欢走在他身边,听他踏踏踏的脚步声,有条不紊地,像是床头绷紧的发条。快到跟前时,他会站一会儿,仔细看着她,迎着她的目光,她的目光里没有别的人,只有他。她什么也不说,在桥头的路灯下等着他,等他走得再近些,再近些,她就会蹦过来,蹦到他的肩膀旁,把手插进他的口袋里,无师自通地找到他的手。他摊开着呢,就等着她的小手伸进来,那样两个人要说的话就开始了。
“走,咱们回家。”他吃惊地看着她,她那时抬起头,路灯照着她的眼睛,十分明亮。
那天没有这么大的雨,他扶着她的腰,两人慢慢走下桥,走到那个临时的家。那些年她从来不跟他提起那些委屈,忍不住,还是笑脸相迎。
鱼和他们前面就是他现在的家了,路上走得有点长,可她记着呢。他的房子是大理石的,青灰色的,平平整整的,再也不担心漏雨再也不用担心东搬西搬。他在里面睡着了,她知道他不喜欢吵闹,就安安静静地把他房子上的落叶拿掉,还有树枝,一角还有风吹来的垃圾。
你歇歇吧,我在这儿。叹了一声,来之前想说的话都忘了,干什么来着?她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喜欢干干净净的。你瞧,我这毛病。每次吃饭时他总是会歉意地跟她说一声。她会故意瞪他一眼,含着笑又故意给他一个背。他喜欢看她这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呵斥。然后他便乐呵呵地去水龙头前洗手。他洗手时的样子真好看,她用手把墓碑上的树枝拿掉,还有一些水渍,平日里积攒的灰尘深深浅浅像是水浪从上面拂过。不远处有房子的灯亮起来了,她觉得时间越来越紧张了,得赶紧地把他的房子收拾干净。
他没有任何回音,和从前一样,有时候给他写信他很少回信,但她知道那些信都到他手里,这一点她确信无疑。那么认真那么用力写的信,从一个少女到少妇到老伴都写在那里。他把那些信放哪里了?她突然想起这个问题。老头子,你放哪里了?还是没有回音。他只会嘿嘿冲她笑笑,然后搓搓手。他的手白白的,肉肉的,把她粗糙的手握进去,她便停止了问题。
伸出的手老妇人的手在墓碑上停顿了一下,雨从伞边落上去,手有些抖动。她停了一下继续往前擦去。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优美地洗手。他目不转睛地抹上香皂,目不转睛地两手对着搓洗,看那些从他手指缝中跑出来的白色泡沫,脸上开始有了笑容。泡沫还没到他的标准,她看着他的双手,白色的泡沫还没有将他的手完全包围起来。泡沫终于按照他的要求将十指都覆盖住,水龙头这才能打开。她看着他将十指从泡沫中净身出来,再拿到鼻尖检查一遍,那十指像是闪着光,白里透红,红里透白。饭前饭后要洗手,手要洗的白白的,他自己这样做,对孩子也这么要求。女儿经常说爸爸就爱检查手。
她也喜欢检查他的手,十个手指甲干干净净的,修剪得不长不短。他的裤子也是这样,每一条都要熨烫的平平整整的,他不喜欢有一丝褶皱。每次给他洗完裤子,只要他在家,他都会跑到晾衣服的地方,一丝不苟地将裤子摊开,再拉平裤脚,不能有折叠不能带着皱纹。她看着他十个干净的手指在裤子上摩挲,忍不住会走过去,把裤子摊到床边,像变魔术似的叠得整整齐齐。现在轮着他看呆了。
“你咋弄的,我咋看也没看到就好了?”他忍不住发话,眼睛扑闪扑闪。
“不告诉你,要不我就失业了。”她故意不告诉他,为了学叠衣服,她可问了不少人。
咔嚓,他把她叠好的衣服拍了张照片,放在提包里。也有人见到过照片,问他这是咋回事,他笑笑不答,这后来成了单位里没有解开的谜。
上面终于打扫干净了,她看不见但摸的着。
现在的房子够结实了吧,她弯下腰,再次附身到他跟前,他的照片就在那里,表情平淡像是多年的老朋友。她记得可清楚了,那些年东奔西走,两人聚少离多,没有固定的家,租房,借房子,直到有了真正的属于他俩的家他也开始病倒了。他最不放心的还是住的地方,牵着她的手不忍离去。
你想说什么?她突然有点讨厌这么大的雨点了,吵得她什么也听不见。仍然没有回答。
“老头子,这么多年,你就是一个笨疙瘩!”她走了一圈,又仔细地把周围的树枝和树叶清掉。她想起他戴着她买给他的花围巾,躺在床上傻呵呵地冲着自己直笑。
“你冷吗?那边冷吗?想我吗?”她兀自说着,眼泪又出来了,摸着冷冰冰的大理石,她知道他不会回答自己,跟从前一样,好在她已经习惯了,这么多年。
“哎,真是在这里,妈———”一个妇女带着一群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停下手中擦洗的动作,眯着眼抬头看着手电筒灯照来的方向。谁啊,这么乱嚷嚷,她扭过头再看看他,他还是没说话,一群人哗啦啦冲过来。
“民警同志,还真是你们说对了,我妈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中年妇女走到她面前,抱着她,又是气又是哭,她拍着老人衣服上的雨雪,老人后半身都湿透了。
“妈,这么远,你说一声啊,怎么就摸到这儿了!你看,天都这么黑,都啥时候了,咱回家,快回家。”有两人过来扶住老太太,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墓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这帮人明显不想让她俩单独在一起。她想分辨,这儿就是我的家这儿就是他的家。但没人再听她的了。这帮土匪!七手八脚把她塞到车子里,关上车门不由分说就拆开两个人。
“民警同志,真谢谢你们,我也是没想到她走这么远。”妇女一路解释。
“不用客气,找到老人就好,八十多岁能跑这么远,够厉害的。”两个穿制服的看了看坐在后排的老人,她蜷作一团坐在那里默不作声。这帮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我今天看到桌子上我的照片,我爸爸以前一直带着的,我就知道我妈又想他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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