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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明,风儿轻,树叶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
在我童年最早的记忆里,阿婆似乎一直都是那副样子。一张枯树一样的脸上爬满蜿蜒的纹路,两颊星星点点散步着褐色的不规则的斑点,被曲折的细纹遮盖得小了一半的眼睛总是满含笑意。
她的掌是温暖有力的。在夏日夜晚的星空底下,会一下一下拍在我的后脊。她口里会断断续续地哼着眠歌,这时候,我如果醒着,会看向星星点点的夜空,脑子里琢磨眠歌里头的字句。
树影婆娑,会遮在阿婆家小屋的窗棂。
阿婆构成了我童年最早的记忆。或者说,阿婆就是我的整个童年。父母在外务工的日子里,阿婆将我从五十公分长养到小松树一般高,我至今不知道她是如何用一双有些干瘦的肩膀做到这些,大概她就是神仙故事里面所说的无所不能的仙人。
阿婆留在我心里的形象太高大,也太让人依恋不已。因此,哪怕是在我长大成人,远离家乡,独自讨生活的日子里,我都依旧时常在脑内回想起她的模样。
或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看见她慈爱的笑容,一如既往出现在我梦里。
我又梦见阿婆了。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房间里还漆黑一片。脸颊旁边萦绕着一股潮湿的气息,我抬手摸了摸,是半干的泪痕已经顺着眼角一直洇湿了一小片枕巾。
坐起身来,我吸了吸鼻子,闻到狭小的房间里些许逼仄的味道。窗帘紧紧扯着,外面是浓墨重彩的黑夜。今晚没有月亮,阳台上看不见影子。我晃晃脑袋,这时候已经毫无睡意了。
距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天一亮起,我就得去奔赴新一天的慌乱与奔忙。和阿婆在梦里相拥的短暂光阴过去了,我觉着心里空空的,重新躺回床上,我抱住被子,好像抱住了阿婆厚实温暖的手臂。
深夜总是容易感性的时间。离乡背井三年,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产生了想回家看看阿婆的念头。
夜色浓深。虽然我的大脑仍清醒地想着外婆家门前的那棵老槐,但身体的疲惫最终战胜了灵魂的清明。我紧抱着梦里的阿婆,再一次昏昏睡去。
午后的闷热笼罩在办公区的上空,为原本就沉甸甸黏糊糊的上班氛围更添一份烦躁。我是坐在这些格子间里西装革履的人中的一员,面对着我的电脑屏幕,大脑空空。
昨夜没有睡好,手腕上的智能手表提示我今天的状态实在不佳。但上班挣钱的事,是没人管你的状态好或者不好的。你总要老老实实把你的工作完成,还要挨老板的训斥,这是这个资本的社会下普通人普遍的命运。
我打了个哈欠,电脑屏幕白花花的,上头的字像黑脑袋的蝌蚪,我实在看不懂了,正准备捎卷卫生纸上卫生间里躲躲,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喊我的名字。
“老板叫你呢!”
计划失败。我大叹一口气,把才刚打算摸鱼用的卫生纸和手机全撂在桌上,带着满脑袋的怨气往老板的办公室去。
老板只训了我十分钟。时间不长,但我从他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眼睛都红了。资本家总是很会责备人,换句话说,大概叫“搭讪艺术家”(PUA)。他这次说的话无外乎又是那些,叫我努力认真工作,批评我平日自由散漫,但最后,他提点我说,公司很快就要“精简人员”。这意思听起来,我大概已经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大概不日就到我该为自己拼命辩解争取,但最后还是灰溜溜地夹着尾巴离开的时候了。
要放在平时,这并不会让我觉得有多么委屈。但昨晚的梦却一直萦绕在我心里,梦里阿婆的脸和老板精明算计的嘴脸交织在一起,使我心里直颤。
我平复心情,回到工位。隔壁工位的老李看了我一眼,笑着拍打我的肩膀:
“最近够累的,是吧?黑眼圈都快落到下巴上啦!有机会,休个年假,回趟家吧!”
是啊,回趟家吧!回趟家吧!
这个声音再一次清清楚楚地在他心里响起来。这会儿请年假回家,会不会被公司更顺理成章地裁员?但我这会儿顾不了这么多,回家的欲望如擂鼓般一下一下在我心上敲打,心中的天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偏向了家里的小院,父母亲人围坐的圆桌,和老槐下摇椅上的老人。
当晚,我订了回家的车票。
风尘仆仆地,不过几天光景,我就已经站在老家小村庄的门前。听到消息的父母等在村口,等我拎着行李急匆匆跑下一整个土坡,在他们面前气喘吁吁地停下。父亲拍我的肩膀,说我黑了又瘦了,母亲热情地说她做了一大桌子的好菜,家里的亲戚都等着我回来,今天一定好好聚聚。
只是,我始终没看见阿婆。三年没有见面,阿婆的面容却在我脑海里依旧清晰,这会儿更加清楚可见。我想问,但被父母的热情洋溢冲昏了头,最后闭着嘴没有问,跟着他们闷头往家走。
家里果然和他们说的一样。酒菜一盘一盘地堆在桌子上,叫不上名字的姑姑姨姨舅舅叔叔围坐一起,看见我傻乐着走进来,像是看见了什么奇珍异宝,一个个走上前,统一口径地说着同一套慰问的话。无外乎是那些工作是否顺利,在大城市是否习惯,有无合适的人选结婚生子云云。
直到落座桌上,在酒肉席间,我才终于得到机会,从“大人们”口中听到一点关于阿婆的消息。
“挺久没见你母妈啦,她老人家身体可好啊?”说这话的是表叔,他盛一碗鸡汤放在我面前,转头问我爸。我竖耳朵听见这话,对面前的珍馐没了兴趣,只是专心捕捉阿婆的每一点消息。
我爸喝了一大口酒,又狠狠地叹一口气。
“病啦!现在是我和老二老三轮流回去照顾,认不得路,自己没法生活,也认不得人了——得空,你也去看看她吧!”
