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读《生死疲劳》

作者: 窈婉容 | 来源:发表于2018-06-03 19:49 被阅读171次
    详读《生死疲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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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窈婉容

    莫言先生的《生死疲劳》,前后算是仔仔细细看了两遍罢。未看之前,原本自己胡思乱想的以为,六道轮回,苦不堪言,在人与畜的转换之间颠沛流离,生死疲劳,人生简直了无意趣,无望而沉乏,悲哀而犀利。但是偶然翻开了第一页,还是忍不住一口气读下去。

    第一次看完,只觉得:又幽默、又粗俗、又诙谐、又讽刺、又讥诮,又悲壮、又无奈、又露骨的污、又引人发笑,有些地方却又让人嗤之以鼻。

    第二次看,才感到无比悲凉,人世沧桑,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回归了土地。“三天之后,合作死了。”“两个月后,黄瞳死了。”“当天夜里,吴秋香吊死在大院当中那棵杏树上。”洪泰岳与西门金龙在爆炸声中同归于尽。这样零零落落的仓促结束,生命接二连三的陨落,略显萧条荒疏的收梢,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让人觉得意犹未尽,却又悲哀万分,结局都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与《红楼梦》的判词不谋而合: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妄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蓝解放是那‘为官的’,丢妻弃子,仕途全抛,追求心之所向,义无反顾,既不值得世人过度颂扬,也不值得世人过分讥评,如其父所言,在官场上混事的人,休了前妻废后程,终不过家业凋零。

    西门金龙是那‘富贵的’,人生潇洒,品调风流,挥金如土,虚妄喧嚣,觥筹交错里洋洋得意,推杯换盏间高谈阔论,到头来‘是非成败转头空’,金银散尽,命丧无常。

    庞抗美是那‘无情的’,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卷入纷争无限,牵连俗事万千,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泥足深陷,最后保不齐自己也难以全身而退,分明报应。

    蓝开放是那‘痴迷的’,苦恋庞凤凰,心地良善反而更显可怜,老实本分反倒更觉命运悲惨,不知不觉走进了死胡同,钻了牛角尖,行为偏激举枪自杀。老实人容易受伤,可怜人总是无奈,一载赴黄粱,妄送了性命。

    蓝脸是那‘看破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无人共他粥饭相依,也罢也罢,孤独而又清醒,顽固却又冷峻,死守着一个不成规矩的旧志,坚持着他那不容于世的坚持,独来、独往、独耕、独种,虽未像贾宝玉遁入空门,终究也回归黄土,做了一个不随波逐流、高风亮节的凡人。

    就看完第一遍而言,自己大致将这本书概括为三个部分来评析:特点、优点、与缺陷。

    关于“特点”方面,自己总结了这样四点:幽默诙谐,粗俗露骨,讽刺讥诮,悲壮无奈。这样四个特点,都是在看《生死疲劳》的过程中,作者所带给我的直观感受,所以想一一分享出来。

    首先,先说说这本书的幽默诙谐、引人发笑之处。这本书里,读者大概随时可以被作者妙趣横生的言语打动,举些例子,西门闹转世为驴在为自己喊冤时说:“后来我才知道,我在阴间里鸣冤叫屈时,人世间进行了土地改革,大户的土地,都被分配给了无地的贫民,我的土地,自然也不例外。均分土地,历朝都有先例,但均分土地前也用不着把我枪毙啊!”这最后一句话,完全逗乐了我,我几乎可以想象到西门闹拉耸着一张衰脸连连叫冤的模样,一面唉声叹气,一面莫名其妙的喊屈:“均分土地也用不着把我枪毙啊!”仿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幽默风趣,其形可见。到了后来也有类似的句子,西门闹叫冤说:“黄瞳啊黄瞳,就冲着我跟你爹多少年的交情,你也不该用土枪崩了我啊。”,“诸多的乡亲,看到了我西门闹的善举。就冲着这一点,你们也不该用土枪崩了我啊!”这样伸冤叫屈的句子反反复复出现,滑稽可笑,令人捧腹。

    后面的行文中,也有许多这样的句子或段落,引人发笑,这是大师的高明之处。

    “我虽是高密东北乡第一的大富户,但一直保持着劳动的习惯。三月扶犁,四月播种,五月割麦,六月栽瓜,七月锄草,八月杀麻,九月掐谷,十月翻地,寒冬腊月里我也不恋热炕头,天麻麻亮就撅着个粪筐子去捡狗屎。乡间流传着我因起得太早错把石头当狗屎捡回来的笑话,那是他们胡说,我鼻子灵敏,大老远就能嗅到狗屎的气味。一个地主,如果对狗屎没有感情,算不上个好地主。”这话出自一个地主的口吻,虽然粗俗,但也十分贴切幽默。“一个地主,如果对狗屎没有感情,算不上个好地主”,此句堪称经典。

    洪泰岳动员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能言善辩的女人、心灵嘴巧的学童劝说蓝脸一家入合作社时,莫言先生的描写也是尤为逗趣,他说:“他们一拨拨地涌到我家,仿佛前来为女儿说媒或是替儿子求婚,仿佛前来卖弄学问又仿佛前来施展口才。男人们围着我爹,女人们围着我娘,学童们追着我哥我姐当然也没饶过我。男人们的旱烟把我家墙壁上的壁虎都熏晕了,女人们的屁股把我家的炕席都磨穿了,学童们把我们的衣裳都扯破了,入社吧,请入社。觉悟吧,别痴迷。”这样描绘出来的情景,就像一幅生动的画,清晰的印在我脑海里。我能脑补出村民死缠烂打的样子,他们涎皮赖脸的如同一块牛皮糖赖在蓝脸家,不胜其烦的聒噪着那几句:“入社吧,请入社。觉悟吧,别痴迷。”我几乎也能想象出蓝脸一家愁眉苦脸、无可奈何、被一群邻里乡亲推来搡去的样子,这样的描写,如摹其状,我也还是只能用“其形可见”四个字来形容了。

    在第十四章:“西门牛怒顶吴秋香”里,有一段对话特别有意思。洪泰岳恐吓蓝解放说,如若他的牛再顶伤社员,就将牛处死。蓝解放倒也头脑清醒,思路清晰的反驳洪泰岳:“你吓唬谁呢?我是吃着粮食长大的,不是被人吓唬着长大的。国家有政策,当我不知道?牛是大畜生,是生产资料,杀牛犯法,你们无权杀死它!”

