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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上班那时候,大多都是国营企业。铁路是令人羡慕的国企之一,能进铁路当工人就不得了。进了铁路再能当上列车员,就更是好家活。穿着蓝制服,戴蓝色乘务帽,今天平城明天北京来回跑车,用列车员自己的话说:“离地三尺活神仙”。列车包乘组还是一处温柔乡,女人扎堆的地儿,姑娘多,小伙子少,若小伙子有幸进入乘务组,那就成了宝,抢手货。这回李尚且就成了这块宝和抢手货。
李尚且二十啷当岁,正当年不说,长得周正又标致。那时候男的长得好,不像现在叫“帅”,还“呆”,用标准的汉语称作“俊”,这天,李尚且在乘务组一出现,把女列车员们的眼睛就都看直了:“啊,长得好俊呀!”“啊,好养眼珠子啊!”“啊,好好……”啧啧啧,这等好端端一哥儿,让这帮蜜蜂蝴蝶们贼上了,那还有个跑?
最先下手的是小辣椒。
小辣椒大名阮增蕊,姿容秀丽,拂柳鸾腰,走在列车车厢里,游曳于旅客们中间,飒飒得就像一根小辣椒。对对,就是那种翠绿的、尖尖弯弯的、咬一口就叫人咧嘴巴的小辣椒。再看她那作派,也是风行快语,更辣得不得了。
一次,列车停靠罗文皂站,阮增蕊扶送旅客下完车,又上车,锁车门,并检查车门锁闭安全,一套标准作业程序做下来走回车厢里,被一个男的摸了一把。她顺手就用车门钥匙打过去,头上见了色。“摸我屁股?王八蛋!”那时候在我们列车上,人们最恨的一是小偷,二是流氓。旅客们不由分说,噼噼啪啪就打起流氓来。乘警来了也假装看不见,又打了一会儿,待到站停车,两名乘警才分开旅客,押解着流氓,按规范移交到车站派出所里去。事后列车长批评阮增蕊:“怎么能上手呢?车门钥匙那是铁做的,铁疙瘩!”阮增蕊作过深刻检查后就又说:“我当时就是控不住,就顺了手嘛!”啧啧啧,李尚且被这样一根顺了手,又控不住的小辣椒盯上,那就更难逃脱了。
阮增蕊下手的动作也是别出心裁。
我们这趟列车,是从山西平城早上七点三十分发车,晚上七点三十五分到达终点北京永定门站。到夏天平城气候凉爽,人称避暑胜地。而北京热,像蒸笼,我们一路跑车走下来,就如经历了两个季节一般,简直冰火两重天。这天阮增蕊值乘,傍晚又来到北京。正是五黄六月天,北京那个热呀。退完勤阮增蕊就来找李尚且问:“有采买任务吗?”李尚且说:“没有。”阮增蕊说:“那正好,我也没有,就陪我到车站广场乘凉去呗?”李尚且说:“当然行。”
来到永定门站前广场,只见天空雨燕穿飞,地上人影重重,旅客热得不在候车室待,都到广场乘凉来了。这下卖冰棍大娘的生意好做了,一辆辆卖冰棍的小推车,就在人群中穿梭。小推车都是白色的,把冰棍放进去再用白棉被包裹着,以防冰棍化掉。车厢上写着“奶油冰棍”“小豆冰棍”等招牌。阮增蕊到广场,一屁股就坐在一个大娘的小豆冰棍推车旁。李尚且说:“你吃几根?我来买。”阮增蕊汗拔流水扇着脸说:“这热天,先吃起来再说。”
再看那小豆冰棍,用无机纸包裹着,一毛钱一支,是当时我们最爱吃的,融嘴里散发着淡淡的青豆味,清香香凉茸茸,夏天到了北京不吃小豆冰棍,那就是一种遗憾。这不前个天儿我去北京,又专门吃了回小豆冰棍:哦,没有当年的味道喽!
