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大家好!我是慢三月。
我从未经历过爱情。
我曾无比恶毒地鄙视并诅咒过这种卑懦的情感。
10岁以前,我和玛雅生活在一起。她是个美丽温婉的女子,有着纤细敏感的手指和清晰分明的锁骨;她会跳舞,起舞时身影妖娆,翩若飞蝶。
玛雅是我的母亲,她生下了我,我注定痛苦。因为我是不吉的,那个据说很灵的巫婆在我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发出了这个驽定的警示。
我和玛雅住在一间不足十坪的屋子里,那是我祖母的屋子。我祖母有很多这样的屋子,住着她和她的儿子们。我和玛雅拥有最小的那一间,它不仅是我们的卧室,还是全家人的贮藏室。下雨天时全家人的自行车都放在那里,黑压压地遮挡了可以照射进来的所有光线。这是我童年关于雨天的最初印象,它让我对黑暗有了独特的感知。
我的母亲玛雅相信爱情,卑懦的爱情,这让我愤怒。我砸光了所有我能够举起来的东西,而她只是倚着墙壁看着我,安静地流泪,眼神柔软且怜悯。
她说安可,请你快乐。
我不快乐,以此来折磨我的母亲。我才多大,就懂这些。
我拥有预知不幸的天赋。
那天傍晚玛雅走了,离开了那间不足十坪的屋子,离开了我。前一天她还在安静地流泪,然后她就走了,把我留给了祖母。她优雅地转身,背影袅袅。
我不能去承受一些事情,我在巷口焦急地寻找。暮色四合,周围是我听不见的声音和我抓不住的风。我被遗弃了,我还能找到什么?
十岁的生命,如此仓惶。
我从不伤害任何人,但他们伤害我,而我只是沉默。是的,当他们伤害我的时候,我只是沉默而已。没有人可以匹及我的隐忍。
我上小学,我的老师都特别讨厌我,都特别不喜欢我,就连新来的那个女老师也一样,我们素不相识。她用秋天里晒干的高粱秸秆打我,打在我头上时秸秆“嘭”的一声裂开了。她生气地丢掉,呜呜地哭了起来。老师和同学都围上来安慰她,并用仇视的眼光瞪我。
寂寞的时候,我和我的拇指说话。我拥有亲爱的拇指,它无比美好。上面留着细细的纹路,浅浅的粉色,丑丑的疤。那道疤安详地躺在我左手的拇指上,长长得漫延至整个手掌,和错综复杂的纹路纠葛在一起。
那时玛雅已经离开了我,雨天,我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我的祖母没空照看我,她忙着喂她孙子莲子。一辆自行车倒下压住了我的左手,我无法挣脱,但却没有叫喊,只是像玛雅一样安静地流泪。被发现的时候血迹已经干枯,疼痛也早已麻木。我的祖母用嫌恶的目光审视这一切。
我终于再次见到了玛雅,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她依然是那样美丽温婉的女子,衣着讲究,妆容精致。她绾着高贵的发,露出修长的脖颈和清秀的锁骨。我站在那里,斜着眼睛看她。我拖着破旧不堪的鞋子,穿着硕大的不合身的衣服,上衣的下摆垂到膝盖,我的头发凌乱肮脏,散发着臭气,我的手上沾满形形色色的污秽。我十六了,我知道羞耻了,我只是不知道羞耻背后意味着什么。玛雅走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把我的手贴在她的脸上,我可以感觉到泪水流到了哪里。
她带我去她的新家。传说中浮华苍老的城,霓虹灯在摩天大楼的顶端摇摇欲坠。在那所宽敞豪华的大房子里我看到中年发福的男人,还有他的女儿,名叫朵儿。美丽,不可方物。
朵儿。我想是嫉妒她的,在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拥有玛雅的一切特质,乌黑柔顺的长发,白瓷一样细腻的皮肤,曼妙纤细的身体。她笑着过来拉我,甜甜地唤我姐姐。那一刻,我感到无比的恶心,我拍开她的手,跑开。
玛雅说,朵儿是个善良的女孩,你们会是很好的姐妹。
我的母亲玛雅,被朵儿喊作“妈妈”的那个女人,我只叫她玛雅。
玛雅教朵儿跳舞。她们的舞姿妖娆,翩若飞蝶。
我说她更像你的女儿。
玛雅只说了句我只爱你。
我穿上了蓝白相间的校服,深蓝,纯白;我的头发被烫平,剪着整齐文静的刘海;我拥有了崭新的鞋子和袜子,我和朵儿走在一起。玛雅说,多么好看。
我们是十六岁的女孩子,我们有着恬美的脸庞和干净的手指,我们在这座城里最好的中学里读书,我们家境优越,我们的母亲是颇有名气的舞蹈家。我们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走在路上。人们说,多么好看。
于是一切美好的事物开始属于我。
清晨我从那所宽敞豪华的房子里出来,背着书包去上学,经过喷泉和街心花园。城市渐渐从夜幕中苏醒过来,散发着傲人的朝气与活力。
如此明媚的阳光让我慌张。
我想起十岁那年的傍晚,我被遗弃了。
向南分开的柏油大道。公交车站牌下站着浓妆艳抹的四十岁女人,人行道上走着像猫一样弓着身子的居家男人,人来人往的十字街头徘徊着怀抱手风琴和梦想的流浪艺人,熙熙攘攘的网吧门口偶尔出现面色忧郁的抽烟少年。我再次被遗弃了,在这陌生空洞的城。
楼影幢幢,只有我的足音寂寂。