    以下,是洪泰岳的回答:

    “哈哈,哈哈,”洪泰岳大笑几声,对众人道,“你们听听,他的口气多大啊?他竟然还知道牛是生产资料!我告诉你,人民公社的牛是生产资料,单干户的牛,是反动的生产资料。不错,人民公社的牛即便顶了人我们也不敢打死它,但单干户的牛顶了人,我立马就判处它的死刑。”

    “反动的生产资料”,这样强词夺理、死皮赖脸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伦不类的新生词汇从洪泰岳一本正经的嘴里蹦出来,滑稽的很,又是一种反差所带来的幽默感。

    之后还有对洪泰岳如此这般的描写:

    “他发挥了敲牛胯骨时练出的长项,讲话中尽管谬误百出,但嗓门巨大,语言连贯,把那些扶着犁把子的农民震唬得呆若木鸡,那些牛也呆若木牛。”

    莫言先生总是妙语连珠,一张嘴巴横扫千军,语不惊人死不休。“呆若木鸡”人人都听说过,“呆若木牛”四个字却又让人忍俊不禁,哑然失笑。遣词造句中,最能看出一个作家的幽默感与创造力,莫言大师无疑是幽默且富有创造力与想象力的。

    蓝解放与西门金龙打架撕缠,心中暗暗期盼自己的牛顶撞西门金龙时,有这样一段心理描写:“我当时期盼着你猛回头,一下子把西门金龙抛上半空,让他直接跌落到河中央,将酥脆的冰砸裂,让他沉入冰窟窿,灌他个半死,冻他个半死,半死加半死就是一死,但最好不要让他死,他死了我娘会难过。”类似这样的文字小笑话,莫言先生似乎信手拈来,运用自如,又恰到好处。

    这样诙谐幽默的桥段在西门闹转生为猪时还有许多:

    “我们要在一个月内,兴建二百间花园式猪圈,实现一人五猪的目标,猪多肥多,肥多粮多,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支援世界革命,每一头猪,都是射向帝修反的一颗炮弹。所以,我们的老母猪一胎生了十六只猪娃,实际上是生了十六颗射向帝修反的炮弹,我们的这几头老母猪,实际上是向帝修反发起总攻的几艘航空母舰!”字里行间,已经可以清晰的感受到浮夸风的势头甚嚣尘上了。将猪娃比作炮弹,将老母猪说成能发起总攻的航空母舰,我亦着实佩服洪泰岳胡扯乱掰的能力。

    “他从洪泰岳手里将我接了过去,紧紧地抱在胸前,使我亲切地感到了他那颗野心疯狂跳动,他低下头在我耳朵上吻了一下——这一吻,在日后的典型材料中,被拔高成养猪模范蓝金龙先进事迹中的一个重要细节:为了抢救初生下来的窒息小猪,蓝金龙对小猪施行了口对口人工呼吸,使几乎死定了的、遍体紫绀的小猪重获生命,并发出吱吱的叫声,小猪得救了,但蓝金龙却因为过分疲倦而昏倒在猪棚里——斩钉截铁般地说:‘洪书记,从今之后,公猪就是我的爹,母猪就是我的娘。’‘这就对了!’洪泰岳欣喜地说,‘我们需要的就是能把集体的猪当成爹娘伺候的青年。’”这一大段话,许多笑料溢于言表,自行发掘体味起来,亦觉越读越有味。

    “那时人们衣食拮据,对大自然的美景还比较麻木,如果那些杏树和猪舍保留到今天,完全可以吸引城里人下来欣赏红叶,春天可以搞个杏花节,秋天就搞个红叶节,让他们吃在猪圈睡在猪舍,真正体会乡野风情。扯远了,对不起。我是一头想象力丰富的猪,脑子里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幻想,我经常被自己幻想出来的情景吓得屁滚尿流或者逗得哈哈大笑。屁滚尿流的猪随处可见,但哈哈大笑的猪唯我一头,这事儿后面还会提到。暂且不表。”这一段文字是西门猪的的头脑风暴,得亏他酒足饭饱之后犹有闲情逸致自夸自己“是一头想象力丰富的猪”,我只觉得这话从一头猪嘴里冒出来何其有趣。西门猪用词大胆,嬉笑快意,那一句“我经常被自己幻想出来的情景吓得屁滚尿流或者逗得哈哈大笑”里,“屁滚尿流”四个字真是用得好极,总之我想不出来。他的确是一头一惊一乍、惯于自嗨的猪。

    “书记讲话完毕,人群还聚着不散,尤其是那些正当青春佳期、精力无处发泄的青年男女,恨不得上树下井,杀人放火,与帝修反决一死战,这样的夜晚如何入睡?”这段话在我这个尚处在青年时代的人看来,再恰当不过。以往自己精力过分旺盛,总是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如今看到“上树下井,杀人放火”八个字,真是正中下怀,贴切得不能再贴切。想想那正值壮年的青年们在某些失眠的夜晚,精力充沛、无处可以发泄时,也是恨不能上树下井,杀人放火,非要弄出些什么动静来才好。莫言先生深知青年男女的心呀。

    大师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能轻而易举的将我们表达不出来的心情呈现在纸上,让读者一看了,便能点头微笑,心领神会,觉得不谋而合,甚至拍案叫绝,说:“对,没错,当时我就是这样。”

