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是个妖精。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这种想法就自己冒了出来。
舞剧名叫《青蛇》。
她穿一条青色纱衣,和另一个穿白色纱衣的女人搭舞。音乐响起,她俩静静立着的背影渐次舞动起来,从指尖到脖颈,到胸乳腰臀,到两条笔直纤细的腿,到脚尖。每一寸关节都似有属于自己的生命,又融为一体,全都舞动了起来。似春风拂柳,鱼游浅水,摇曳生姿,妩媚冶艳。
音乐换迭,两只蛇精站在椅子上,随着节奏摇摇晃晃地脱去了外衣,露出了里面的修身旗袍。纤细的腰身,波浪形的身形被舞台上方落下来的光束勾勒出来。
白蛇端庄美艳,青蛇娇俏勾人。
舞剧完。青白二蛇携手谢幕,走下舞台。
宋清焰急忙跑出观众席,匆忙中踩了别人的鞋,身后传来的轻声咒骂,由于他的匆忙,很快就被丢在后面,听不见了。他等在化妆间,等着才在舞台上用每一个灵动的关节勾引他的那条青蛇,期待,胆怯,悸动,种种莫名的不和谐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王丽卿,著名舞蹈演员,1991生于白沙城,十八岁即担任白沙城歌舞剧院首席,代表作《青蛇》《思凡》《惊梦》,曾获百花舞蹈大赛金奖。”
宋清焰又瞥了一眼手中的票,上面有对王丽卿的介绍。他看了她所有的舞蹈视频,这是第一次见她真人。
青白二蛇出来了。
“丽卿,你给你妹妹找家教找到了吗?”
“还没呢,佳佳姐有推荐的人选吗?”
“我认识的朋友给他们孩子找家教都是找大学生,教得挺好的,价格也实惠,要不你也找个大学生吧?我帮你问问。”
“好啊,那就麻烦佳佳姐了。”她笑靥如花,宋清焰看得出了神。二人款款地走向更衣室,恰似初来人间的青白二蛇,袅袅婷婷,弱柳扶风,裙摆荡一荡的,他的心也是。
“你你. . . 你好,我是白沙大学的大一学生,你看我能当你妹妹的家教吗?”
宋清焰鼓足了勇气上前,站在她俩面前,临场上阵,毛遂自荐。他面色自若,揣在裤兜里的左手却不由自主地捻搓着一节多出来的线头。
二人齐齐看向了他,他的眼里却只看到了她。宋清焰这是第一次见到她真人,比屏幕上的她更加能打动他。她画着很浓的舞台妆,却盖不住一双清水般的细长眼睛,上挑的眼线带着妩媚,妩媚得甚至带些妖气,一颦一笑都能勾去他的魂魄。他第一次真正地看见她,她是真实的,站在她面前凝视她,她毫不经意便能勾魂摄魄。
“你学什么专业的?”时间仿佛过了好久好久,她对他提问了。
“应用数学系。”他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感情,好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
“那正好呀,丽卿,你不是刚好要找教数学的吗?诶,弟弟,你成绩还行吧?”
“行啊!”他匆匆一句带过,又觉得没什么说服力,“优秀。”两个字的谎不会被看穿吧。
“怎么收费?”
“看着给就行。”
“明天周六,如果你有空的话请来这个地址。”王丽卿从旁边随便扯了一张印花纸巾,找了支笔,趴在桌上书写。背部是一条微曲的线条,上身和双腿几乎成一个直角。从旗袍领口被解开的两颗扣子里,隐约能看见些胸前的春光,趴着的动作使得裙子紧紧地包裹着后身的曲线,勾勒出腰臀股的形状。裙子未及膝,膝盖下面,小腿线条优美,肌肉微微紧绷。她仍旧光着脚,一只脚微微踮起。
宋清焰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在自己听来,这声音似乎大得整个房间都能听到,但他不确定她们是不是能听到。他有点不安,尴尬和揣测。
“先来试试吧。明天上午九点半,我会在红绿灯路口等你。”
她写好了将纸巾递给他,他竟用两手接过,带着敬意,或是虔诚。那佳佳姐淹嘴轻笑了一声,打趣地。
那佳佳姐拉着王丽卿走了,在她耳边耳语了两句,两人一起回过头来看那年轻的混沌,仍立在原地,目送二蛇离去。
“你看,像不像个许仙?”
