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蒸的这锅红薯,可不是一般的红薯,啥时候掀起锅盖开吃,是个大事儿。
去年秋收的时候,三婶多了个心眼,把最后一车红薯藏在了牛屋的草堆里。这事儿,连天天喂牛的三叔都不知道。
之所以要藏这车红薯,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三叔这人穷大方,来年春天挑选种薯的时候,经常会把自己家上等的红薯“借”给人家做种薯。这一借,基本都是肉包子打狗,嘴上说是借,一般都不会归还。二是三婶发现,往年春天的集市上,竟然有人花钱买种薯,价钱也比秋收的时候贵了不少,这一车红薯没准能换几个钱,补贴补贴每年的“荒春儿”。
三婶就像《红楼梦》里的凤姐儿一样,操持着这个小家。
春天来了,果然有人来借,三叔看着自己窖里为数不多的红薯,想大方也大方不起来。那一窖红薯经过一个冬天的消耗,已经所剩无几,除去自己挑选一些做了种薯,剩下的煮了一锅,家人吃点,又给猪做了一餐,也就没了。
于是,三婶就张罗着到集市上卖红薯。
没做过生意的三婶,第一次带着自家的红薯,像做贼一样,猫在闹市的角落里。天并不热,三婶却特意戴了只大草帽——三婶怕熟人看见了笑话。
李副乡长腆着啤酒肚,像个孕妇一样在集市上晃悠。突然,他眼前一亮,发现了三婶的红薯:这可不是一般的红薯,一般的红薯都是放在地窖里贮藏,高湿缺氧的环境下,汗浸浸、水汪汪的。三婶的红薯灰头土脸,表皮干巴,朴素得像没有被人发现的缅甸玉原石。
李副乡长拿起一只大个儿的红薯,放在手心里感觉沉甸甸的,这令他格外兴奋,仿佛一下子回到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候,李副乡长从自家柴草窝里拿一个这样的红薯,带到学校可以充当一天的干粮。
李副乡长以一毛钱一斤的价格,买了足足十斤。
接下来的买主,可没有李副乡长这么爽快。
第二个买主是位三十出头的青年农民,看到三婶的红薯,他显然愣住了:新鲜!真新鲜!几个破红薯还拿来卖!三婶耐着性子解释:你听我说,这可不是一般的红薯,这红薯不是窖藏的,是俺用草窝暖了一整个冬天的红薯,这红薯当种子发芽率高、蒸着吃像蜜一样甜……
啥,草窝暖,你咋不说用被窝暖咧?这红薯皱巴巴、干瘪瘪的,看着像个石头蛋子,会发芽就怪了。你要是说吃着甜,倒是有点道理,啥红薯放到春天都会发甜!
三十出头的青年农民讨价还价,最后以八分钱一斤的价格买了五斤。
第三位买主是位上了岁数的大爷,但这位大爷更像一位退休老教师,斯文而博学多识。
大爷首先认出了三婶的红薯是用草窝存放的,挑选红薯的时候还不无善意地对三婶说:你算是幸运啊,去年冬天不算冷,要是搁在前年那场大寒潮,这可都得冻坏,那就可惜了这么好的红薯!
大爷边挑边说:我和老伴有个小菜园,平时呢,喜欢吃个红薯叶,现在年轻人不喜欢吃,他们是不知道啊,这可是个好东西,补充维生素,还降血压,是我们老年人一个好蔬菜!我拿回去种那么几棵,不打药不施肥,纯天然无公害,一茬一茬专掐叶子吃,一直能吃到秋天。另外,你这红薯放了这么久,又保存这么好,我蒸那么一锅,肯定像糖稀一样甜!
大爷买了十五斤,不讨价不还价付了一块五。临走,还一步三回头地说:要不是太重了拿不动,我再多买些!