    “从理论上我原谅了你,但感情上总是疙瘩难解。”这句从西门猪口中冒出来的金句,置于当时的情境之中,读来亦是令人喷饭。

    又例如以下这段的描写,分明是十分慌乱的情景,却偏偏被莫言弄得笑料百出:

    莫言被孙豹拤着脖子还忘不了补充细节,“马力带是从接口处断的,我估计,一定是接口处的铁销子抽到了他的脑袋上。当时,柴油机疯了,每秒转速八十圈,产生的力量大无边,没把他的脑浆子抽出来就是不幸之中之大幸!”听听,他竟然半文半白,仿佛一个饱读诗书的乡儒。“去你的‘之大幸’吧!”臂力过人的孙豹把莫言举起来,用力往前掷出。即使是在空中飞行这短暂的瞬间他的嘴巴里还是喋喋不休。莫言的咬文嚼字,插科打诨,更兼忙中添乱,孙豹的气急败坏,破口训骂,粗鲁投掷,两人一个夸张一个严肃,一个嬉笑一个恼火,简直不能再诙谐,如演双簧。

    这种在情急状况中添加的幽默段子,不免让我想起《红楼梦》中类似的桥段。《红楼梦》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中,贾政发怒要打宝玉时,紧急万分的时刻,曹雪芹还不忘幽读者一默,与莫言先生的“之大幸”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众位且看: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多凶少吉,哪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多话。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偏生没个人,连焙茗也不知在哪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

    还有这样一段,《红楼梦》第九回:“恋风流情友进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中,曹公写道: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因说道:“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

    莫言大师与曹公都十分擅长运用幽默,尤其是在慌乱紧张的环境下所制造出的笑话,小小细节,三言两语,顷刻之间能引逗人捧腹而笑,张弛有度,松紧结合。

    话说回来,重新转向《生死疲劳》,在西门闹转世为猪的时代,基调轻松活泼,文中的笑料也多来自莫言的插科打诨与涎皮无赖,例如以下两段描写:

    “老洪,你老兄不够意思啊!”庞虎笑着说,“村子里办这么大的喜事,也不捎个信给我,是怕我来喝你的喜酒吧?”

    “哪里的话,您这样的贵客,用八人抬的大轿,只怕都抬不来呢!”洪泰岳说,“您的到来,真使我们西门屯——”

    “蓬荜生辉……”坐在第一排长桌尽头的莫言响亮地说。

    第二段描写如下:

    莫言不失时机地卖弄:“有不速客三人来敬之大吉。”前志愿军英雄大概不能很好地理解这话的意思,目光直直,神情愕然。大学生庞抗美露出惊喜的目光,问:“啊,你读过《易经》?”“不敢说才高八斗,很无奈学富五车!”莫言大言不惭地与庞抗美对话。“行了,爷们儿,你就别在孔夫子门前念《三字经》了,当着大学生的面,竟敢转文。”洪泰岳说。

    怪道洪泰岳评论西门金龙与莫言时说:“金龙是堂堂正正之才,莫言是歪门邪道之才。”我倒更喜欢这个巧舌如簧、一张嘴横扫千军的歪门邪道之才。

    除却莫言先生自己作为一个文中角色所制造出来的幽默不说,西门闹与西门猪的思想在心中交错时,一时有为人的思想,一时又有为猪的想法,两相冲突,这也是一个笑料,如下的一段:“在时间这个伟大的医生面前,无论多么深刻的痛苦,都会结疤平复。妈的,我那时是一头猪,玩什么深沉啊!”西门闹爱思考,每每思索到深处时,才恍然大悟自己是一头猪,冲突又矛盾的内心,滑稽又可笑的心思。

    再有以下这一段:

    洪泰岳从大队部里出来,看到此种情景,刚要发问,金龙便对他说:“毛主席死了!”洪泰岳第一反应是举起拳头去捣金龙的嘴巴,但他的拳头在空中停住,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几乎全部到齐的全屯的男女老幼,看了一眼金龙怀中的那台因为音量过大而瑟瑟发抖的收音机,然后他收回拳头,猛擂自己的胸膛,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毛主席啊……您老人家走了……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啊……”这样有趣而生动的场景,我口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或许又只能用“其形可见”四个字来形容。“其形可见”四个字非常妙呀!它妙就妙在,当你觉得某些文段描绘得万分生动、栩栩如生但却又找不出任何词足以形容它的生动,这时,“其形可见”四个字就再恰当不过了。

    “那家伙咬着小花的屁股,连连地蚕食进去,小花的哭声让我几近疯狂,什么几近疯狂,就是他妈的疯狂了。”在这样危急时刻还不忘咬文嚼字,引人发笑,恐怕就是莫言先生了。

    在西门猪转世为西门狗之后,他所说出来的话既显滑稽却又有道理,西门狗从老母狗的腚后钻出来时,得出了一个精辟的结论,他说:“几次转生,使我懂得了一个朴素的道理:入乡随俗。生在猪圈里不吃猪奶就要被饿死,生在狗窝里不往狗娘怀里挤也很可能被冻死。”这样的话算得上是真知灼见,但放在转世为狗的西门闹身上,却显得那么无奈和滑稽。

    莫言在男女情爱上,似乎也是很懂的,例如以下这段:“自从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后,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只恋爱中的青蛙,没有食欲,只有源源不断的激情。没有食欲也要吃。我找出她搬运来的那些杂七拉八的小食品,胡乱塞了几口。我尝不出这些东西的味道,只知道他们可以产生热量,提供营养,延续我的生命。”每每读来,不禁失笑。回想起自己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光,一开始也是这样,像只“恋爱中的青蛙”,精力充沛,精神抖擞,根本感觉不到饥饿,有情饮水饱呀。如今细思,真是好笑。原来激情可以填饱肚子,这也是有原理的,只能说句:莫言大师你真的太懂了。