两个女人回头探看他,似两个游戏人间的妖精,天真又冶荡。
一时间,他真以为自己是站在断桥的这头,痴痴看她俩,一青一白,两团烟雾似的,迷离遥远,立在断桥的那头,引诱他,若有若无地勾引他。如果再下一场雨的话。
他走出剧院,竟真下雨了,却不是那断桥江南温柔的雨。雨水大滴大滴地落着,白沙城的初夏总会下几场这样的雨,突如其来,滂沱而至。
他没有带伞,为了保护写着那宝藏地址的一张纸巾,他将他紧紧攥在手里,揣在裤兜里。这时他才回过神来,那是她的家呢。不知那个家是西湖湖底,还是钱塘江许家同仁堂。
不对,她扮演的是青蛇啊。那他便当个籍籍无名的贩夫走卒,守着她和她姐姐,等她们出行,远远地看上她一眼。也许某一天,她和她姐姐在他的摊上买一斤桃子,一颗西瓜,一叠荷叶,一罐杏仁,或是随便其他的什么。他能借机和她攀谈几句,她慵慵懒懒,或古怪机灵,跟他逡巡迂回,不经意地引诱他。也许是真引诱她,也许是他的臆想。
他后出来,没什么出租车了。他站在走廊下等待,倒不像等车,更像在等他突如其来的幸福的眩晕散去。又舍不得它散去。
他感激自己当时的一时勇气和夸大其词。
宋清焰一夜未曾眠去。室友的鼾声时高时低,伴随着几句听不清的梦呓。他满含趣味地在这个夜晚清醒着,时不时有两只蚊子煽动翅膀的嗡嗡声,好似古怪的远古乐器,奏着无人懂得欣赏的乐,藏着秘密。好像蛇喜欢吃蚊子吧?
天亮了,终于。同寝室早起的室友闹钟一响,他就一翻身起来了,急不可耐。洗漱,穿衣,穿上个星期刚买的阿迪达斯T恤,最喜欢的一双aj。头发呢?想看起来成熟一点,用了点室友的发胶。啊啊啊!好傻啊!跟这一身昂贵的行头太不搭。洗个头发重新弄吧,管不了会不会吵醒室友了。反正这些大老爷们,一个个睡得沉,又个个跟他关系都好,也不会计较这些。
洗了头又重新吹干。恩,还是这样顺眼些,自然些。很多女孩就是喜欢他这样的,穿的休闲干净,运动阳光。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自恋地赏视了一番。
他的室友赖了会儿床,收拾齐整后两人刚好可以一起出门。
“哟,宋清焰,今天这身行头是要干嘛啊?和谁约会啊?难得呀,咱寝室可就你没女朋友了。追你的女孩子那么多,随便挑一个嘛,先凑合凑合呗,再碰到喜欢的再换嘛。”他室友江坤坏笑着挑眉揶揄他。
宋清焰笑了笑,虽然跟江坤是好哥们儿,但他的恋爱观他却不敢苟同。
“我是去应聘家教。你这小子别乱猜。”宋清焰一记拳头玩笑地打在江坤身上,嘴角带笑。
“应聘家教?!就你这成绩?不挂科都不错了。宋清焰!老实交代,小妹妹吧,漂亮吧,未成年人你可别动哈!犯罪的。进了看守所,哥们儿可没空去看你。”
“我那是不想学,辅导一下小妹妹的数学还是可以的。”
宋清焰和江坤坐上公交车,江坤去机站接他女朋友,所以早早地起床了。坐了四站,他在机场东站下了车,站在站台上跟宋清焰挥了一下手,以示告别,还带着些鼓舞的意味。
宋清焰独自坐在床边,行道树快速地掠过,一团混沌,不成形状,似一团团青烟,似他对她背影的比喻,因此又像她了。
再过了两站,车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上班的职员,上学的学生,买菜的主妇,全都挤在一起,浊气逼人。
哪似她,她是妖精。
“金山路到了,要下车的乘客请到后门下车。”
车内响起报站的机械的毫无生气的女声,后面又是一连串机械的毫无生气的英文。
他急忙站起来,走到后门,差点门又要关上了。司机不耐烦地咒骂了一句,
“金山路”,这个名字使她联想起水漫金山的神鬼传说。他拿出那张她写了地址的纸巾,那是她的住处。于他,是一个心驰神往的所在。
他来得早了些,王丽卿还没有到。这里只有一条大路,他便顺着这条路走下去,走了十多分钟,四周都开始变得有些荒无人烟,才看到了一幢房子。
她的住处单门独户,从一道圆形拱门看进去,是一幢两层楼的小别墅,风格很中式,灰墙青瓦。一处围墙边攀着已经快趋于凋谢的粉色蔷薇,深红粉红的蜀葵招展地盛放着,花园里还种着许多叫不上来名字的花。这些花没有束缚管制,肆意地生长着,热烈野性,自由不羁。
房子前有一方池塘,种着荷,五月,荷叶已经长开了,叶子边缘呈波浪形,深深浅浅地在初夏稍显炎热的气候里倦怠着。荷塘上架了一座小桥。
王丽卿从大门出来,看到宋清焰已经站在门前。她很美,站在影影绰绰的花圃之后,素脸桃眼,顾盼生辉。她向宋清焰招了招手,宋清焰上前去。他从前不曾自惭形秽过的,此刻,他竟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皮囊不够好,配不上和这个女人站在一起。
“花园怎么不打理呢?”
