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王疯子原本不疯,毕竟没有谁生下来就是疯子。
打我记事起,老王疯子每天早上都会唱歌。
有时候她叉着腰站在院子里唱,有时候歌声则会从屋子里传出来。
她家在村子正中间,房子破败不堪根本没什么隔音效果,她嗓门又很洪亮,所以只要她一唱歌,全村都能听见。
她唱的歌有一个固定的前奏:爹爹爹呀!妈妈妈!
之后的歌词内容就很广泛了,大都是即兴创作,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前后五千年,她都能用类似二人转的曲调唱出来。
不过她唱的最多的还是村子里的家常事:
老赵家那小谁,欠了老李二子的钱,至今还没还;
老马家的寡妇,克死了她的老公公,是个小妖精;
老宋家大儿子,虎了吧唧他没人疼,送进局子里,那个哎嗨呦!
歌词里大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很多是胡言乱语,村子里的人早就听习惯了。
很多人都拿老王疯子的歌声当闹钟用。
我爹那一阵子在镇上通勤上班,每天早晨听到老王疯子唱歌就准时起床。
有一天,老王疯子不知道出了啥事,早上没唱歌,我爹没起来床,上班迟到让老板罚了钱。回家之后我爹一个劲嘟囔:“那狗日的老王疯子!今天早上咋不唱歌了呢?!”
【二】
老王疯子有两个女儿。
我8岁去镇里上小学的时候,记得她大女儿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小女儿只比我大个三四岁的样子,但是并没有上学。
记忆中,有一次我爹送我去村口坐校车,路过老王疯子家,老王疯子刚唱完歌,正叉腰在门口准备“谢幕”。
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老王疯子和她的家:东倒西歪的木头围栏围成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的陈设在外面看去一目了然。院中杂草丛生,几只杂毛鸡绕着院子中间的一口破缸乱跑。老王疯子倚靠在缸边,穿着蓝色的破布衣裳,灰色的补丁裤,漏着脚脖子,蓬乱的花白头发,看不清她的脸。
她一家赖以生存的房子,几乎是残垣断壁,缺砖少瓦,黄泥糊墙。四面窗户都用破损的的塑料布或木板钉了起来,只有后屋保留了一个有玻璃的窗户。
我向后屋的窗户望去,能够清晰的看到老王疯子的大女儿正在窗边替妹妹扎辫子。
那个只比我大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花布衣裳,是整个家里唯一的鲜艳色彩。她趴在窗边,正像我在审视她一样审视着我。
最终,我们的目光相对,我看到她无神的大眼睛里满含渴望,还带着一丝恐惧,那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眼神。
我那时候小,还比较有礼貌,见到长辈就问好,大家也会礼貌的向我回礼,夸我是个好小子。
唯独见到老王疯子的大女儿,每次我向她问好,她都拿眼睛恶狠狠的瞪我。
我爹跟我说:“老王疯子的闺女也是疯子,以后再见到不用搭理她。”
我好奇的问:“那她的小闺女也是疯子吗?”
我爹回答:“是,她一家都是疯子。”
从那时起,我明白了,所谓的礼貌,原来也要差别对待。我们并不是要对所有人都友好,哪怕她们看上去很可怜。
【三】
疯癫的老王疯子没少和村里人发生冲突。
听我赵大爷讲,老王疯子从正常人突然染上疯病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攻占村中心”。
老王疯子家在村子的中心地带,她家前面那一片空地,原先是村里人集会的小广场,广场中间原本有一根木头的电线杆,电线杆上挂着大喇叭,用来向村民们广播各种资讯。
那一年刚入冬,大喇叭里正在广播防火安全知识。我赵大爷坐在电线杆底下扒苞米粒,他一边低头仔细地捡起散落在篮子外的苞米粒,一边吐槽大喇叭里说的都是屁话。
当他抬起头时,冷不防一柄大斧头迎面砍来,他连尖叫的功夫都没有,急忙躲闪,一脚踹翻了篮子,苞米粒撒了一地。
拿斧头的的人正是老王疯子,她要砍的不是我赵大爷,而是他身后的电线杆。
赵大爷回忆到:“那天亏我跑得快呀,要不然一斧子就给我干开瓢了!那老娘们是真疯了啊!”