    当原配妻子黄合作在狗小四的带领下找到丈夫的情妇庞春苗,在这样紧张的环境下,莫言大师还不忘调笑幽默一番,他这样写道:“庞春苗犹犹豫豫地走过来,在距离你老婆三米处站定。你老婆双眼盯着树皮,她双眼盯着地面。我左眼盯着你老婆,右眼盯着庞春苗。”这种情景何其搞笑,我着实想象不出,一只狗如何能一眼盯着他老婆,一眼盯着庞春苗。得亏莫言大师想得出来。

    在写为驴的一世时,作者的幽默感尤为凸显,一种近似于插科打诨、调笑戏谑的轻松笔调,让人读来莞尔。其中如西门驴的内心活动:“我的意思是说,譬如我看到你的爹蓝脸和你的娘迎春在炕上颠鸾倒凤时,我,西门闹,眼见着自己的长工和自己的二姨太搞在一起,痛苦地用脑袋碰撞驴棚的栅门,痛苦地用牙齿啃咬草料笸箩的边缘,但笸箩里新炒的黑豆搅拌着铡碎的谷草进入我的口腔,使我不由自主地咀嚼和吞咽,在咀嚼中,在吞咽中又使我体验到了一种纯驴的快乐。”真是一个矛盾的灵魂,一方面放不下前世为人的记忆,一方面又情不自禁享受着作为一头驴的快乐,一方面嫉妒怨恨着蓝脸与自己的二姨太颠鸾倒凤,心情气愤,一方面又禁受不住草料的诱惑,馋虫作祟,心猿意马。就像莫言自己描写的:“尽管我不甘为驴,但无法摆脱驴的躯体。西门闹冤屈的灵魂,像炽热的岩浆,在驴的躯壳内奔突;驴的习性和爱好,也难以压抑地蓬勃生长;我在驴和人之间摇摆,驴的意识和人的记忆混杂在一起,时时想分裂,但分裂的意图导致的总是更亲密的融合。刚为了人的记忆而痛苦,又为了驴的生活而欢乐。”纯驴的快乐,好一个“纯驴的快乐”,惹人发笑。

    又有以下这一段:“那天我在院子里啃那棵大杏树,粗糙的树皮磨得我娇嫩的嘴唇火烧火燎,但我不愿放弃,我想知道树皮遮盖着什么东西。”这一小段写驴的习性,惟妙惟肖,贴切,又有一种莫名喜感。

    下面的这段话,格外有意思,如刻如画:

    “蓝脸你给我好生听着,一字一句都听仔细。”洪泰岳往前跨出一步,伸出一根手指,如同枪筒,对着我主人的胸脯,说:“土改胜利后,我就劝你不要和迎春结婚,虽然迎春也是苦出身,委身西门闹也是被逼无奈,虽然寡妇改嫁是人民政府大力提倡的好事,但你作为赤贫阶级,应该娶村西头苏寡妇那样的女人,她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丈夫病死后,便以乞讨为生,她虽然满脸麻子,但她是无产阶级,是我们自己人,她能让你保持气节,革命到底,但你不听我的劝告,非要和迎春结婚,考虑到婚姻自由,我不能违背政府法令,便依了你。不出我之所料,仅仅三年,你的革命意志已经彻底消褪,你自私,落后,发家致富,想过上你的东家西门闹那种糜烂生活,你是一个蜕化变质的典型,如不觉悟,迟早会堕落成人民的敌人!”

    我的主人怔怔地望着洪泰岳,半晌不动,犹如僵死,终于缓过气来,有气无力地问:“老洪,既然苏寡妇身上有那么多好处,你为什么不与她结婚?”

    洪泰岳被这句听上去软弱无力的话噎得张口结舌,半晌没回上话,状甚狼狈。

    这句话反驳的好,呛得洪泰岳哑口无言。

    洪泰岳总是振振有词,长篇大论,磨牙斗嘴,但凡只要遇着蓝脸,却又往往被他一句话呛回。这是一对狭路相逢、相爱相杀的老冤家。

    之后的文中,莫言也这样描述过洪泰岳:“偶尔的,他也会心血来潮、晃悠到屯东田野里,去与蓝脸磨牙斗嘴……蓝脸手中有活忙着,不多接他的话茬,任他一个人,喋喋复喋喋,滔滔复滔滔。但只要蓝脸一开口,总有一句像石头一样坚硬或像尖刀一样锐利的狠话扔出来,顶他个张口结舌,气他个头昏脑涨。”

    西门闹转生为驴,看到自己昔日的姨太太时的心理描写也是十分到位,莫言的口吻,酷肖极了地主西门闹,他说:“阳光照着她憔悴的脸,那额,那眼,那嘴,那鼻,勾起我绵绵不绝的记忆,真是一个好女人啊,恨不得含在嘴里亲热着的好宝贝啊,蓝脸你这王八蛋真是有眼力啊,你如果娶了屯西那个满脸麻子的苏寡妇,即便是当了玉皇大帝,又有什么意思。”幽默之处又在于,西门闹一面破口骂蓝脸王八蛋,咬牙暗恨不已,但又不得不承认蓝脸“真是有眼力”,偏生选中了迎春这样一个好女人。“蓝脸你这王八蛋真是有眼力啊”,此一句有趣极。

    莫言出生时,莫言他爹与蓝脸有一段对话,两人饶舌,云里雾里,也颇可当做笑料:“生了,生了一个儿子——是他大婶生了一个儿子吗?我家女主人问道。——是,莫言他爹说。——那你哭什么?我家男主人道,你应该高兴才是。莫言的爹把眼一瞪,说:谁说俺不高兴?不高兴俺哭什么?我家男主人笑着说:对对对,高兴才哭,不高兴哭什么!”两个高兴糊涂了的糊涂人的一番糊涂对话,叫人忍俊不禁。