“这样不好吗?我喜欢让它们自由地生长,不加禁锢。”
“那这就和给妹妹请家教有点冲突了啊?”
“是我这妹妹自己想要个家教,便由她了。”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她是我从孤儿院领回来的。三月的时候,剧团去一个孤儿院慰问演出,演完后,一个小女孩跑到我面前,说我舞跳的好,想天天看我跳舞,求我收养她。我惯了独个儿生活,本不想答应。她在我身后一直跪着,我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就把她带回来了。后来知道,她生下来母亲就难产死了,八岁死了父亲,喝醉了酒跌进河里死的,尸体都没捞上来。后来就一直在孤儿院,知道三月我领她回来。”
王丽卿引宋清焰穿过荷塘上的小桥,走进房门,便脱了鞋,光着脚踏在地板上。宋清焰跟着她进了一个房间,见到了她妹妹。
“谙雅,你过来,这是你的新家教。对了,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宋,清焰。清洁的清,火焰的焰。”
“宋清焰,是个好名字,很特别。这是我妹妹,王谙雅。”
“平安,优雅,也是个好名字啊。”宋清焰不知道说什么。
“哥哥,是谙世事的谙。”谙雅笑得很甜,望着宋清焰,一副人畜无害的天真模样。
是“不谙世事”。
“哥哥,我们现在就上课吧,我还有好多作业不会做呢。姐姐,你出去吧,我们要上课啦。”
王丽卿摸了摸谙雅的头发,眼里满是宠溺,“好,姐姐要去剧团排练了,你好好在家里学习。”她又看向宋清焰,点了点头,算是告别。她穿的很简单,棉布衫大大地倾挂在她瘦削的身体上,随着她的步伐,挨一挨她的臀型,若即若离。
没等她的身影完全至看不见,王谙雅便急急地把门关上。
“哥哥,这我的周末作业。”谙雅扔了一摞试卷和两本练习册在桌上。
“还有我同桌的。明天我想出去玩,哥哥,今天你都帮我做了,我让你摸我好不好。”她一边说一边把裙摆撩到大腿根部,露出半个臀部。
十岁的小女孩,还未发育,身体洁白,线条柔和。宋清焰打了个冷战,不敢相信这是从一个十岁小女孩的口中说出来的话。她有着怎样的经历,才会有这样的思维方式。
“你自己做,哥哥帮你讲好吗?哥哥不摸你。”
“你不帮我做,我就告诉姐姐你摸我!”她瞪着杏眼,骄横跋扈。
“那我就告诉姐姐你说的这些话。”他暗暗觉得好笑,怎么跟个小女孩犟嘴,而他却对这种情况毫无经验,不知所措。他想留下来,留在这个房子里,每周末来一次。
但他不想猥亵女童。
他苦笑了一下。
“谙雅,是吧?这是你在孤儿院就用的名字?”
“姐姐告诉你了?”
“是。”
“我妈妈给我取的名字,爸爸说她怀着我的时候就取好的。”
“谙雅,女生是不可以让别人随便摸的,不管是谁,知道吗?”
“不知道。我爸爸摸过我,孤儿院院长摸过我,门卫爷爷摸过我,在孤儿院一起玩的哥哥们摸过我。我现在同桌的同桌却不摸我,所以我答应帮他做作业。”
她笑得天真无邪,眼睛像星星,弯弯的嘴角像新月,宋清焰的心里,却感到疼。
这是一个怎样长大的女孩啊。连自爱也无人教她。
“你姐姐知道吗?”
