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亭亭如盖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3-04-25 16:44 被阅读0次

    《渐行渐远》系列之十四

    我第一次读《项脊轩志》,就感到久违的重逢;尤其看到最后“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句话,脑海里有个影子飘忽不定,可记忆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它。过了很久,我们同学在一起说起上高中的日子,电光石火似的一闪,一棵生机盎然、孤独耸立于田野上的皂角树,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还有我的老师。    

    ……        

    六月初的稻田灌满了水,仿佛是平放在大地上的镜子,倒映着白云蓝天,嫩绿的秧苗在白亮的水中横竖成一条条直线,平坦的原野上铺开一块块稻田,一条小路从稻田中穿过,从远处看不见路边低矮的农家,只能看见一棵高大茂盛的皂角树张开粗壮的枝柯,像巨大的墨绿色的伞,耸立在天地之间。三五成群的白鹭,绕着枝繁叶茂的树冠轻盈地盘旋,又飞向云烟苍茫的天边。        

    我读的高中,坐落在离县城不算很远的一座小山岗,原来是本县第一中学,不知道是什么原因,1970年前后有好几年没有招收学生,1973年的夏末,再次开学的时候,为贯彻“五七指示”,学校改了名字,叫“五七中学”,它还有一个更气派的名字:五七大学。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既是高中生,又是大学生。但“五七大学”徒有虚名,本部设在几十公里外的林场,我只去那里上了二天的课:挖树窝。“五七中学”分了“农机、农技、农电、文体、农会(会计)、农医(赤脚医生)”六个班;“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我们的高中只读了二年,全校也只有我们这一个年级。        

    我分在文体班。班主任是个教语文的男老师,四十岁左右,身材瘦削,苍白的脸色泛出暗淡的腊黄,一副有气无力、病态恹恹的样子。他的烟瘾特别大,几乎是“烟不离嘴,嘴不离烟”。正式上课前要敲二次钟,第一次是学生进教室坐好,三分钟后敲第二次,是老师进教室上课。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他站在教室外面,还要狠狠地、深深地吸几口,然后掐灭燃烧的烟头,把剩下的半截香烟轻轻地、稳稳地放在窗台上两砖之间的凹陷处,双手梳理头发,衣着整洁,快捷登上讲台,开始讲课。他的大脑里仿佛有一个精密的时钟,知道什么时间下课,当下课的钟声一响,他的话讲完了,讲台上的东西也收拾好了。快步走出教室,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把前面一头的烟丝弹掉一点点,再把放在窗台上的那半截接在新拿出的烟头,划燃火柴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一口,又慢慢地、悠长地吐出青烟。脸上的陶醉般的神色,仿佛世间再没有比此时更舒适享受的时候。        

    少年时代的尾期,是青春的序曲。自由的心灵和独立的人格开始崭露头角,表现为一种漫无目的的叛逆精神。更何况我们离开了以前每天都必须回去住的家,搬到学校住了,每个星期只有星期天回家,父母不能早晚盯着我们管了。上小学和初中时候的对父母的依赖,和对老师唯命是从的心理开始烟消云散。        

    师生关系到底是一种什么状态?古人说:“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是,那个时候,孔孟鼓吹的“师道尊严”被打倒在地,痛批得体无完肤、遗臭万年。我们没有把老师当成值得尊敬和信赖的人,包括他在内。        

    我们从上小学就知道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后来,“知识越多越反动”,“绝不走白专道路”,“卫星上天,红旗落地”的口号如暮鼓晨钟,叫青春年少的我们不知所措,虽说“语数外、理化生”是主要课程,学习成绩的优劣却不受重视。每隔一段时间也要考试,如果不把它当一回事儿,它就毫无意义,一百分和五十分、甚至和零分没有任何区别,因为没人敢因此而小看或歧视你,也不会影响你“上山下乡”。所以,有些同学马马虎虎混学习,人在教室,心在野外。上课上一半就头疼屁股痒找借口请假,有的干脆乘老师不注意从教室后门溜走。        

    老师对此似乎并不介意,去留随意。但他讲课却非常认真专注,声情并茂,生动活泼;抑扬顿挫,字正腔圆;板书整洁,流畅清晰;重点部分不厌其烦地详细讲解,真正的诲人不倦。他的口才非常好,以至于有些不爱学习听讲的同学都说他:讲得津津有味,水都点得燃灯。        

    “政治挂帅,思想领先”,向王杰、黄帅、邢燕子等先进典型和英雄人物学习,我们的课堂不仅在教室,也在田间、厂房和建筑工地。在劈山平地、扩建操场的劳动中,看上去柔弱的他却使用一把沉重的十字镐;这里的山石坚硬,只能用十字镐先挖开刨松石土,再用铁锹将松散的石土铲进竹筐和板车里,抬走拉走。