哪想到在当年,就是这小豆冰棍惹了祸。
那时阮增蕊坐在凉水泥地上,吃起小豆冰棍就没个完,自己动手从冰箱里拿出一支,剥去裹纸,吸溜嗦啰吃进去。再掏出一支,剥去裹纸几口又吃下去,流水作业一般,竟一口气吃下去十八支冰棍,把李尚且和卖冰棍大娘都吃傻了。待当又吃第十九支时,“哦坏了,这肚子要来劲!”阮增蕊刚有了感觉便忍不住,脸变白了,出冷汗了喊起来,“快快快,快送我回公寓。”人却早站不起来了。李尚且没怠慢,背起阮增蕊就跑路。
好在我们住的乘务员行车公寓离广场不远,就在旁边,刚跑到公寓,阮增蕊进了厕所就窜了稀。医生来了,一检查一问询内情吓一跳!十八根冰棍,又这么热的天,外热内凉,那肚子还不水泊梁山造反起义闹事情?“你这是自杀喝凉水,淹死不尝命,瞎胡闹嘛!”就这一夜,阮增蕊一会儿一趟厕所,一会儿一趟厕所,就没闲着,钻着肚子疼。而李尚且呢,也是一夜没闲着,也是一夜没睡觉,他为阮增蕊钻着心在疼。
李尚且这锥心刺骨的疼,让阮增蕊看出来,她高兴了。“你真的为我担心?”她问李尚且。“嗯。我觉得是我的错。”阮增蕊说:“是我自己要吃的,怎么能怨你?”李尚且说:“当时我没拦着呀,让你那样搞自己。”阮增蕊说:“那我以后可就赖上你了啊?”“为什么?”“有切肤之亲了呀我们,你背了我。”李尚且就生疑地看住她:“咦,你当时不会是成心的吧?”阮增蕊就一巴掌打在他肩头上:“说什么呢你?我能成心祸害自己?疼死我了当时呀!我俩这完全是老天爷安排的,你别想跑!”“我不跑。不跑。你个小豆十九!不,小豆十八根半!”阮增蕊肚子就又疼起来,可这回却是笑疼的。
阮增蕊知道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这个道理,拿下李尚且后便看得紧,视若专属,宣布专属后就不许别人再染指。其他姐妹对李尚且多看一眼,她就飞鸿惊心,其他姐妹对李尚且多说句话,她就捻酸生疑。再看车班里年轻姐妹们,可是不管那一套,生着嘴巴就要找人说话,长着眼珠子就是为看俊哥哥的。这个说:“天空要下雨,你要注意多加衣服李尚且。”那个问:“李尚且,你晚上睡觉打呼噜不?”又一个也凑过来:“李尚且你快看,多么蓝的天,跳进去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
“你们成心气我是不是?”这时阮增蕊就跑过来,强加干涉。再转向李尚且:“还有你!”李尚且委屈地回嘴说:“我怎么了?总不能不和人说话,变成没嘴兽吧我?”问了阮增蕊个大窝脖:“我……”阮增蕊眼见心上人陷入十面埋伏,四面楚歌,醋酸忧怨,担惊受怕,真是急得直跺脚冲李尚且:“你说你长这么俊干什么?王八蛋!”
有的时候人长得俊,那就是罪过,罪大发啦,大到竟会出人命呢!