“不知道。姐姐对我很好,什么都买给我,但是姐姐太忙了,经常外出表演,我们的相处时间很少。所以我才想找个家教,像我同学他们一样,又可以帮我做作业,还能陪我玩,跟我说说话。”
宋清焰沉默了,心为她揪着。
“谙雅,你自己把作业做完了,哥哥就陪你玩好吗?”
“真的吗?可以去游乐园吗?”
“当然可以!”
谙雅对着宋清焰满足而天真地笑了。就这样,宋清焰第一次完成了自己的家教工作。虽然他成绩也不算很好,小学的题目当然还是没问题的。
走的时候,谙雅恋恋不舍地望着他,问他,“哥哥,你什么时候陪我去游乐园?我还从来没去过呢。听我同学说游乐园可好玩了,有大摆锤,摩天轮,海盗船,还有旋转木马!真的好想去看一看呢!”
“好,下次来问问你姐姐,哥哥就带你去。”
王谙雅一直目送着他离开,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回去房间。孤单的女孩,开始日夜期盼同学口中那个童话一样的世界。
后来,宋清焰常常带王谙雅出去玩,去植物园,动物园,博物馆,去了白沙城里很多小孩子爱去的地方。
一是可怜她的身世。二是想替王丽卿陪伴她。
王丽卿确实很少在家,碰到也只是打个照面,淡淡招呼一句。她仍喜欢光着脚在家里走,有时穿了很优雅的裙子,化了精致的妆,戴了一只耳坠满屋子地找另一只耳坠,找到了便少女似的痴笑一声,我在旁边时,便朝我自嘲一句,“看看我,真是的,总把耳坠子搞丢一只。”又戴上了刚找到的那只,回头去照照镜子,在扑点粉,用手抓抓散开的鬈发,提了包匆匆忙忙地向门口跑去,穿了高跟鞋,出了门。
大门外常常有一辆黑色的车在等她,隐约看去,车里坐了一个男人。竟没来由地嫉妒他。她穿过乱花盛开的庭院,穿过小桥,从远处看去像是从翻飞的荷叶之上踏过去。她定是笑盈盈地朝着那个男人走去,眼角眉梢都都是情意,都是真诚的勾引,不容抗拒。宋清焰说过了,她是个妖精。
有一次倒是见到那个男人了。那时他给王谙雅当家教已经快两个月了,他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进屋子里来。王丽卿引他进了自己的房间,两个人关着门在里面。宋清焰不禁有些关于房间里的淫秽色情的想象。他嫉妒,愤怒,甚至想哭。他为了她来到这个房子,为了她洁身自好,在她房门外做些她和另一个男人肉体交缠的想象。他知道,他对她来说什么也算不上,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嫉妒,愤怒,想哭。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里面的声音。
“丽卿,你别这样。”他听到那个男人说。
宋清焰悄悄将门开了一个缝。
王丽卿光着脚,慢慢地优雅地脱衣服,落在地板上。她身上只剩下一身成套内衣,夕照斜斜地穿透进房间,勾勒出她胸前起伏的轮廓。她从衣服堆里跨步走出来,一步步地向那男人走去,在他面前,站定。
那男人高她半个头。她仰着头,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嘴唇印上他的唇。“丽卿,别这样。”她并不听,不厌其烦地吻他。她拉起他的手,放在她胸上。他的手无力地落下去,她又卷土重来,再次把他的手放在她胸上,紧紧按住。
这时的她,周身似有火焰,在自焚。
那男人的下体明明硬了,却无所作为,从始至终。
他退后一步。王丽卿受了辱似的,满面委屈地低下了头。
房间里悄然无声,两个人都不说话,男人的呼吸有些浓重,女人的也是。他们各自站着,面对面,瞳孔相对,垂手而立。
如果听得再仔细一点,还能听到一个偶然的偷窥者同样浓重的呼吸声。
屋里的男女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他们中间像横亘着一条黑色的河,压抑的气氛在屋里凝结,刚才绮丽暧昧的空气已经荡然无存。
是那个男人先打破了僵局。他随手拿起一条搭在扶手椅上的披肩,走到王丽卿面前,给她披上。他看王丽卿的眼神,明明是温柔的。他的下体,还好笑地勃起着,像兽。他的面上,温柔体恤,仁慈宽厚,是人。那他心中,难道没有波澜,毫无非分之想?可是佛?
