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与食物的记忆》

作者: 窈婉容 | 来源:发表于2018-04-05 02:56 被阅读114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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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与食物的记忆》

        人总是在老年时想要重返故乡。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我们想要回去的,或许不是一个地点,而是一段时光。

        我问过许许多多的人:一生之中,最怀念的是哪一段时光?可能这样的问题,已经略显俗气了。多数人的回答,大都是青春年华的学生时代,那时候的生活最简单,感情也最单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每每听闻此言,不禁叹惋,对呀,青葱岁月总是和爱情联系在一起的,怎么不让人怀念。可让我最念念不忘的时光,却还是质朴童年,与外婆在一起度过的年月。那段回不去的年少光阴,我至今回想起来,仍然会鼻酸。

        有时,我追求知识,自谓有了知识,内心就不会迷茫。杨绛先生也曾说过:“你之所以痛苦,是因为读的书太少了。”过去,我也十分赞同先生的观点。可是越长大,越读书,就越会发觉,有时候了解的太多,内心的困惑也就越多,无处宣泄与排解,反倒更加痛苦。反观童稚孩提,一无所知,却率性天真,没有烦忧,还是无知的好。没有知识,便没有忧愁,这就是所谓的“赤子之心”,也未可知。可如果当真无知,又觉得这是一种悲哀。

    闲话少叙,且该步入正题了。

    关于那段旖旎温黄的年少时光,该从三岁说起。那时候,天空湛蓝,云白似雪,世界十分简单。小村庄、外婆、舅舅、两个小伙伴,就已构成了我世界的全部。我与外婆居住的房子,是中国乡村最为古老的土房,房屋虽然老旧,却古朴传统,布置得整洁而不失温馨。于我而言,那不是房子,而是家。

    小小的客厅里,摆着比我高出许多的茶桌,茶桌磨损的十分厉害,但却是外婆心爱的物件,颇有年头。茶桌之上,排满了整整齐齐的杯子,并两大瓶热水。这些杯子,每天都会被外婆细心擦拭,沾以干稻草与灰。外婆爱物,对每一件细小事物的珍视与投入,总能让我十分惊叹。

    外婆喜欢喝茶,闲来无事,坐在大门口,总要泡上一碗热茶。茶叶,自然是自己采、自己做、自己晒。乡间贫乏,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待客,但凡有人来串门,外婆总要给客人泡上一杯滚烫的茶水,一齐坐着聊天。聊的无非是山外的新闻,以及各自生养了多少子女。

    茶桌一侧,是一个白色的电脑桌,桌上摆着一台小小的电视机,最老式的那种,坏了又修,修了又坏,也不知被我们敲敲打打了多少回。乡间夜晚漫长,便凭此打发寂寥长夜。小客厅的三面墙上,有五花八门的图画,日历、拼音表、数字表、并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明星,那是那个时代留下的斑驳印记。墙上嵌着的一口钟,我不知道它是何时挂上去的,年岁悠长。我如今二十岁,它仍旧镶在原处,如一只老态龙钟的乌龟,慢吞吞的爬着。

    故乡虽贫瘠偏僻,但我从小却有一种富足之感,而这种富足之感,来源于土地,来源于几千年耕作在这土地之上的农民,来源于外婆、外公、舅舅所种下的粮食,稻米、黄豆、老南瓜、玉米、茶叶、花生、豆角、茄子、大白菜。这种与生俱来的、从黄土地上获得的满足感,从劳作与耕种中获得的富足感,让我一直以来都对农民怀有深深的好感,对土地有着深沉的眷恋,对大自然更是依恋与热爱。如今,人在城市,踏在这被水泥包裹的地面,虽然感受不到大地的气息,但每每途径面包店,那新鲜出炉的、裹着大麦与玉米香气的面包,慢慢膨胀而散发出来的原始气息,竟也能让我万分感动。

    外婆家的土房子前,有一块极大的地坪,这是专门用来晒粮食的。有时,晒的是豆子。每到秋天,舅舅就将一捆一捆的豆荚扛回家,铺开在地坪,任由它们晒着,自己径去修整菜园。在秋日的阳光里,豆子耐不住燥热,开始哔哔啵啵地从豆荚中蹦出来,那情形十分热闹。

    直至傍晚,舅舅扛着锄头归家,看看满地爆出的黄豆,零零落落铺满一地,这才满意点点头。这时,他往往要取出一根又长又粗的木棍,开始敲打豆荚了。豆子扛不住打,只得缴械投降,蹦出豆荚,哗啦哗啦,好似下冰雹。这往往是我最为期待、亦是最喜欢的场景。