    再有西门驴情欲涌动,寻求伴侣时的一番内心独白:“尽管我心有旁骛,脑海里晃动着那头母驴秀丽的眉眼、娇嫩的粉唇,鼻畔氤氲着她那泡多情尿的气味,使我时时想发疯。但前世为人的经历,毕竟使我不同凡驴。”哈哈,不同凡驴,不论怎样稀奇古怪的新生词汇都能毫无压力的从莫言口中迸出,却又显得那么顺理成章,而不牵强附会。

    到后来的描写,西门驴挣脱枷锁,追踪着母驴发情的气息到了河边,一路上回想起了前世光阴:“想当年,酒酣耳热之际,郑忠良拍着西门闹的肩膀说:老弟,积财积仇,散财积福,及时行乐,花天酒地,财尽福至,莫要执迷啊!……西门闹,去你妈个西门闹,不要来扰我好事,我现在是一匹欲火中烧的公驴。”为人的记忆和为驴时的生理冲动不断冲突,一句“西门闹,去你妈的西门闹,不要来扰我好事,我现在是一匹欲火中烧的公驴。”来当真是洒脱粗豪至极,万事皆抛,享受着纯驴的快乐呀。

    第二个特点,关于“粗俗露骨”的地方,我也一一列举出来,但是没做详细解释或说明,因为放眼看去,就能深切的感受到一股浓浓的色情气息了。充满中国乡村习气的粗俗露骨,这也是莫言乡土文学的一大特色,可能有读者不能接受这样口语化的黄色描写,但设身处地,将这样粗俗鄙陋的语言放在当时文化水平不甚高的乡村中国来看,却又是合时宜的。可能当时的人,当时的风俗,当时的农村,就是这样粗俗色情也未可知,如以下的段落:

    “在此之前一年,曾有一个赤裸的男人冻死在土地庙前,那人遍体赤红,鸡巴像枪一样挺立着,围观者嬉笑不止。这件事被你那个怪诞朋友莫言写到他的小说《人死屌不死》里了。这个人死屌不死的‘路倒’,是我出钱掩埋,掩埋在村西老墓田里。”

    刚开始读这样的段落,觉得不忍直视,粗俗又情色。可能在我眼里,高雅的污可以调节情趣,但言语粗俗的污却太粗暴了。不过看到后来,也就对这样的表达方式习以为常了。

    西门闹回忆三姨太吴秋香时,这样充满乡村浓郁粗鄙气息的口吻也尤为明显,他说:

    “我坦白,因为她在家庭里搬弄是非,我确曾抽过她三个耳光,她跪在我的脚前,抱着我的腿,泪眼婆娑地望着我,那眼神之媚,之可怜,之多情,让我的心陡地软了,让我的屌猛地硬了,这样的女人,即便是搬弄口舌,即便是好吃懒做,又有何妨,于是三巴掌之后就是如醉如痴的缠绵,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啊,是治我的一贴灵药。老爷,老爷,我的亲哥,你打死我吧,你弄死我吧,你把我斩成八段,我的魂也缠着你。”

    初读这段,只觉吴秋香浪荡狐媚,堪称下贱,怎么会有这样直白露骨又不知羞耻的放浪女子,说出来的话竟是如此口没遮拦。

    写出这样的段落,我觉得对于作家来说,是需要勇气的,也许换做是我,即便知道这样粗俗污秽的乡村习语,也绝对没有勇气将这些话原原本本的袒露出来,我必将以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来描写风月情事,毕竟人总是有所顾忌的。但是莫言先生不同的是,他就是敢于把这些粗俗露骨的东西暴露在公众视野之下。读这本书的读者,可能会因为看到这些色情的段落而产生这样一种想法:写这本书的作者真是一个粗俗不堪的人,甚至嗤之以鼻。其实不然,作者只是原原本本的还原人性的丑态。粗俗的是作者笔下的人物,而非作者本身。我也是因为有诸多顾虑,所以有很多真实但是粗暴的东西根本不敢直陈其事,但如若人人都像我这样,那就失真了。我们不敢写这样的东西,也许是害怕旁人也误以为我们也是内心如此的人,其实,我们只是放不开,所以有时候不能原原本本的还原一个真实。

    在描写驴子发情时,莫言也是极尽所能的粗俗污秽到底,有以下描写:

    “我嗅到了它动情的气味,同时感受到了它内心烧灼、渴望我爬跨的心思。于是我就产生了爬跨它的强烈欲望。”

    “我转到了母驴的背后,也可能是它主动把腚调给我。动情气息更加浓烈,我嗅了一下,感到如有烈酒入喉,不由自主地抬头仰脸,龇出牙齿,鼻孔闭锁,不让骚味外溢,这姿态非常美丽,让母驴心醉神迷。与此同时,那根黑棒槌,也英勇地伸出来,直挺挺地敲打着肚皮。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稍纵即逝,就在我举起前蹄、意欲爬跨时,我看到了驮篓中那个睡得十分香甜的婴儿,当然还有那只吱吱乱叫的猪仔。”

    作者虽然是客观描述,可是在读者看来,毕竟还能产生联想与想象,所以觉得不堪入目。说它粗俗吧,它又确实是如实描写出来的,但读来总是觉得羞耻不堪。可说实在的,莫言对牲畜发情的描写也能如此到位,实在是令人佩服的,仿佛西门闹当真已经不是人,而就是一头发情的公驴了。

    后来,又有这样的描写:

    “但收纳秋香,却是我的轻狂。日子过顺了,得意忘形,公狗得意翘尾巴,人得意翘鸡巴。当然也怨这个小妖精,每天都用眼神撩我,用奶头蹭我,我西门闹不是圣人,顶不住这诱惑。”

    “日子过顺了,得意忘形,公狗得意翘尾巴,人得意翘鸡巴。”但这句话也是话糙理不糙,虽然是从西门闹口中道出的粗俗愚见,却也非常实在。哪个男人不是这样呢,之所以还不翘鸡巴,是因为还没有到“日子过顺了,得意忘形”的时候。