有个叫乔冉冉的,爸爸是铁路分局长,上班想跑车,让爸爸走个后门,也到我们乘务组当列车员了。乔冉冉也二十啷当岁,从小被爹妈惯坏了,一派的小姐脾气,霸道至极,见到好东西就抢,就夺。也不问那东西有没有主,一打眼看见了李尚且,就上马追呀追。
这天,我们值乘到了永定门站,刚退完勤,乔冉冉就先一步来找李尚且说:“这天儿好热呀!”李尚且说:“是挺热。”乔冉冉问:“一会儿你有事情做吗?”李尚且说:“先冲凉,洗个澡。”乔冉冉说:“我要吃冰棍。洗完澡,你带我到广场吃冰棍去!”一听冰棍两个字,李尚且立刻手脚冰凉,身冒寒气,一连打了三个冷激灵。
第二天列车返平城,阮增蕊安排好旅客开车后,就跑来找李尚且,拽他到列车风挡车门前审问道:“昨晚乔冉冉找你了?”李尚且说:“找了的。”“她找你干什么?”“让我带她去吃冰棍。”“你去了?”“那不能,我背了你就不能再背她,我们已经有切肤之亲了。”阮增蕊不满意这回答,竟动起气来道:“跟你说了不要再和她接嘴说话,你就不听!”李尚且咳一声也就道:“怎么又来了又来了?”阮增蕊说:“你嫌我烦了?”李尚且说:“我没有。”阮增蕊说:“哈哈,你是看上她爸是局长了吧?”李尚且说:“你不要侮辱我!”阮增蕊说:“你就是又看上乔冉冉了。”“我没有。”“你就有,你吃着碗里的,还要锅里的。你以为你真进了盘丝洞。”“我不是猪八戒!有这么俊的猪八戒吗?”“好呀你还夸显自己俊,我看你就是要甩了我,跟乔冉冉好。”这回李尚且也真急了,“我心里没有她,只有你。”“你骗人,你不是。”“我就是。”“你不是。”“我就是。你让我怎么样才能相信?”“你敢从这里跳下去我就信。”李尚且一把拽开列车门,“忽”就跳下去了。
阮增蕊傻了一秒钟,接着爆炸般哭喊起来:“妈呀你真往下跳呀,妈呀妈呀哇,哇……”
事后说起来,李尚且真是命大,多亏当时列车正爬山坡跑得慢,路基旁边又长满着灌木和青草,李尚且跳下车去没有死,只是把自己摔成了血葫芦,一条腿摔断了,以后走起路来永远一瘸一拐的了。很快分局事故调查组来了,这俩瘪犊子哪还敢实话实说。李尚且还亏着心说自己安全意识不强,疏漏了安全作业规程,犯了老年痴呆病,糊涂虫掉下车去。被调查组定性为严重坠车漏乘事故,对他二人全路通报,记过处分,一人还降了一级工资。
直至过去好长时间,他俩人倒被窝里搂一起还一遍遍回忆这件事故的蹊跷。李尚且说:“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鬼?”阮增蕊说:“有吗?有吧。我也含糊。”李尚且说:“我当时按安全操作规程锁车门了呀,还按作业程序复检了两次。”阮增蕊说:“事后领导也检查了车门,门锁没坏呀,锁得好好的,不然被查出了漏锁车门,那还了得?”李尚且说:“那怎么我一拉车门就开了呢?”阮增蕊说:“那除了有鬼,就是老天爷能干这事了。他老人家感叹我两个好,也诚心成全我两个。”李尚且说:“对对,那我们捋捋,老天爷是不是这样干的,老天爷把车门打开,让我跳下去后,老天爷就又锁上门,事后让调查组调查不出来。”阮增蕊说:“那必是呗。不过就算是老天爷打开的门,我也感动你,为我敢往下跳,那叫一个豪横。”李尚且说:“其实吧,我当时还真没想跳,火车跑那么快,飞沙走石多吓人!就那么一犹豫掉下去了。”“什么,原来你对我还有掩盖?你个!”“哎哟腿,腿,你又压着我腿了……”
结婚后,俩瘪犊子日子过得甜蜜缠绵,有声有色,阮增蕊一口气给李尚且生了两个漂亮女儿。大女儿如今在北京一家公司上班,当高管。二女儿留在平城,女承父母业,在铁路列车段也跑车,当列车长。他两个老鸳鸯现在也退休了,当年的小辣椒成老辣椒了,腰水桶般粗。我们的腰也都水桶般粗。有的还瓮一般粗。闲暇了我们就聚在李尚且家里来,打牌,喝茶,回忆我们的岁月青春。不时李尚且就矫情地向阮增蕊唤叫一声:“给老子捶捶腿!”阮增蕊便放下手里茶壶,笑呵呵乐颠颠过来:“来了,这就给你捶腿,欠着你的。你个王八蛋,铁拐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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