说到这儿,他还拍了下我的肩膀。
“大龙也回去一起看看!你小时候阿婆对你最好,如今你去看看她,她兴许脑子能清楚一点……”
可我坐在那儿,脑子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阿婆老了,上一次我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八十岁高龄,肩膀佝偻,眼神浑浊,说话也含糊不清。但我没想到她竟然已经病成这样。这会儿,愧疚感又占满了我整颗心,我想如果我早点回来看看她……
但那样似乎也改变不了什么。阿婆老啦,老了自然生病。我用这样的想法安慰着自己,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不再为阿婆的病心里泛酸。
我放下了筷子。我决定自己去看看她。阿婆是很多人的母妈,很多人心中分量或轻或重的一位老人家,但她就只是我一个人的阿婆。我想,我该自己一个人,没人打扰地,去享受一下和阿婆待在一起的时间。
我也确实这么做了。说做就做,这是我的性格。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出了门,循着记忆里的那条路,往阿婆独自一人居住的小屋去。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阿婆。她和以前一样,一个人坐在庭院里的老槐下,那已经老旧有些破损的摇椅上。天还太早,照顾她的二叔此刻兴许还在屋里睡着,但她却已经醒了。我走近了,越来越近,我能看见她那双没有聚焦的眼睛。在看见我的时候,她的目光微不可查地亮了一下,但只是一瞬间,就归于沉寂。
我再走近一点。她的嘴巴一动一动的,好像在说什么。我凑过去,竖起耳朵听,听见几个熟悉的字眼。
“月儿……风儿轻,树叶儿……”
“阿婆,阿婆!”
我终于站到了她的面前。阿婆嘴里嘟嘟囔囔的吟唱停止了,眼神追随着我,愣愣地瞧着。我努力让自己的嘴角勾起喜悦的弧度而不是酸涩的下沉,提醒她:
“阿婆!我是大龙!我回来了!”
可她最后还是没有说话。她一直一直盯着我的眼睛,那双浑浊的虹膜没有一点波澜,好像一开始那一瞬间的闪烁只是我的错觉。她看了一会儿,把头别了过去。
我心里仅存的一点期待也消散殆尽了。面前的阿婆是我的阿婆,但又分明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人。心中的苦涩再也难以抑制。我怕她看见我的眼泪,也怕二叔出来抓我个正着,连句“阿婆再见”也没说,转头跑了。
离开的时候,我似乎听见阿婆又在那里吟唱着那首破碎的歌谣。
“……遮窗棂……”
匆匆逃离之后,我看上去安安稳稳地在家里呆了几天,享受了几日父母的嘘寒问暖和亲戚们的关怀备至。但天色一深,我就禁不住又想起那个干瘪枯瘦的小老太太。她已经认不出我,想到这点,我就感觉心像被抽干了一样空荡荡,好像失去了什么很宝贵的礼物。
我甚至有些怕去回忆和她曾经相处的场景。那会儿的阿婆硬朗健康,快乐又温柔,从容地出入厨房和客厅,做得一手好菜,也唱得一口好歌。
我想到这儿,下意识地去看窗外的树影。今夜有风,树叶被吹得沙沙地响,月光将影子投在窗帘上,摇摇晃晃。
我就这样又睡着了。
再一次见到阿婆,是我离家的前一天。父亲说什么也要带着我一块儿去看看她,他说,见到我,兴许她能清醒过来。但我没告诉他,我早已来过了,她并没有清醒过来,甚至连一句话也未和我说。
阿婆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这天有点热,太阳亮堂堂的,她躺在摇椅上,眯着眼睛,感受着阳光洒满全身。父亲走上前去,喊了一声“母妈”,她的眼睛稍稍睁开了,朝父亲的方向看过去,但没有认出来。她似乎很疑惑,抬手搔搔头皮,又把眼神转了过去。
父亲在推我,让我去叫她。
我平生第一次扭捏起来。我怕再吃瘪,怕她仍旧认不得我,怕我站在她的面前拼命地喊她,她却无动于衷。
可她已经看过来了。父亲终于把我往前推动了一步,我踉跄了一下,在阿婆面前站定。酝酿了半天,我还是喊不出那句“阿婆”。大概是被前几天的经历伤了心,我此刻看着阿婆,只觉得心堵。
可是阿婆一直在看着我。
“母妈,这是大龙!大龙!”父亲注意到了阿婆的眼神,接着推我的肩膀,“还认得吗!过去你最疼他了!大龙,赶紧去叫阿婆!”
我张了张嘴。阿婆两个字没从我的嘴里叫出来,那首已经被我背得滚瓜烂熟的歌谣,此时却自顾自地从我的嘴里流淌出来了。
“月儿明……风儿轻……”
阿婆的眼突然亮了。随着我一句一句轻轻地唱,她的眼睛越来越亮。她的嘴巴微微蠕动着,有些走调的歌谣从她嘴里唱出来。
“树叶遮窗棂……”
我心里突然有了希望。来了劲,我顺着她走调的声音,接着唱下去。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儿声……”
她的声音飘在半空,像是给我和声。老槐的叶子在她的头顶沙沙作响,像是给我与她的歌声伴奏。父亲默默地站在旁边,他可能不懂此时此刻的含义,对我的意义,对阿婆的意义。
但是我懂了。我凝视着阿婆的脸,她干枯的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个柔柔的笑。阳光透过老槐茂密的树叶,将树影打在阿婆小屋的窗棂。
我知道,阿婆也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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