王丽卿再抬眼看他,竟哭了,一滴泪顺着脸颊流到下巴,落到地上,声音轻得听不见。宋清焰用想象填补了她那滴泪水的坠落,轻轻的,如珠玉破碎之声,碎裂了还不够,迸裂四散,落于四周,回荡,回荡。
那男人不忍再看她,转身欲走,“丽卿,我走了。以后我们还是别再联系了。”
她猛地拉住他的手腕,迫使他回过身来,她顺势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侧脸贴在他的胸膛。
男人有点心软,轻声叹了口气,两掌隔着披肩贴上了她的背,轻轻拥住了她。
突然,男人的嘴角流了一束血下来,因疼痛而眉头紧蹙,他推开了怀里的王丽卿,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此时的王丽卿,彻底冷却了,冷冷地盯着他。她的手上握着一把刀,刀尖还在滴血。她冷酷如杀手,又在他腹部捅了两刀,刀刀避开要害。刀子没入血肉又被拔出来的声音是温暖而可怖的。
男人的眼神从吃惊,挣扎,变成了绝望,承认。
“丽卿,你……快逃吧,别……别让人抓到你。”
“我不逃,没人能抓到我。”
“丽卿,其实我知道你的身份。你不该来这里。”
“我是为你而来。你下一世,我还在荷花池边等你。”
“你呀,何苦,何苦……”他喃喃地嗟叹着,渐渐垂下了头去,没了生气。
王丽卿知道,他死了。
宋清焰目睹这一切,再也无力支撑他颤抖的身体,跌坐在地上,发出一声响。王丽卿循着声音往门口望去,看到了宋清焰。
宋清焰怕得发抖,腿脚无力走动。
王丽卿踏过地上的一摊血,向门口走来,她的双脚从血里抬起来,走在地上,留了一地的血脚印。
他想逃走,已来不及。因为一个打算已扎根于他的心。她悲戚的神色,使他动容。他要帮她,隐匿罪证,逃避制裁。
他在王丽卿悲情的注视下,鼓足勇气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进房间。整个屋子充斥着新鲜的血腥味,那个男人安详地躺在血泊中。
宋清焰在脑中搜索着看过的侦探片,里面的罪犯是怎样毁尸灭迹的?肢解,然后绑上石头沉进河里?还是抛尸荒野,烧毁指纹和面貌?好像全部烧完比较好,更安全。
他试着去拖动尸体,很重,这个男人看起来挺瘦,身上却是一块块鼓起的肌肉。他有点奇怪,为什么他并不反抗?
他看向王丽卿。他只觉得,她看他的眼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丽卿姐,快来帮忙。我们要用最快速度把尸体和血迹处理掉。”
王丽卿走过去,步履款款,一点不像刚杀了人,倒像马上要上台表演。她走到尸体面前,突然神色悲恸,不忍碰他。宋清焰只好把已经开始发硬的尸体的两只腿架在自己肩膀上,抓住他的脚踝,一手一只,吃力地往前走。
王丽卿跟在他后面。
宋清焰吃力地拖着尸体,血又流了一路。还好这个地方偏僻荒凉,无甚人来。
糟了!王谙雅从房间里出来了!她看到了,血路,尸体,凶手,帮凶,一切赤裸裸的恐怖的罪证。
她失声尖叫,十岁女孩的声音尖锐失控,使人崩溃。王丽卿上前,用一只很美的手捂住了女孩的嘴,手上还带着血。“嘘,谙雅,闭嘴。”她的声音那样温柔,温柔得令人发指,一个刚刚杀了人的女人,怎么还能如此温柔美丽。
谙雅被捂住了嘴,脸上只剩下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睁着,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姐姐的手腕。
得快点把尸体处理掉。宋清焰继续拖着尸体前行。
“谙雅,你在家里等我们回来。”
终于到大门了。王丽卿从尸体裤兜里摸出车钥匙,打开,坐进去。开了后备箱,宋清焰把尸体丢进去。
王丽卿面露悲伤,却好像并不在意尸体,只是跟着宋清焰的举动做做样子。她开着车,往一个更加偏僻荒凉的方向。
宋清焰一时很恍惚,觉得像场梦。他在做什么?他正带着一具尸体去焚烧,和一个算起来真正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女人,为了帮她。也许明天,就会有警察来审问他,让他交待他所知和所做的一切。他不能把她供出来!可能警察还会把他关起来,法院会判他一个什么罪,他不知道专业词汇怎么说,总之就是帮助杀人犯的罪。