    “我对洪泰岳说:你这个敲牛胯骨的杂种,真正的下三滥,在我心里,你连我裤裆里的一根屌毛都不如,但老子时运不济,落在了你们这帮穷棒子手里,天意不可违,老子服软了,老子是你们的孙子了。”乡人开骂大多如此,极尽所能的使用污言秽语以泄心头之愤,如刻如画。

    西门驴在追踪母驴的路途上的一段描写,也是夸张至极,且看:

    “站在高坡上,它的气味,突然涌来,是那样浓郁,那样强烈。我的心脏狂跳,撞击着肋骨,热血澎湃,亢奋到极点,无法长叫,只能短促的嘶鸣。我的爱驴,我的宝贝,我的最珍贵的,最亲近的,我的亲亲的驴哟!我恨不得抱着你,用四条腿紧紧地夹住你,亲你的耳朵,亲你的眼窝,亲你的睫毛,亲你的粉红的鼻梁和花瓣般的嘴唇,我的至亲至宝,哈气怕化了你,跨着怕碎了你,我的小蹄子驴啊,你已经近在咫尺。我的小蹄子驴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这段话说的动情至极,我俨然已经看到了一头意乱情迷,精虫上脑,身上散发着发情气息,且早已失去理智的公驴。

    在此之后,莫言先生又极尽所能的写出了两头发情驴子的情状,我一刹那恍惚之间觉得,作者已经把自己完完全全化身成了那头驴。

    “我让我的母驴喝水。亲爱的润润喉咙吧,慢点喝,别呛着,不要多喝,别受了凉。我的母驴啃着我的屁股,眼睛里盈满泪水。它说:好弟弟,我爱你,如果不是你来解救,我已经葬身狼腹。好姐姐,亲亲的驴姐,我救你,也是救我自己,自从我托生为驴后,一直心中郁闷,见到你后,才知道,哪怕是卑贱如驴,但只要有了爱情,生活也会幸福无比。我的前世是人,那人一妻两妾,只有性无有爱,我曾经错以为他非常幸福,现在才知道他十分可怜。一个被爱情之火烧烤着的驴,比所有的人都幸福啊。一个将自己的爱侣从狼口中解救出来的公驴,既在爱侣前展示了自己的勇力和智慧,又满足了雄性的虚荣心。姐啊,是你让我成为一头光荣的驴,是你让我成了地球上最幸福的动物。我们互相啃着痒,我们互相磨蹭着皮肤,柔情缱绻,情话连绵,感情在厮磨中愈来愈深,几乎使我忘记了蹲在河边的狼。”

    “有好几次我失去了理智,举起前蹄,爬跨我的母驴,但我身体未落,狼便窜了上来。我匆忙终止,狼即退回水边去。”

    “我们并肩往河的上游走去,一直走到河水清清、嗅不到半点血腥味的地方,然后站住。它侧目望着我,啃着我,声音呢喃,情意绵绵,身体转动,给我最合适的位置,亲爱的,我要你,跨上来吧。我,一头纯粹的、纯洁的公驴,体形健美,基因优良,注定了后代的优势,这样的优势,与我驴的童贞,一起给你,只能给你,我最亲的花花驴。我像山一样立起来,用两只前蹄抱住它的腰,然后,身体往前一耸,一阵巨大的欢喜奔涌而来,流遍了我的身体,也流遍它的身体。我的天哪!”莫言大师似乎很懂性交的乐趣,也很擅长用文字将性交那种“欲仙欲死”的感受描绘出来,“一阵巨大的欢喜奔涌而来,流遍了我的身体。”形容的非常恰当。包括最后那句“我的天哪”,我的确已经体会到了两头死去活来的驴了。

    在后来西门驴自述时说:“我们一夜交配了六次,这从驴的生理上说,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没有说谎,向玉皇大帝保证,指着河水中的月亮起誓,是真的,因为我不是一般的公驴,韩家的母驴也不是一般的母驴。她的前世是一个殉情而死的女人,积压了几十年的情欲,一旦发动,便难以休止。红日初升时,我们终于累了。”两头驴一夜之间可以交配多少次我不知道,但被莫言如此一渲染,说的好像煞有介事,仿佛当真这两头驴一夜交配了六次一般。又仿佛作者自己亲眼所见那两头驴交配,叫人不得不信以为真。

    两头驴交配之后的对话,作者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污:

    在花花连珠枪弹般的话语中,我,公驴闹闹,几乎没有反驳的余地。我软弱无力地问:啊噢——啊噢——花花,你敢保证你怀孕了吗?

    废话,花花瞪我一眼,怒冲冲地说:闹闹啊闹闹,一夜六次,次次如灌如注,别说是一头正值发情高潮的母驴,就是一头木驴,一头石驴,一颗枯树,也会怀上你的驴驹。

    莫言先生用词总是很准确的,像“如灌如注”这类词,明明说出来粗俗,却恰到好处,叫人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粗俗的词用在粗俗之处自有粗俗的好处。

    此后,在第八章:西门驴痛失一卵中,也有相当露骨的描写:

    “蓝脸,万不能劁,这头驴能踢死狼,全仗着那一窝卵,一个卵一个胆,这驴卵多,简直是一窝土豆。”

    “人世间竟有这般怪物,以取卵子为职业,而且取得出神入化,其下手之狠、出手之准、动作之快,非亲历绝不敢相信也!啊噢——啊噢——我的那个卵啊,今晚你就会伴着烧酒进入许宝肠胃,明天就会进茅坑,我的卵、卵。”看到这里,听到西门驴反复哀嚎“我的卵、卵。”顿时皱了眉、弃了书、产生了一种简直受不了的感觉,粗鲁直白,毫无遮拦,口语实在可怕。

    除此之外,则又有这样的段落:

    女人们盘腿打坐在我家炕上,像一群厚颜无耻、远道而来的瓜蔓亲戚。她们口角上挂着泡沫,像那些路边小店里的录音机,一遍遍地重复着惹我厌烦的话。我恼怒地吼叫着:“杨大奶子苏大腚,你们快从我家滚走吧,我烦死你们啊。”杨大奶子苏大腚,其粗鲁之状可见。

    “你瞧瞧,蓝千岁——我不太敢呼您为蓝千岁——您用一根西门闹的鸡巴,把这个简单的世界戳得多么复杂。”直言不讳,又粗俗,又好笑。

    “陈光第不但思想反动,而且道德败坏,多次与一头母驴通奸,致使那头母驴怀孕,生下了一个人头驴身的怪物。”文化大革命时期果然是任何夸张的话都可以说出口。

    “在那一瞬间,吸引了我目光的,是牛肚皮上的脐口,那里有一束长约二十厘米的毛儿,宛如一只狼毫巨笔,摇摆抖动,起承转合,仿佛在书写着梅花篆字。”狼毫巨笔,莫言先生的想象力总是如此丰富,让人不得不叹服。动词也用得到位,“摇摆抖动”,“起承转合”。

    蓝解放的一段内心独白,读来也是十分直白的:“我坦白,吴秋香把我的头搂在她怀里揉搓时,我的小鸡巴硬了,我感到这是大罪,精神一直被此事折磨。我对黄互助的大辫子颇为痴迷,由迷恋她的辫子到迷恋她的人。我想入非非,希望吴秋香把留分头的合作嫁给金龙,把大辫子的互助嫁给我。但她很可能会把大辫子互助嫁给我哥。尽管互助比合作早出生不过十分钟,但早出来一分钟也是姐,要嫁自然是先嫁姐。我爱着吴秋香的女儿黄互助,但吴秋香在牛棚里抱过我,用她的奶子揉我的脸,使我的鸡巴硬起来,我们俩已经不清不白,她绝不可能把女儿嫁给我。”在某些小说网站写文时,“搓揉”、“鸡巴”这类敏感词汇不允许出现,即便作者不得不使用这类词汇,也必须得以一些更加隐晦的词来代替。

    当西门牛又转世为猪,在描写人们给猪搔痒痒时,也有在我看来相当污秽的描写。虽然从表面上看稀松平常,但是一些“敏感词汇”经过我的联想和想象,最后还是不由自主沾惹上了色情的调调,如下:

    “黄互助把我放在地上,用一块柔软的红布,揩擦着我的身体。她动作轻柔,我很舒服。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哼哼声,这可恶的猪的声音。”

    “‘你的动作太粗暴了!’互助说着,把金龙搡到一边,接过我的身体,用柔软的手指,轻轻地搔着我的肚皮,极度的舒服,使我哼哼起来,想不哼哼都不行,虽然我发出的还是猪的声音,但听起来已经不是那么刺耳。”

    “与这些无用的男人形成对照的是那些行动迟缓的中年妇女,有迎春,有秋香,有白莲,有赵兰,她们都弯着腰,伸着手,嘴里发出‘啰啰’的声音,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向那些被逼到墙角的猪靠拢。尽管这些沂蒙猪身散恶臭,但这些女人脸上却没流露出丝毫厌恶之意。她们的微笑是那么真诚。猪们虽然还是发出惊惧的‘哐哐’声,但却没有逃窜。女人们的手伸过去了,不闭污秽地触到了它们的身体,她们为她们搔痒。猪禁不住搔痒,人架不住吹捧。它们的斗志顷刻之间便被瓦解,一个个眯缝起眼睛摇摇晃晃地软在了地上。女人们顺势把这些被温情俘虏了的猪抱起来,一边在它们的腿缝里搔着,一边就把它们送到了猪舍里。”

    “他拉开猪舍的铁栅栏,对着身后的人说:‘来吧,先从这家伙开始!’他到了杏树下,颇有教养地搔搔我的肚皮,使我舒坦得欲仙欲死。”

    “我的身体马上就感到了难以言表的舒服,舒适瓦解了我的意志。我已经没有力量跳出这口锅。女人们围上来,她们在西门金龙的指挥下,用粗毛刷子搓洗我的皮肤,我舒坦地哼哼着,眼睛半睁半闭,几乎睡了过去。后来,民兵们把我从锅里抬出来,凉风吹过我的身体,我感到慵懒无力,大有飘飘欲仙之感。”

    “动作轻柔”、“我很舒服”、“欲仙欲死”、“眯缝起眼睛”、“软在了地上”、“慵懒无力”、“飘飘欲仙”,诸如此类的词语,很难让人不产生联想呀。

    “你落到今天这地步,不能怨别人,只能怨自己,只能怨你自己做不了自己鸡巴的主。”这句话说得对极了,男人本可有很强的自制力,只是有时做不了不了自己鸡巴的主,才容易冲动坏事,因为一时欢愉而忘了正事,因为生理上的欲求盖过了理智而做出后悔之事。

    但凡一个人能稍稍克制得住自己,但凡他的内心稍稍坚定一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又怎么容易轻易受人诱惑呢。

    在描写猪十六的内心活动时,作者在语言上的表达也是十分粗俗露骨的:

    “当时我已经没有了与它们交配的兴趣,但它们高高翘起的屁股,如同不可摧毁的圆城,紧密地包围着我,使我无法脱身。我欲乘风离去,但高处似有一个威严的声音提醒我:猪王,你没有权利逃脱,就像刁小三没有权利与它们交配一样,与它们交配是你的神圣职责!啦啊啦——啦呀啦啦呀啦——草帽之歌仿佛珍珠从水底缓缓升起,是的,帝王没有家事,帝王的鸡巴上有政治。我应该忠于职守,与母猪们交配;我必须履行职责,把我的精液,射进它们的子宫,不论它们是美还是丑,不论它们是白还是黑,不论它们是处女猪还是曾被别的公猪爬跨过。”