玛雅说,安可,请你快乐,像朵儿一样。
不。我们是不一样的不是一样的。她是美丽善良的朵儿,她生活在阳光里,拥有天真灿烂的笑脸,每个人都爱她,都喜欢她,她会一直快乐下去。而我是安可,我是不吉的,我拥有预知不幸的天赋,全世界都恨我,都伤害我,而他们伤害我的时候,我只是安静地流泪。
我认识了一个男孩儿,他有我所见过最为英俊的一张脸。他用无与伦比的左手演算出复杂的数学公式,然后再用那只手去拨动吉他的琴弦。他的唇角总是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但他的眼神无比清凉。如此清凉的眼神,阳光也无法洞穿他的温度。
朵儿挽着他的胳膊,满脸幸福地说,姐姐,他叫吉也,是我喜欢的人。
他向我伸出了手,左手,唇角的笑意清浅。
我没有去握他的手,转身离开,心里却默默念着他的名字,吉也,吉也…
我,时时刻刻,孤独。
朵儿拥有玛雅的一切,而我什么也没有。
我偏执,乖戾,不屑。我不断地去结识一些漂亮且桀骜的男孩子,我很懂得如何引起他们的注意并让他们不可遏制地爱上我,然后再狠狠地把他们甩掉。
听着他们年轻受伤的呐喊声,头也不回的走掉。
我头也不回的走掉,我爬上教学楼的七层,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左手拇指的伤疤被我用刀片重新划过,散发着清晰灼热的痛觉。我安静地流泪。在等待黄昏降临的过程中历经持续的消沉和短暂的绝望我听到了流言。
她们说安可是个坏女孩儿。
朵儿说姐姐,你怎么会这样。
只有吉也说,安可,你这样忧伤。
教学楼的七层。那天吉也就是在午后那片凌乱破碎的阳光中向我走来。这个有着英俊脸孔和清凉眼神的男孩,这个用左手演算公式和弹奏吉他的男孩,他同样用那只手擦干了我的眼泪,然后说,安可,你这样忧伤。
黄昏在他的头发里绽开并溺死。
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某些温暖的情感,柔软得我不忍触碰。
他说你这样忧伤,我就爱上了他,但我至死也不会让他知道。
朵儿对我说,姐姐,吉也他不要我了,怎么办,我不想活了。
这个善良美丽的女孩儿,我是嫉妒她的。我告诉她教学楼的七层,晚上不会有人过去,天台是被锁的,但她可以爬窗子进去。这是我的秘密,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了朵儿,因为我想让她去死。我告诉她从那儿跳下去万无一失,不会有人知道。她茫然地点头。
我,多么邪恶。她叫我姐姐,她是我的妹妹,而我却想让她去死。
那天晚上我疯了似的到处去找吉也。吉也,吉也,快去,朵儿,在七楼,快去救她。我的声音在萧瑟的风中颤抖,我想我在害怕,但我不知道究竟在怕什么。
吉也一口气从一楼爬到七楼,把我远远地落在后面。男孩子的速度,竟是如此迅猛。
我在天台上看到他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朵儿静静地偎依在他怀里,脸上带着狡黠的喜悦。她对我笑,天真烂漫。
我听到了。他对她说,朵儿,我不会离开你,我会让你永远快乐。
他的左手紧紧地握住女孩儿纤细的身体,那是曾经擦干我眼泪的左手,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手臂上突起的青筋。他如此用力地握住了她,表情坚定不移。而女孩儿就这样被他握着,笑靥妖娆。玛雅,你说过的。
你说不需要在千万人中寻你,只要你来了,我就知道,你站在那儿,我便可以径直走向你。是的,玛雅,这就是你所说的爱情,卑懦的爱情,它来了。我走向他。我看到他坚定不移的表情和如此用力的手臂,还有女孩儿的笑靥,花般妖娆。
极度寂寞的时候,我只爱我的拇指,玛雅说她只爱我。她每说一次都是在杀死我。多年前,她也曾经这样对我父亲说过。
她在千万人中寻到我父亲,并走向他。
他是个肆意且非凡的男子,他用左手的画笔勾勒出张扬狂乱的线条,并赋予它隐晦的寓意。他们曾经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他们年轻漂亮,他们才华横溢,男的会画画,女的会跳舞。
他们以爱情的名义相遇并结合,然后生下了我。我拥有预知不幸的天赋。现实的碰壁和生活的困窘渐渐击垮了他们自负的理想与憧憬,他因为高利贷而失去了左手的拇指,这令他发了狂。他终于相信了那个不吉的预言,离开了脆弱潦倒的家,遗弃了母亲和我。
如此卑懦的爱情。
玛雅告诉了我这些,她说即便如此,她依然相信爱情。那一年我十岁,我砸光了所有我能够举起来的东西,而玛雅只是安静地流泪,然后她也走了。我再次被遗弃了。
我再次被遗弃了。我是安可,是不吉的,我的母亲生下了我,我注定痛苦。但我拥有亲爱的拇指,它无比美好,上面留着细细的纹路,浅浅的粉色,丑丑的疤。
我,从未,经历过,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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