豫西南乡镇的集市,隔日才交易,三婶用了三个交易日,卖掉了五百多斤,换回的五十多块钱,把她高兴得梦里都笑醒好几回。
整理一下牛屋的草堆,剩下的红薯,还有小半筐,洗洗拣拣刚好蒸了一锅。
仲春的傍晚,乡村里炊烟袅袅,农人和他们的牛羊陆续从田野回到村里。
平日里穷大方的三叔,有个好人缘。好人缘的人家串门的特别多,四邻八舍的乡亲常常聚拢到三叔家串门聊天,闲坐也能坐到二更天。
最先来的是八爷。这八爷人勤快,平时三叔家有个农活常常搭把手帮着干,就连八爷养的牛,三叔家也像使唤自己的牲口一样随便使唤。三婶一见八爷,脸上就盛满笑容:你算是来对了,今晚蒸红薯,草窝里的红薯,等会儿掀锅了你尝尝,肯定比你窖藏的甜!
再后来是七叔。这七叔精尖溜圆,大凡邻里间大事小情,都得让他沾光。前年端午节,三婶见七叔家种的艾草不错,拿了几根,第二天七叔就夸三婶家的大蒜长得不错,随手拿走一捆,说是夏天来了,吃凉面条做蒜泥用。三婶嘴上说咱堂兄堂弟分啥你我,心里想你这个老猴精,拿你几棵艾草你都不吃亏!
说着说着,村上的老支书、民兵连的老连长、村东头的旺叔、老东哥……不大会儿功夫,三叔家来了七八个串门的。
乡村里串门,不像城里人登门做客,一般不需要特别的招待,既不需要上茶,也不需要敬烟,更不需要让座。来了就那么来了,蹲地上的,坐石头上的,自己拉把椅子坐的,随性而自然;有吸烟的,自己掏出旱烟,吧嗒点上,任凭火光点点、烟气升腾,舒展而惬意。
男人们聊着土地、收成、儿女,聊着美国、卫星、大西洋。秦皇汉武、天文地理、乾坤八卦、如来唐僧……小时候的我就特别喜欢扎在大人堆里,默不作声地偷偷听着这些天外的故事,好奇而懵懂地畅想大人的世界。
炉膛里的火慢慢烧着,红薯的香气已经四溢,三婶的心里不停地盘算:到底掀不掀锅盖?掀吧,这么多人,就按一个人三个来算,半锅红薯就没了,拿到街上可都是一毛钱一斤啊!八爷吃几个我不心疼,八爷人好,平时可没少帮咱;七叔就算了吧,咱平时没吃过他一个红薯皮儿,让他吃几个我可真是不情愿!老支书在任上的时候,似乎也没有帮过咱,咱盖这新房子的时候,他这不行那不行地刁难过;旺叔虽然经常来串门,似乎两家人也没有什么交情;老东哥的表妹嫁给了三婶娘家侄子,说起来算是亲戚,别说吃了,带几个回去,也是肥水没到外人田……
三婶正在盘算,那边几个串门的乡亲也在盘算。最不讨人喜欢的七叔更是急不可奈:你家这红薯真是香,差不多可以掀锅了吧,等着吃个红薯就这么难。
换作别人来催,三婶也就掀起锅盖让大家都来尝尝,在乡村,三婶不是小气的人,但偏偏七叔这一催,催出了三婶的内生灵感和社交艺术。
只见三婶麻利地掀起锅盖,一团蒸汽裹着浓浓咖啡香味的薯香瞬间弥漫在农家小院里。
此时的三婶很像一位热情的司仪、更像战场上英勇果断的指挥官:您们可都别动,这锅红薯存放时间太久,我是七挑八拣才凑了这么一锅,闻着挺香,不敢保证每个都是好吃的,要是那种带黑斑的,苦得要死,说是有毒呢!来,来,来!我负责挑、大家负责吃,我们都尝尝。
在三婶的麻利操作下,每个人都品尝到了三婶家存放了半年之久,像蜜一样香甜的红薯。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三叔发现,昨晚蒸的红薯,每一个都鲜鲜亮亮,没有一个是坏掉的。
三婶说:你懂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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