东北初冬的天气已经非常寒冷,我赵大爷当时愣是惊出一身冷汗。他呆若木鸡地站在一边,亲眼目睹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老王疯子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砍柴斧,也是那根电线杆不算粗,六七下的功夫,木头杆子就摇摇欲坠,老王疯子用斧背照势一敲,电线杆应声倒下,上面牵连的电线随之崩断,火花四溅。
大喇叭摔在地上没有了声音,老王疯子赶上前两三下把喇叭砸个粉碎,然后猛一回头,瞅了赵大爷一眼,给我赵大爷吓一机灵。
赵大爷想到去派出所报案,转身要往派出所跑,没想到踩到苞米粒,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屎。
赵大爷回忆到:“我当时摔在地上,心想这回可坏喽!那老疯子不得过来砍死我啊!没想到她瞅了我一眼,然后就回家啦!她可能就是想把那喇叭摘下来,她嫌那玩意太吵了,哈哈哈……”
后来派出所的人因为老王疯子精神有毛病,把她送到市里的精神病院住了一阵子。老王疯子的丈夫连赔钱带道歉,好歹算是把这件事给了了。
这之后,老王疯子成功“攻占村中心”,她在精神病院住了几个月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开始唱起了歌。
老王疯子赢得第一场胜利,村中心被迫转移到村东头。
也是因为这件事,老王疯子的丈夫离开了村子,撇下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女儿,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四】
老王疯子和村里人的战争一直在持续着。
起初,大家伙可怜老王疯子的遭遇,都很善待她,大女儿会拼命向村民们道歉,让大家包容自己的母亲。
但是老王疯子疯癫的举动一次次挑战着村里人的底线。
人们渐渐开始怀疑:这老娘们真疯了吗?她是不是装的啊?她中邪了吧?让妖怪上身了吧?
对大女儿的安慰也渐渐变成恶毒的话语:“她不是在精神病院吗?让她回来干哈啊?”、“好好看着你妈!自己妈啥样你不知道啊?”、“你们赶紧搬家吧!”
人们的同情心总是有限,同情与厌恶的界限总是让人很难把握。
丈夫走了以后,这个可怜的家庭失去了经济来源。大女儿早早就退了学,年纪轻轻的她就要撑起一个家,她既要照顾精神不稳定的母亲,又要养育襁褓中的妹妹,还要承受来自村民的非议。
亲戚朋友都认为这一家中了邪,纷纷离她们而去,家里的积蓄很快花光,只能靠政府救济过活。
慢慢的,大女儿也像疯了一样,封闭起自己,封闭起整个家。
越是封闭,越是特立独行,村民们的非议就越大。非议越大,这个家庭就越封闭,如此恶性循环。老王疯子家逐渐破败,笼罩着阴郁的气场。
村民和老王疯子家的矛盾也愈演愈烈 。
老王疯子家隔壁的老高大婶曾因为冬天倒脏水的问题和大女儿多次理论,甚至有一次高大婶还和大女儿大打出手。
那一战,老王疯子也拿着斧子参了战,在老高家门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斧子印,吓得高大婶两天没敢出门。
除此之外,因为老王疯子的歌词,村民和老王疯子以及大女儿的骂战没有一天停止过,但结果都因老王疯子亮出斧头而告终。
村民们也不是从来没胜利过。
有一次,老王疯子照旧唱歌。一夜宿醉的宋叔从她门前经过,她正在唱:“老宋家大儿子,虎了吧唧他……”
借着还没醒的酒劲,脾气火爆的宋叔一脚踹倒了老王疯子家破败的大门,成功缴获了老王疯子的斧头,还砸碎了她家仅存的玻璃窗户。
那之后的一个礼拜里,老王疯子都没有唱歌。
直到有一天,她的歌声又响起了,只是音调比以前降低了好多:“爹爹爹呀!妈妈妈!老宋家大儿子,虎了吧唧他没人疼,送进局子里,那个哎嗨呦!”
那天,老王疯子只唱了那一句。
【五】
记忆中,我与老王疯子有过一次亲密接触。
那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一个双休日,住在镇上的表哥来找我玩。
表哥带来了新买的羽毛球,我俩准备去老王疯子家门前的空地上玩耍。
我母亲再三提醒我离老王疯子家远点。
嘴上答应,可是一旦疯玩起来就什么都不顾了。
玩得正起劲,表哥发来的一个球我没接住,直接飞到了老王疯子家的院子里,落在破缸边上。
我跟表哥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决定进院子里取回羽毛球。
趁院子里没人,我大气不敢喘一下,悄悄把那腐坏的门拉开一条够我进入的缝子。
表哥在外面替我放哨,我蹑手蹑脚地挪到缸边,第一次亲身接近这个神秘的领地,紧张到仿佛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里依旧荒草丛生,我脚下是一堆烂泥,草丛中散落着腐烂的食物,臭气席面。角落里一只炸毛公鸡发出无法形容的怪叫。
我的手刚碰到羽毛球,就听到表哥大叫:“快出来!”
