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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大同是个小说家。他写小说逍遥,随意,又自在。写累了,写得有成就了,或者写不下去了,就出门沿着马路散步遛弯儿。从他家出门,马路边有柔媚垂柳和高的白杨,再往前还有一条清亮小河,踏着一路风景,他觉得这里就是滋养生发灵感的菜园子嘛。
这天,他写卡壳了,收手出门又来向菜园子讨说法,遛弯儿到河边草树林间遇见一个女人。女人有三十四五样子,模板也标致,正蹲那里喂三条流浪狗。她把狗粮洒进一个食盆里,把饮用水倒进另一个水盆里,食盆和水盆都是超市买的那种宠物专用的。她边喂边还跟狗唠嗑说话,贴心又温馨。
“你说话它们听得懂?”祁大同不由多嘴多舌问。女人说:“你把它们当孩子,它们就听得懂。”祁大同问:“孩子们都说什么了?”女人说:“它们说让我跟你说话当心点,说我不认识你不了解你。它们也不认识你不了解你。如今的坏人多多啊!”祁大同就低头想了会儿:“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动物世界都知道。”
以后他发现,女人来喂狗总是开车一个人来,能看出她住得离这里不近。她喂狗不只给吃狗粮,还荤素搭配,花样翻新,一次她还煮了一锅素淡的卤面端过来。把狗喂得一见到她,摇尾扭臀,娇语嘤嘤,都恨不得管她叫“妈”了。那狗子们一条黑色的,一条黄色的,还有一条驼白斑色的,三条狗围着她就像一幅画。
这回祁大同又问她:“你和狗以前说过坏人多是什么意思?”她说:“我从前的丈夫就是坏人。”果然这女人有故事。祁大同感兴趣:“我想听听他坏得有多深,比我怎么样。”
女人的丈夫是个少言寡语人,俩人也算是青梅竹马,是那种在家安稳,在外安心的角色。直到女人发现自己的化妆品不断缺少丢失,才知道,丈夫在外早染了花粉,少言寡语是打掩护。这时候他当上科长,外遇就是他手下,拿她化妆品给外遇是在新人旧人之间做比较。“变态呀他!连青梅竹马都这样,坏人就在你身边,你说坏人不多吗?”女人说。“多。挺多。还是蔫土匪。后来呢?”祁大同更感兴趣了。
后来就离了呗,男人不想把事情弄大,协议离婚的,女人也更气愤了说:“你说他出轨了吧,他还先提出离婚,他还占据主动,让人实在气不过,从民政局出来,我就挠了他。你说你们男人怎么都这么不是东西!”祁大同频频点头道:“对对,男人不仅不是东西,而且还特他妈孙子。你接着说”“我说到哪儿了?”“说到你挠人了。”“对,看把我气得!我偏要把事情弄大!”
挠完陈世美,她就决定,从此与男人脱勾,这辈子就一个人过日子。
女人静静一个人过了半年,不,还不到半年,受不了了,从没领略过的孤独像蛇一般缠绕着她。可再孤独,既定的方针不能改变,要改就改生活方式,有一天突发奇想:“那我就养只宠物狗吧。”祁大同说:“把男人换狗了?”女人说:“对对,你这个换说得准确,你怎么想到的?”祁大同说:“因为我是男人嘛。”女人就又天女散花般笑了个够。
女人托人买回一只博美,喜爱得不得了。下班就抱着出来玩,追着狗屁股在草地上跑。晚上和狗儿聊天唠嗑,说心里话。可是养了没多少日子,她又不养了:“你说就养个狗吧,今天这个来管,明天那个来抓,要给狗登记,上户口,要收钱收费。你说这一要钱让我想起了什么?”祁大同问:“什么?”女人说:“就想起了人贩子。这个突然的联想伤了我,一气之下把狗送了人。”“这不等于把孩子给扔了吗?”祁大同这一说,女人就落眼泪了:“可不是咋的。”
博美是送给一个远房亲戚的,送到人家时还抱着狗哭了一抱,又给人家钱又给人家东西的嘱咐人家要对狗好一点。接下来今天打电话问狗好不好,明天问好不好,把人家问烦了,一天突然告诉她,博美走丢了。“真丢了吗?”祁大同问。“真丢了,她没扯谎。你说他们丢东西丢钱丢什么不好,丢狗!”