    待到舅舅打不动了,我便会抄起大棍子,有模有样的打豆荚。打出的黄豆豆,被舅舅用箩筐装起来,收藏在阁楼上,那是财富。而剩下的豆荚与茎叶,自然也能派上用场,它们——被舅舅捆扎好后,当柴烧。

    每逢下雨天,外婆就将我叫出门,十分神秘地说:“快去看看,外面有些什么?”我跑到坪中,细细的找,这才发现,原来坪中开裂的缝隙里,全是被雨水泡发了的黄豆豆,由于喝饱了水,一颗一颗,鼓鼓胀胀。我欣喜万分,马上取来小碗,一颗一颗的捡着,原来,收豆时遗留下来的小豆子竟然全藏在这里啦。午饭十分,外婆就将这些泡发的黄豆,洗的干干净净,放在米饭中一起蒸着。我记得十分清楚,打开锅盖一刹那,那种扑面而来的煮熟的米饭与黄豆气息,喷喷香香,瞬间带来无限满足与欢欣。于我而言,那是相当美味的一餐。

    荒村山野,冬日严寒,朔风紧,天也黑得格外早。

    每逢严冬时节,关上木门,我与外婆便依偎在昏黄的柴火旁烤火,柴火上架起一口锅,锅里炖着新鲜萝卜,再撒上晒好的辣椒,汤汁滚烫蒸腾,就是人间美味了。后来,舅舅时常会到镇上带回牛肉,若再切上牛肉一起煮着,那就更为满足。我与外婆围着柴火吃晚饭,夹着锅里滚烫的萝卜下饭,只记得当时的自己,活脱脱像个小饿鬼,抄着大铁勺,伸长了脖子,一面捞锅里煮熟的萝卜,一面不停的往嘴里送,虽然烫嘴,却停不下来。吃过晚饭,舅舅总爱打着手电筒外出串门,我与外婆仍旧坐着烤火,以消永夜。冬夜漫长,若是再饿了,便可拿来红薯或鸡蛋,埋在火堆里,慢慢地温着,顷刻便能烤熟。再用小火钳将红薯与鸡蛋一个个挖出来,即便什么作料也没有,却吃的很香。此时窗外,朔风凛冽,或许正飘着雪。

    每到这种时候,就会不由想起一首诗:

    日暮苍山远,

    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这是一种十分温暖惬意的感觉,如今长大了,那样的日子却一去不复返。有时,多想再吃一回那热气腾腾的炖萝卜与那埋在柴火堆里的红薯和鸡蛋,却又总是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一偿所愿。有时,外婆只要能端上一碗面给我,那怕是那样也好呀。只是,现在的心境已不复当时。

    曾经看周容的《芋老人传》,书上说:“芋老人者,慈水祝渡人也。子佣出,独与妪居渡口。一日,有书生避雨檐下,衣湿袖单,影乃益瘦。老人延入坐,知从郡城就童子试归。老人略知书,与语久,命妪煮芋以进。尽一器,再进,生为之饱,笑曰:‘他日不忘老人芋也。’雨止,别去。”

    故事说的是,一个落魄书生进京赶考,饥寒交迫,在芋老人门口屋檐下躲雨,衣衫单薄且浑身湿透了。芋老人用煮熟的芋头招待这贫寒书生,芋头虽然是平常之物,但书生却吃得十分香甜,笑说:“他日必将不忘芋老人恩情。”

    可他日风水轮流转,一朝金榜题名,书生成了宰相,游子成了贵人,念及旧日辛酸苦楚,命厨师煮出芋头来,却始终不如当年芋老人煮的芋头那般香,自己亦不禁停箸感慨:“何向者祝渡老人之芋香而甘也!”往日落魄潦倒,两袖清风,好意的一碗芋头,竟也感念多年,始终念念不忘那种味道。

    有人吃糠咽菜,却甘之如饴,有人饮甘餍肥,却味同嚼蜡。也许,我们吃的不是食物,而是一种心境罢。

    乡下人总是自食其力的,虽然贫寒,却不需求人,自己努力的多,收获的也多。所以有人说:“这碗饭,是老天爷赏的。”或许也有人哂笑这思想落伍,竟然怀念农耕时代。可我觉得,自力更生,质朴无华,那就是最好的时代呀。农夫农妇生产出来的,那都是实实在在,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反观有些东西,有如泡沫,站不住脚,一碰即碎。有时自己太久不曾回归乡土,恍惚之间也有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觉得这整个世界都不太真实。