我抬起头,发现老王疯子推开门走了出来,隐约还看到她身后有一个弱小的身影。
我慌不择路,蜷缩在缸后不敢动弹。
老王疯子颤颤巍巍走到我身边,俯下身,似乎在打量我,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
我不知道她要干嘛,怯懦的仰起脸,竟和她目光相对。
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庐山真面。
想象中她是一个老巫婆的形象,有突出的眼睛和长长的鼻尖,还有邪恶上扬的嘴角。
而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普通老太太,眼中没有任何恶意,甚至能用慈祥来形容。
在她向我伸出手的时候,表哥夺门而入,一把拉起我就向外跑。慌乱间老王疯子家门上突出的钉子还把表哥的裤子划开一条口子。
现在想起来,老王疯子伸手,只是想拉我起来吧,但当时只顾得赶紧逃命。
我回头望了一眼老王疯子,她捡起地上的羽毛球,递给身后的小女儿。
我清楚的记着,那个穿着花衣裳的小姑娘,接过羽毛球,眼里有了神采,高兴的笑了。
【六】
我去镇上读初中那一年,村子里终于修建了一所像模像样的小学。
我娘现在还在调侃我:看你这啥命,小学念完了,人家才把学校给你盖好。
那个简单的像大四合院的小学刚建好,村长兼校长在村东头的大喇叭里号召大家为新建好的小学捐献物资,共同建设美好校园。
响应号召,我带着一套日记本准备在募捐大会上捐给我的学弟学妹们。
学校的操场上热闹的像菜市场一样,大喇叭里响着欢快的音乐,系着红领巾的小朋友在操场上跑来跑去。
站在大喇叭底下的赵大爷正在替小孙子系红领巾,小孙子欢快地跑到一边,赵大爷欣慰的抬起头,却哑然失笑,因为他看见一个人。
赵大爷看见的人正是老王疯子,他下意识的喊到:“大家快跑!老王疯子又来砍电线杆子了!”
空气瞬间凝结,所有人自觉给老王疯子让开一条路,大人们都抓紧了自己的孩子,没人知道她要来干什么。
这一次老王疯子手里没拿斧头,电线杆也换成了水泥的,她根本砍不动。
她拎着一捆尘封已久的书籍,行将就木的她在大女儿的搀扶下,走到募捐台前,将书放下,默默离开了。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王老师。
我清晰得记着,大女儿回过头,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上露出笑容。
【七】
老王疯子的身世和结局,一如我想象中的凄凉。
上了初中的我开始住校,很少回家。
初二那年寒假回家时,我路过老王疯子的房子,却发现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
这一次高大婶不用再和她疯癫的邻居因为脏水问题而打架了,因为老王疯子家的旧址,已经变成供村民倒脏水废物的垃圾堆。
老王疯子在秋季病逝,草草埋葬,她的女儿们也搬走了。
年久失修的屋子彻底没有了人烟,加上那年雪大,房子最终在一个雪夜里垮塌掉一半。
高大婶嫌弃废屋的另一半连着自家的房子太难看。于是在一个下午,她和高大叔挥动铁锤大斧砸掉了残存的另一半。
满怀疑惑的我第一次向母亲询问起老王疯子的身世,却得到一个悲伤的故事。
那一年,老王疯子还是小王老师,他和丈夫都在镇里的学校任教。
早些年,乡镇大集体统一在村子里兴建砖瓦房,高大婶点名要和书香门第的小王老师做邻居,当时高大婶的父亲是村支书,还特意把小王老师一家安排在村中心的位置居住,显然对这一家寄予了厚望。
而这一家人也没让村民们失望,小王老师的大儿子学习成绩优异,在市里读高中,即将参加高考,一旦成功,将是村子里第一位大学生。
然而残酷的现实却是:小王老师身怀重任却性格孤僻的儿子,高考前夕在学校里跳楼自杀了!
小王老师精神濒临崩溃,情绪极其不稳定,已经出现了精神疾病的征兆。
作为邻居,高大婶劝她们夫妻俩:趁还能生,再生一个男孩吧!
两年以后,小王老师又怀上一个孩子,全家人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这也重燃起小王老师对生活的信心。
然而,现实又向这家人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小王老师生下一个女儿。
所有的希望全部破灭,这个女人也彻底疯掉了!
【八】
上高中那一年,新年前夕,我和母亲去镇上的集市里选购年货。
整个街道都洋溢着喜庆的节日气氛,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目不暇接。
在街道尽头,有一个很容易被人忽视的菜摊。
母亲难得和卖菜的人寒暄起来:“哟!在这摆摊呢。”
卖菜的女人很害羞,身上棉衣围脖包裹的很严实,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漫不经心的看着货摊上少的可怜的菜品,催促母亲赶紧回家。
回首间,我发现卖菜女人身后,一个同样包裹严实的女孩,正用一双漂亮有神的大眼睛盯着我看。
我认得那双眼睛,那眼睛里依然满含渴望,却没有了恐惧。
这一次,我看到的是自信。
【后记】
之前看过一部叫做《玻璃城堡》的国外电影,影片讲述了一个方式奇怪的家庭里发生的各种故事。电影根据剧中大女儿的同名小说改编,这一家人经历的所有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真实的。
那时我就在想,在我的生活中也有如电影中那样生活方式奇怪的家庭吗?
想来想去还真有一个!
老王疯子和她的女儿以及她们的生活方式都是真实的,只是在我很小的时候,老王疯子就过世了。
凭借残存的回忆以及家人和老邻居们的讲述,我写成了这个三分真实七分虚构的故事。全当做好久没写东西来练练笔吧。
愿我们善待身边那些独特的人,也愿那些在我们眼中独特的人,能够用自己的方式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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