女人就开着车到处寻找,茫茫世界,到哪儿找去呀一条狗?她知道这个道理,但她就是要找执意地要找。结果来到这河边的草树林,就看到这三条流浪狗。
这以后,照料三条流浪狗,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而且还觉得这个养狗方法潇洒,偷巧,还自由。狗也养了,弥补了丢失博美的思念。狗是流浪着的,没人来追着赶着让登记,让上户口,没人来管卡压。
这天,祁大同来河边又看望,见女人用梳子给狗梳理毛,把狗儿舒服得在她怀里又拱又舔的。她将狗扳得肚皮朝天,拨拉着狗毛找东西,捏出一只,就扔掉,又找。“这是找什么?”祁大同问。“找草豆子。”女人说。“草豆子是什么?”女人说:“一种扁虱。狗愿在草地上卧,潜在草叶子里的扁虱就爬进狗毛里,潜伏着,慢慢吸狗的血。有时候草豆子还爬到树枝上,等狗卧树底下乘凉休息,就往狗身上掉。万物都有灵巧,这草豆子也很贼的呢。”“嗯,涨知识。”祁大同感叹道。
又一天下雨,祁大同想这样的天气,女人不会来喂狗了吧?待赶过去,远远就看见路边停着女人的车。进草树林里一看,女人竟给三条狗,一只一件狗雨衣穿身上了。雨衣是白塑料透明的,按照狗的型体制作,狗穿在身上得体,能观望,狗眼睛透着透明雨衣一眨一眨地看他,把他逗得直笑。
狗生活的这片草树林区很干净,这是女人精心打理的结果。她车后备箱里常备几桶消毒液,专门为狗清洁环境用的。清理下的狗便,用塑料袋包裹带走,扔到该扔的地方去。在这条路上做清洁的大嫂看见了,挺感动,指着路边她负责的垃圾箱说:“可以投这里你。”女人说:“真可以?”大嫂说:“只要包裹紧了塑料袋,不出味道,就可以。”女人也被大嫂感动了,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这时候,狗儿都吃饱喝足,他俩坐河堰上,看着狗儿们在草地上跳跃玩耍,女人也开始找话问祁大同:“最近写啥小说了你?”祁大同说:“写《女人和狗》”女人说:“是写我吗?”祁大同说:“写我自己。”“可你是男的呀?”祁大同说:“我在努力培养自己一颗女人心。”“女人有何好的呢?”祁大同说:“女人温柔,善良,有爱心,有时候还挠人。”“挠人也算优点吗?”祁大同说:“当然算。男人打架用拳头,力量大,会出严重后果。女人挠人就不一样,宣言写在明脸上,不造成内伤。”女人说:“那你小说就该改个名。”“改什么名?”“改成《男人女人和狗》”她眼中放出柔漫的光彩来。
这天,祁大同趴电脑前写小说,突然就接到女人电话。他关掉电脑来到河边草树林,就见女人怀抱黑子心急脸急道:“孩子病了发烧,许是前天淋了雨。我第一次遇见这样事,你离得近,就给你打电话了。”祁大同说:“那还等什么,送医院。”男人驾车女人抱着狗找一圈,没找到宠物医院,看见一处偏僻的社区医务所,不管了俩人停车抱着狗冲进去。
只有一个中年医生,说:“这是给人治病的地方,怎么能给狗?乱闹吗?”女人说:“来不及了,你就给治治吧?”医生说:“我给狗治了病,被人知道了,以后我这诊所还开不开?砸我饭碗吗?”女人说:“人和狗都是生命。”医生说:“这不一样。”女人见怀里狗滴哩当郎,眼看不行了,就急了眼,抄起桌上一个铁药盒子:“给狗上户口时你们说一样,收钱缴费时说一样,现在给狗治病不一样了,不是平素口口声声说天下生命平等的吗?今天你不治,我就治了你!”
医生立时慌了。祁大同乘热打铁,把医生拽一边低声说:“前儿个她用一条青萝卜把老公脑袋开了,血流如注,现在还躺医院里,你还是听她的给狗治吧。”“治。我治。”医生早没了主张不迭声应答。医生给狗摸脉,打针当口,女人出去了。再回来就从车后背箱里拿来消毒液,把狗沾染过的地方都消了毒,扫了地。医生这下感动了说:“下回狗生病,你们还来找我啊。”祁大同回头说:“嗯,以后狗和人生病,都来找你。”
以后狗没再生病,人也没生病,可祁大同心底却生出许多情素来。那河边草树林,那灵感的菜园子,还有那女人那些狗,他觉得是越来越离不开了呢。九月,他到西安去开笔会,再回来一下车就奔河边草树林,正见女人手提狗粮失魂落魄站那里。再看树林里狗不见了,一条没有了!“狗怎么没了?孩子们哪去了?”祁大同脱口喊出。
这时,一个正路过的拾荒大爷说:“都没有了,有两天没见了。许是让城管清理了?许是掉河里了?许是被食贩逮走,杀掉做羊肉串了呢。”
女人听过面色一下苍白,满目哀伤,身体晃了晃,又挺住,也没再说话,提着狗粮转身开车走了。
祁大同却不死心,第二天,第三天又来寻找,狗还没有。看见了那个在这里做清洁的大嫂子。“狗?流浪狗?我天天在这里扫路,从没见过什么狗。你和一个女人?也没见过你们呀?”大嫂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祁大同一下陷入云里雾里。
这时手机响了,一家编辑部打来的,告知他的小说已发表,稿费打到他卡上了。他懵懂:“我没给你们投稿呀?”“怎么没有?小说名字《女人和狗》。对了你又专门打电话来改了名字,改成《男人女人和狗》”
他这时才想起给女人打电话。手机接通了,平台机器人公事公办回复他:“您拨打的号码为空号。”
祁大同就更迷茫了。
可他依然不相信,依然在寻找。因为每待夜里,夜深人静他醒来,黑暗中就听见,有个女人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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