    除去那炖萝卜,尚令人念念不忘的,还有外婆的糖蒸梨。乡下梨树结出来的梨子总是又酸又涩,不能入口,外婆不忍弃之,总是想方设法的将它做成美味,物尽其用。一到八月份,外婆将那又小又丑的梨子收集回家,洗去灰尘,切成薄薄的片状,稍稍晒干,撒上白糖,将它一蒸。

    每当旁晚疯玩回家,一进门,就能看见桌上放着一只碗,碗上盖着一柄蒲扇。我一看便知,那又是外婆给我做糖蒸梨了,满心欢喜,吃到嘴里,完全没有酸涩的味道,甜蜜香软,爱不释手。直到将碗吃空,犹不忘将碗底的糖舔舔干净,直到嘴上、手上、衣领全沾满糖水,这才罢手。

    那时,乡下还没有商铺,这糖蒸梨,便是我儿童时代最好的零食了。如今,年岁渐长,想吃什么零食吃不到?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吃不到的。可却唯独再难吃上一回外婆做的糖蒸梨了。

    食物似是一种印记,一种文化,一种情怀,甚至是一代人的回忆。

    早在很久以前,我描述过这样一个场景:

    “每个镇子,总有这么一两家面摊是通宵煮面的,简陋、便宜,人人都吃得起。只要你想,便能随时吃上一碗。

    面摊老板平凡、神秘,无名无姓,终日碌碌无为,却乐得自在,日子过得踏实而心安理得,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这里温暖,有人情味,有安全感,因此流浪奔波的浪子爱在这里吃面,历经血雨腥风的江湖人也喜欢在这里吃面。寒夜中的面摊,总能给他们带来一丝慰藉,这是他们的临时港湾,可以暂且躲避纷争,躲避江湖恩怨,将什么都抛却,只安安心心的吃上一碗面。

    于江湖人而言,面摊是一种情怀,一种寄托,一种慰藉。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下肚,满足欣慰,疲累皆消,还有什么事情过不去。”

    有时也想,越到后来,这种食物情怀可能越会被淡化,我们的后代甚至会遗忘这些食物的做法罢。至少如今,外婆的手艺,我甚至连皮毛亦没有学会。

    除却糖蒸梨不说,外婆时常做的还有萝卜干,可慢慢腌着当茶点,亦可拿来待客。雪白的大萝卜,从松软的泥土里拔出来,饱满白净,不沾泥土,水分充足,像极了女子的光洁手臂,皓腕凝霜雪。擦擦干净,咬上一口,十分爽脆,那是一种生鲜生鲜的气息,犹夹杂着泥土芬芳。拔出土的萝卜,都是由舅舅用箩筐挑回家的,途经小河,站在岸边,一股脑将萝卜倒入河中。哗啦哗啦,雪白雪白,溅出水花,场面十分欢乐。

    外婆就蹲在小溪边,拿着丝瓜瓤,将萝卜一条一条刷洗干净。多余的萝卜,自然做成萝卜干,用辣椒腌好,置于衣柜下,等着它慢慢风干。我若馋嘴了,随时便可舀出一小碗,当零嘴吃。外婆见我吃得津津有味,总是说:“我明年要多做点萝卜干,我孙女儿爱吃,给她带到学校吃。”

    其实,我不是爱吃这萝卜干,只是乡下食物匮乏,又没有零食,只得吃这个,以解馋意。当然,这些话,我都不曾与外婆提过,怕她伤感。有一段时间,年幼无知,虚荣心渐长,竟不屑于将这样的东西带到学校,甚至觉得十分丢人。如今想吃,却再也吃不到了。纵然吃得到,也再也不是当年的味道。每念及此,只觉心酸。

    我的故乡,没有商店,没有买卖,一切东西,几乎都是从黄土地上得来的。我若想吃肉了,外婆便会站到大门前,向路上张望,一旦觑见有村人骑着自行车进镇,就会远远的叫住那人,说道:“回来的时候帮我捎点肉吧,多谢你。”肉带回来后,外婆往往只割下一小块来当晚餐吃,余下的肉,用盐腌着,留待往后,细细慢慢的吃。

    外婆做肉的方式十分简单,将肉切成小块小块,拌以油、盐、生姜等作料,再加水焖在锅里,这便成了。这样煨出来的肉烂烂的,适合老人与小孩的口味。肉上桌了,外婆往往只喝肉汤,把肉留给我。她说:“牙齿不好,咬不动肉。”我不懂其中道理,只要有肉,也就能心安理得地吃上两大碗米饭。

