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阳亭的秋天是我最喜欢的,气候不如夏天的火热,又不像冬天使人凉到心里。虽然叶枯树黄,空气中却也散发着这个季节独有的草木香味。一片仍透着分薄绿的梧桐树叶从头顶落下来,在我眼前旋转着落地,平躺在地上。
我止住脚步看树叶上隐约浮现的匪夷所思的叶脉纹路,杂乱的排布和某种固定的延展方式在一瞬间使我着迷,深陷其中。
我看到那些叶脉纹理以一种奇怪又有轨迹的规则蔓延出那一小片树叶,向我身边的四面八方拓散出去,带起白色的线条卷起微风顺势拂过树叶惊起小鸟四处飞散,黄色的线条以一种缓慢无比却又极有效率的方式渗入土地化作养分吸引细菌虫群,绿色的线条夹杂着败叶的气息向四周氤氲,我看到无数的线条在空中无数个点激起无数的可能性,一下子惊醒了。
我想到前段日子许诺在我家吃茶的时候对我说的话:“来的会来,走的会走,我们站在一个节点上,顺着固定的轨迹走既定的路。”
他说话的时候几欲咳嗽出来,忍到最后终于拿手帕捂住嘴巴,咳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张脸都变得惨白无色,脸上却仍然挂着往常的微笑。
许诺迅速的折上手帕,我还是不可避免的看到了手帕中央扎眼的一丝殷红。慌乱中递给我一根烟,问我抽吗,自己也点上深吸了一大口。
“你知道我不抽烟。”
他沉默了一会,又把烟插回去,脸上是无可奈何的笑。
“他们说是肺炎。我知道这病治不好。”
我们两个久久无言,终于是他起身离开了。
当天晚上我侧卧在床头长久的思索琢磨他最后一句话,得不到另外一个意思,十分沮丧,彻夜未眠。后来听说他拒绝治疗,家里的人整日眉头难以舒展,想去劝告他一下,可转念打消了念头。
没人能和他在理论过后全身而退,我深知自己讲道理不如许诺。他有一套自己的思想体系,他对一切事情的认知远超于我,立场也极其坚定。
他曾说:“我也有信仰,我信仰我自己。”
我决定明天去看他。
我现在落脚的小区是在97年建起的,所以每个单元楼门口还能看到那个年代独有的,贴在墙上的绿皮邮箱,看样子似乎也在这二十几年岁月里换过几次,衬上有意无意留在老旧壁墙上的爬山虎倒别有一番味道。
眼下可见是这小区的物业公司足够负责任,细微之处边边角角上也处理的相当到位,只是今天邮箱封门没有关紧,在萧瑟的秋风里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让我感觉自己回到了这里兴建的那个年代。
脚下有秋叶、残花。面前有旧楼、邮箱、爬山虎。应季的风带来一阵凉意,我恨不得马上去楼上换了旧时代的大衣下来仔细感受一下风韵。
可惜老楼没有电梯,我的房间又远在六楼,只好悻悻缩了缩脖子,伸手去关上邮箱仍旧摇曳的铁片门。
映入眼帘的却是邮箱里一个白色印碎花的信封,没有地址,没有署名,空落落的摆在那里只写着三个棱角分明的字。
宁知,收。
早些年间,许诺的父亲经营一家规模不小的造纸厂,生产各类旧风的纸张,后来因为市政厅开始严查污染,要求循环利用,该类造纸厂大多也都不符合政府的标准,置办设施又需要大笔经费,许叔叔无力安装环保设施,就在造纸厂濒临倒闭的时候,引进了一批老式的版印机。
我至今没办法了解许叔叔当时的心情,老式版印机在我看来几乎像是古董一样,陈旧,昂贵,落后,效率低下,甚至没办法过电。许叔叔吃力的摇动版印机上的摇杆,齿轮转动,纸张吞吐,留在白纸上的不单单是宁静的花纹,还有机械按压下凹凸的质感,我异常喜欢。
那个时候许叔为我和许诺提供免费的功课纸,纸张没有经过繁琐的二次加工,没有花哨的样式和图案,我倒觉得比那些成品更加好看,薄纸拿在手里扎实得很,微泛着一点柳黄的页面浸出新木的冉冉清香,我没有在第二个地方看到过这么漂亮的纸。
许叔看出我心中殷切,让我接过他手里的摇杆,我换一个槐花的模具,开始用力摇动这个巨大的器械,许诺在另一面不停的往机器里放纸,我们配合有条不紊,直到我额头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成纸十三。
许叔拿起成纸摩挲,我好像看到他眼里或是心里闪动的泪光,我说不准是高兴还是失落,不过那必然象征着某个已完成或者未完成的夙愿,藏着一段或欣然或感伤的心情,他说,这是杰作。
“是的,我和你们所有人一样,我也有很多故事呢。”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我找不到出处,但始终没办法忘记。
于是把纸分给我们两个,我八,他五。
我双手接过许叔递来的纸,扭头去看许诺的表情,他似乎全然不在乎,随意的塞到背包里,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许叔的异样,也或许,许叔从来没有过异样。
许诺说,走吧,我们去赶课。他拉着我离开厂子,到北关假湖抛鱼钩,钓的不亦乐乎。
回家后我就把那纸夹到厚厚的一本《三国》里,起初每日翻看,而后间日,最后依稀会想起来,倒因此把《三国》读了个通透,文言文功底长进不少。
我从绿皮邮箱中取出信封,果真觉得倒退了一个时代。三个字的写法我有些眼熟,不过确实是正宗的楷体。封口有字母N戳印的火漆粘连,就连信封表面都印上了我最喜欢的槐花,我心里隐约有些满意,迫不及待的想拆开来看。
不过拆烂火漆就废了我很大的功夫,我边拆开信封边顺楼梯向楼上走去,爬上六楼进了屋门才完整的拆下了那一小块红泥,我把信封端正的放在茶几上,从里面取出一张对折的信纸。
纸张厚度匀称,泛着恰到其分的柳黄,大小刚好在信封中不显窘迫,表面印着淡白色素雅的槐花,指尖划过的地方传来凹凸不平的质感。
我的柳黄槐花旧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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