    那天,他穿了件背心,挖一阵歇口气;我看见他把十字镐举在头顶上,猛地一镐挖下去,刚好挖到埋在泥土里的腐朽棺木,里面的积液脏水溅射,扑了他一脸,和张开的嘴里,女同学吓得乱叫,几个男同学把他送到学校医务室紧急处理,幸好棺木里的积液脏水没有伤害他的身体。他被树立为全校师生的榜样,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向他学习。受他的行动感招和精神鼓舞,在向贫下中农学习的劳动中,一个平时并不显眼的同学,为捞起一个竹筐,奋不顾身跳下齐腰深的粪池,把筐子捞起来,火线提拔为年级团支部书记。       

    有一次,老师给全班同学在“批林批孔”活动中的表现写评语,引起了二个同学的激烈争吵。给一个同学写的是:“批林批孔打头阵”,给另一个同学的是:“批林批孔很积极”。这后面的同学很不高兴,觉得受到了天大的委屈,说“很积极”比“打头阵”落后得多。二人吵得脸红脖子粗,班干部劝说没有用,只好把老师叫来。老师微笑着把“很积极”划了,另外加了三字:“当先锋”。        

    但是,也有的学生恶作剧,经常戏弄老师。农技班的班主任是个膀大腰圆但慈眉善目的厚道人,希望学生掌握更多的知识,将来上正儿八经的大学。一个同学问:“我们五七大学是不是大学?”老师说:“当然是大学,还是最光荣的劳动大学。”另一个同学问:“那正儿八经的大学是做什么的?”老师想了想说:“正儿八经的大学,就是大家都来学。”从此,学生们就有点瞧不起他。        

    这个老师带着学生到农村学习农业生产,在大队部吃饭,乘老师和大队书记说话,几个学生把大半碗炒熟的蚕豆倒进老师的碗里。老师已经吃饱,但当着大队书记的面又不好倒掉,只得硬撑着把蚕豆吃完。都说吃豆子好放屁,下午上课,果然如此。也不知是吃了蚕豆后,人的劲儿格外大,还是粉笔质量太差,老师每次往黑板上写几个字,粉笔就要断一小截,而每次弯腰去捡粉笔,就忍不住放几个响屁。

    女生坐在前面,抿着嘴忍住不敢笑,但眼睛里含着笑;男生在后面,一个个笑得前合后仰。老师气得浑身发抖,甩手而去。好几个调皮的学生又憋腔变调、把偷看老师写的诗到处传唱:“一个狗子汪汪汪,把我腿咬伤;三个窟眼直冒血,流了一裤裆”。      

    几天以后,我们班到农村为贫下中农演出,同时参加“麦收四快”劳动。热风吹拂,麦浪滚滚,骄阳似火,遍地金黄,一块块稻谷寄秧田宛若绿宝石,镶嵌在一望无际的麦浪中。几个同学爱好文艺的同学请老师吟诗一首,他眺望着远方,又回头微微一笑,说:“我不会即兴赋诗,给同学们朗诵一首吧。”说着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感情充沛,抑扬顿挫地朗诵道:“一片青来一片黄,黄是麦子青是秧;是谁绣出花世界,劳动人民手一双。”      

    乘着我们兴趣浓厚,他给我们讲解顺口溜和诗歌、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他说的“宋玉对楚王问”,我们还不懂,只记住了“其曲弥高,其和弥寡”八个字。他说顺口溜也是一种表达思想感情又通俗易懂的文艺形式,也有传世之作,比如“天地成一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把顺口溜写好,也很了不起。还有舞台上表演的“三句半”,同样能鼓励人们的革命精神,增强战斗意志。        

    我们每天晚上都要上自习。上高中不久,一天下午我有事回家,吃完饭急忙返校自习,天已黑了,生怕惊扰了正在自习的同学,悄悄地走去,远远瞅见廊柱下一星红光一闪一灭,仔细看看,原来是老师靠廊柱站着,抽着烟,看着教室里的同学们。时间长了,我们都知道,不管繁星满天,还是雪花飞舞,他一定要来,就站在教室后面的门外廊柱那儿,一支接着一支,默默地吸烟;同学们知道老师在外面,复习功课很认真。当我们都离开教室,值日的同学关好门窗,他才望一眼外走廊昏黄的灯光,然后消失在有时月色朦胧、有时漆黑一片的夜色中。        

    他曾经是我生活舞台中的主角,然而,我和他从来没有过面对面的交谈,一对一的交往,师生感情陌生得仿佛路人。 时光流逝,我和他朝夕相处的日子越来越遥远,可他的形象反而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晰,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他对我们完全可以看水流舟、顺其自然,但他没有这样;也许在“君子固穷”、“独善其身”的困境中,还抱有一丝“桃李满天下”的幻想。他是可亲的,可敬的,又是可怜的。        

    回想起高中的日子,那一幕总是栩栩如生:夜晚自习后,茫茫夜色中,一个清瘦的身影踽踽独行,也许这是他呵护我们六百多个日夜的缩影。

    ……       

    清水微涟的稻田,枝繁叶茂的皂角树,翩然翱翔的白鹭,每当它们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我就想到清瘦的老师,就像那棵皂角树,亭亭如盖。

    2023年4月26日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十四)亭亭如盖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pmcmj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