    后来,略略读了书,看见《儒林外史》中有这么一回,籧景玉替马二先生备饭,其中写道:“里面捧出饭来,果是家常肴馔:一碗燉鸭,一碗煮鸡,一尾鱼,一大碗煨的稀烂的猪肉。马二先生食量颇高,举起箸来向公孙道:‘你我知己相逢,不做客套,这鱼且不必动,倒是肉好。’当下吃了四碗饭,将一大碗烂肉吃得干干净净,里面听见,又添出一碗来,连汤都吃完了。抬开桌子,啜茗清谈。”每每读到此处,看到“一大碗煨的稀烂的猪肉”这等字眼,总会记起自己儿时吃肉的情形,简直与马二先生如出一辙,不禁喷饭。

    外婆一生过得十分艰苦,人一老了,就爱念叨往日的苦难与贫穷,每每说着,眼泪也掉下来,哽咽着说不出话。外婆说:“我生养了九个子女,夭了两个,就是太苦了,没有饭吃。一到过年就发愁,那时候走了好几里路,想和大叔借几斤米过年,千求万求,好求歹求,就是冷着脸不肯借,你看看这样的人有多坏,我多寒心。一到过年,我就坐在门口淌眼抹泪,没有办法。困难的时候,就蒸红薯藤,几个孩子凑在一处,抢着吃。”我虽不懂事,但也知道,那时候的红薯藤,是用来喂猪的。

    在过去几十年间的农村,像外婆这样的劳动妇女大概很多,她们在家庭里的地位低下,没有文化,没有见识,甚至粗鄙浅陋,可就是有一颗传统质朴的心,像一头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耗尽苦力,榨干了一生的精力与血汗,至死方休。我身上但凡有那么一丝丝的好品质,那都是外婆遗留给我的。

    如果说,老人在享了清福之后再回归黄土,这样后辈也稍觉心安。可若偏偏是受尽磨难病痛之后离开的人世,那后辈往后总要心怀愧疚了。到了这个时候,才能深刻的体会到那句话的含义: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外婆什么都吃,却唯独保持着一个习惯——不吃苦瓜。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尤爱吃苦瓜,外婆家种的苦瓜不够我吃,大舅妈亦常常给我送苦瓜来。把苦瓜籽掏干净,洗去苦气,切成薄片,外婆便开始炒,有时做的是青椒炒苦瓜,有时做成苦瓜酸菜汤。苦瓜味美,每每都是我一个人吃得干干净净,外婆却连一筷子也不愿动一动。偶尔,我也会趁外婆不注意,偷偷往她碗里夹一片苦瓜,或趁她起身时,偷偷将苦瓜埋在她饭里,心中窃喜。

    外婆眼神虽不好,心思却灵敏,发现之后,立马又将苦瓜夹回我碗中。我终于忍不住问:“外婆,你为什么不吃苦瓜?”外婆回答说:“我都苦了一世了,再也不想吃苦了。”我当时很小,却也是思潮起伏,五味杂陈,被这句话所震撼。乃至现在外婆去世,我心里痛苦万分,还是忍不住向别人叙说我外婆的种种好处以及她说的这几句话,反反复复,絮絮叨叨,说了又说,她可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前几日,我看了一部电影,叫“小森林”,是日本的影片。画面简单平静,没有激荡人心的大场景,女主人公市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天吃饭,自己耕种、自己收获,自己享用,返璞归真。我深为震撼的是,市子对食物的态度,竟是那么庄重,那么一丝不苟。每一次作食物,就好像是一次无比用心且极其投入的仪式,那俨然就是外婆的影子。从这些食物中,仿佛就能看到我与外婆在一起的光景,温馨而美满。

    现在想来,我总是企图想回到那种最原始的生活,可到头来却发现,回不去。一个人若是从贫穷转为富有,他很容易适应安逸的生活。若是要她再从安逸的生活中抽离,返回到那贫瘠的土地,过自食其力的生活,那却很难。

    我不是圣贤人,也贪图安逸,贪恋光鲜,没有一颗纯粹的心,所以我做不到,我回不到童稚时那种质朴到极点的生活,也不能返璞归真。这似乎都是因为:既然享受过了安逸,就无法回到贫穷。

    外婆与食物的味道,也只能在心底一遍一遍回念,偶尔掏出来取暖,最后消磨为无物。

    《外婆与食物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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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fe24ab09fc9d:看到这感触颇深,在经历过许许多多后,故乡的时光依旧是我们所怀念的。不禁想起了一首短诗“故乡很小,小的只能容下两个字”
      • 8987dba03cbc: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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