四周已是一片野生的草地。草长得很高,车行驶其中甚至看不到路,辨不清方向。只有远处,看得到白沙城的钟楼,卧在一片粉扑扑的晚霞中。
王丽卿在一小片空地前停了车。
宋清焰准备把尸体从后备箱拖出来,想了想,向王丽卿提议连车带人一起烧了。
“请你让他躺在空地上,我跟他告个别。”
于是宋清焰又把尸体拖到空地上,躺平。尸体上两个血窟窿已经完全变黑,尸体却还没怎么硬。
王丽卿走到“他”身边,躺了下来,头枕在“他”胸口上,好像在听“他”的心跳一样。
“只有你听不见,我才敢告诉你我到底有多爱你。”
宋清焰看到王丽卿枕在“他”胸口上,嘴唇启启合合,喃喃地说了许多许多话,说了很久很久。由于她是在说给一个死人听,宋清焰觉得她像在对一个树洞说话。身前一个血窟窿,身后一个血窟窿,会把她所有的秘密都装进去,然后藏起来吧。她好像很爱他,宋清焰猜想那些低语大概是些爱的表白吧。
宋清焰想,为什么现在自己会站在这里?看一个女人对一具尸体说话,尸体还是自己搬来的。为什么他原本平静的生活,会出现这样一副诡异如恐怖电影的画面。
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他就被卷进来了。就像看到一阵龙卷风,他被直通天际的风诱惑了,自己走了进去。他是为了这个女人,才会站在这里的。而这个女人,在对一具尸体说着他不可知的告白。
一阵风吹过,四周的草喧嚣或是哀泣。
他突然觉得很心痛,好像快死了。但是没有人会因为心痛死掉的。人会因为疾病、灾难、衰老死去,或是自杀或是被杀而死去,谁会心痛致死呢?
王丽卿似乎说完了,她站起来了,一个面条的背影,立于天地之间,形单影只,茕茕孑立。此刻,他和她是一样的,孤独。他再一次感到心痛,好像快死了。
但是没有人会因为心痛死掉的。
她有到他身边来了。他把车开到尸体上,四个轮胎位于尸体的东南西北,拿出打火机,点了一支烟,放到油箱上。半支烟的时间,油箱会被点燃,车和尸体都会变成碎片。
做完这些,他又向王丽卿走去,像刚才她向他走去一样。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个英雄,冲冠一怒为红颜。
王丽卿看着他走来,这个傻男孩。其实她只是想看看他到底会怎么做。她可以自己搞定一切的事,只是突然有个人要帮她,她感到新奇。他没有让她失望,他看她时目光灼灼,双眼好似被点亮了。她不会让他沾上这些麻烦事的。
他们一起走在草地里,身后传来爆炸的巨响,火光冲天,烟雾重重。红色的火光配上绿色的草,十分好看。王丽卿像欣赏一幅画一样,久久注视。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为什么杀他?”
“他不肯爱我,所以我就杀了他。”
宋清焰不言语。
又走了一会儿,宋清焰说,“能再跳支舞给我看吗?”
最后跳一支舞给他看吧。
王丽卿自己哼着音乐,舞起来。脚背绷直,脚尖踮起,旋转,跳跃。她的身体柔软得像一只蛇。
她在他四周舞动。忽然,她变成了一只蛇,吐着信子,腥甜的气息扑打在他脸上。
她跳得太忘我了,不小心变回了自己。
她用开叉的舌头舔了舔他的脸,他的眉心,他的眼,隐匿于草丛中不见了。
她果然是只妖精。
第二天,他想再去她家看看,一切建筑都消失了。唯有那些放任生长的花草树木还在,荷花池还在。
当天,他被警察叫去问一些话,关于一起人口失踪案。他说不认识那个人,没见过,警察就放他回来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像消失了一样。
直到他结婚,生子,退休,甚至老伴也死了。他跟着旅行团去埃及旅行,看见一个女人在跳舞,蛇舞。
她一定是个妖精。
她转过身来,是用分叉的舌头舔过他脸的那个女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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