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是不特意去翻找,真实的生活里我就只有一个兄长,而揭开记忆的最底层会发现,我还有一个比兄长小两岁的瓜子(瓜子是陕西方言中对智障人的称呼)哥哥,只是,他早早地就逝去了。
在我 六七岁的记忆里,瓜子哥的印象是这样的:
白净的脸庞,高挑的个头;浓眉大眼,手指细长……母亲时常给他穿着开裆裤,无论春夏秋冬似乎从未换过——即便母亲想换,也实在是找不到多余的衣服。窑洞里,瓜子哥被一根用布条做的花绳子从腰间拴着,固定在土炕的一端,活动面积也就三五尺左右。土炕上铺着一张发黄的竹席。母亲怕瓜子哥受寒,除过夏天,这个土炕都被母亲烧得滚烫,有时手都不敢摸,竹席自然就被烙得一片片地发红,四季都像有那么一片彩虹暖暖地垫衬在瓜子哥的身下。
模糊地记得母亲说,瓜子哥原本不瓜,只是一次感冒发高烧无法及时去就诊,烧坏了大脑,落下了痴呆症。
瓜子哥平日里很温和,不大喊大叫,不随意大小便,有什么需求只是朝母亲“呜……呜……”地喊,看起来好像心里懂点事情。
那时候,一家人都很喜欢瓜子哥,没有谁会嫌弃他。吃饭的时候,土炕上会放一个红色油漆木盘,筷子、盐和醋置于其间,推至瓜子哥跟前。瓜子哥光着雪白的脚丫,不是跪着就是站在炕角,一脸地兴奋,高兴得“呜呜呜……”地不知说些什么。无论是什么时候,母亲都会先给瓜子哥盛一碗饭,调好味后递给他。接下来,全家人都围坐在炕头,说说笑笑地吃着饭,不离开他。
瓜子哥很爱母亲,视线里稍不见母亲的面,他就要么急躁不安,要么拽着拴他的花绳悄悄地啜泣。每当这个时候我基本上都会在他的身边,所以,我成了他最信任的伙伴。我会爬上炕去,和瓜子哥戏闹着玩,玩累了,会坐在他怀里,让他在我的头上找虱子。有时候,我还会枕着他的胳膊,沉沉地睡去……
有一次,我不知道哪儿来了冲动,就解开了拴瓜子哥的花绳子,和他来到院子里玩。不多时,母亲从地里回来了,她看到瓜子哥被我“解救”一脸的怒色,高声吆喝道:“快回到窑里,把你哥拴好!再解绳子我就打坏你的腿!”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担心瓜子哥出去乱跑,让她忙地里活的时候没法照看;若是被村里小孩打骂和欺负了,她更是伤心和无能为力。
从那以后,我的意识里就有了自由的概念,有了一种深深的怜惜与疼爱发自心底,渐渐朝瓜子哥靠近。
小时候我身体弱,时常生病。一生病,要么就是二姐上山采来野果什么的给我吃,要么就是父亲从城镇偶尔带回一些蛋糕和饼干之类的东西,让我享用。每遇见这样,不等父母说什么,我第一个会想到瓜子哥,会让他先吃第一口。
这时候的瓜子哥面容更加俊美,快乐的神态不但安慰着父母亲,而且,也让我和姐姐点点滴滴地感知了亲情,懂得贫穷和苦难并不影响全家人的幸福。
(二)
然而,我十二岁那年,瓜子哥死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那年他14岁,有着鲜嫩的青春与生命。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寒风凛冽得无情,似乎还有零星的雪花正在飘舞。我们村刚有了学校,我和两个姐姐都去上课,而母亲没在家,她用架子车拉着父亲去山外给父亲看病去了。
放完学回到家,瓜子哥住的那个窑洞里有烟雾在缭绕,顺着崖壁徐徐袅袅地上升……我和姐姐冲进窑洞,可是,一切都晚了,窑洞里已经没有了瓜子哥的生命……!
深夜,地面上落满了雪花。这时,母亲拉着父亲才满身是汗地回到院子里。
随即,母亲一声大哭刺破夜空……那哭声太悲惨、太有力量,似乎也刺破了我的心,时至今日依然没有愈合。
二姐紧紧地拽着我,我们浑身发抖得利害,又冷又怕,不知所措。
“我不该把炕烧得太热……是妈把你害死了……!”母亲捶胸顿足,悲伤得让我感觉到了天昏地暗。
父亲躺在隔壁的窑洞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撕裂般的咳嗽声也是阵阵地扎心……
这个夜晚很长,长得让我们等不到黎明;这个夜晚很短,短得让我们都想起瓜子哥的生命……
天亮了,这时,雪已经厚厚地能没过脚脖,整个山沟静隘而又肃穆。母亲不让我和二姐靠近,她一声不吱,默默地整理着瓜子哥的遗体;时间停滞不前,所有的生命都有了短暂的凝固,留下默哀,留下祈祷……!
很快,邻居老杜叔来到我家,他用一块褥子裹住瓜子哥往肩上一扛对母亲说:“你放心,东边梁顶上那块麦地方向好,我把他埋到那儿最合适!”
“妈,我哥的脚还留在外面!”
听到我这一声惊呼,母亲再次大声哭起来。她边哭边跑回窑洞一阵翻找,终于找出一块红布,把瓜子哥的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三)
埋了瓜子哥之后家里很安静,父亲不抽烟,母亲不哭泣,我们姐弟也不胡闹,各自的脑海里都是瓜子哥的影子……都沉浸在一种洁白的痛楚里,不想被染上一丝尘埃。
从那以后,每年到了收麦的季节,母亲都会多次去往梁顶那块麦地,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是看麦子黄了没黄,还是看瓜子哥好着没好着……这个,我不得而知;只是知道母亲特别喜欢那块麦地,总是偏心眼地侍弄它,让它每年或青绿葱茏,或金黄璀璨……
6月22日下午于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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