    “我的左蹄弹动,合着节拍,心潮激荡,睾丸发紧,长鞭出鞘,恨不得立即就与那些母猪们交配,为革命交配,为人民造福,消灭帝修反,拯救地球上那些还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受苦人。”

    乡下单身汉们调戏吴秋香时,涎皮赖脸,话语下流,也值得一看:

    “哈,生气了?你千万别噘嘴,你一撅嘴我就想撅鸡巴。”

    “咱们凑份子吧,每人两块钱去闹闹吴秋香,这样的好夜晚,有老婆的回家睡觉,没老婆的回家干什么?扳飞机操纵杆?游击队拉大栓?——走啊,没老婆的跟我来啊,找吴秋香啊,秋香好心肠啊,摸摸奶,捏捏腿,扳过脸来亲个嘴!”“扳飞机操纵杆”,“游击队拉大栓”,也亏莫言想得出来。

    “我扑上前去,本只想把他从白氏身上拱开,但他的睾丸碰到了我的嘴,我实在找不到一个不咬掉它们的理由。”

    “我知道凤凰实际上是西门金龙的种子,播种的地点是杏园里那棵著名的浪漫树下。杏花盛开月光皎洁的时候,西门金龙将时任公社党委书记的庞抗美顶在杏树干上,把我们西门家的基因优良的种子播进高密县第一美人的子宫。据莫言那小子的小说所说,当西门金龙撩起庞抗美的裙子时,庞抗美双手扯住了西门金龙的耳朵,低沉但是严厉地说:我是党委书记!金龙把她的身体用力挤压到树干上,说:干的就是你这个书记,别人用金钱贿赂你,我用鸡巴贿赂你!然后庞抗美就瘫软了。杏花如雪,落在他们身上。二十年后,庞凤凰成为绝代美人是无奈的事:种好地好,播种时的环境充满诗情画意,她不美,天理难容!”“种子”、“播种”、“种好地好”,粗俗口吻。

    在西门闹转世为狗的时代里,蓝解放与庞春苗的爱情虽然勇气可嘉,但是在性上的描写,也十分露骨。

    “我虽然已经结婚生子,但说来似乎撒谎,十四年的婚姻生活中,我与她性交(我只能这么说,因为根本就没有爱)总共十九次,接吻嘛,勉强算一次吧。那还是看过一场外国电影之后,受电影中此类如痴如醉的镜头影响,我搂住她,对她伸过嘴去。她的头扭来扭去,卓有成效地躲避着我,后来总算在慌乱中碰上了,但我的感觉是犬牙交错,充满敌意,而且,一股从她嘴里散发出来的腐肉般的臭气,熏得我头脑子里“嗡嗡”地响了一声。我立即松开了她,从此再也没动过这种念头。在那屈指可数的十几次性交中,我总是尽量地避着她的嘴巴。我曾经劝说她去医院看看牙科,她冷冷地看着我,说:“为什么?我牙齿好好的,为什么要去看牙科?我说:你嘴巴里好像有臭味。她恼怒地说:你嘴巴里有大粪。”“犬牙交错,充满敌意”,形容得恰当。

    “我后来对莫言说过,那天下午的吻,是我的惊心动魄、触及灵魂的初吻。我用力吮吸着、品咂着她丰满而小巧的双唇,仿佛要把她全部吸到我的腹中一样。我这才明白了莫言小说中的那些陷入狂热恋爱中的男人总是对女人说“我恨不得把你吞了”的道理。她在我的嘴吻着她的瞬间,全身突然僵硬如木雕,肌肤冰凉,但很快她就松软了,瘦骨伶仃的身体似乎膨胀起来,柔软得如同没有骨头,灼热得如同火炉。起初我还睁着眼睛,但马上就闭上了。她的嘴唇在我的嘴里膨胀着,她的嘴巴张开了,一股犹如新鲜扇贝的鲜味儿布满我的口腔。我无师自通地把舌头探进她的嘴里,去逗引她的舌头,她的舌头与我的舌头勾搭在一起,纠缠在一起。我感到她的心脏像小鸟一样在我的胸前扑腾,这时她的双手已经搂住了我的脖子。我把天下事忘到了脑后,只有她的唇、她的舌、她的气味、她的温度、她的呻吟,占据了我全部的身心。”看了许多关于接吻的描写,方觉得莫言先生描写得十分细致入微,那种在细枝末节上的美妙体验,由于肢体的接触而带来的身体上的变化,舌头的纠缠,情致的缱绻,都描写的十分好,惹人浮想联翩,叫人魂销魄荡。

    又有如下几段描写:

    我终于听到了确凿的敲门声。我感到极度的寒冷,浑身颤抖,牙齿不由自主地碰撞,“嘚嘚”作响,急忙拉开门,她嫣然一笑,直透我的灵魂。什么都忘了,原先想好的那些话都忘了,庞抗美那阴沉的暗示忘了,如临深渊的恐惧忘了。搂住她,亲她;抱着我,亲我。在云上飘着,在水中沉着。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什么都不怕了,只要你……

    在吻的间隙里,睁开眼,眼睛对眼睛,离得那么近。有泪,舔掉泪,咸而清新。好春苗,为什么?这是不是梦,为什么?蓝大哥,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了我吧……我极力挣扎着,仿佛一个溺水者想抓住一根稻草,但连稻草也没得抓。又吻在一起。有了这样死去活来的吻,接下来的事情其实无法避免。

    我们拥抱着躺在那张狭窄的行军床上,并不感到拥挤。“春苗,好妹妹,我比你大二十岁啊,我是个丑八怪,我只怕是害了你了,我真该死……”我语无论次地说着。她抚摸着我的胡茬子,抚摸着我的脸。嘴巴紧贴着我的耳朵,痒痒地说:“我爱你……”“在云上飘着”,“在水中沉着”,这样美妙的感受,刻画得何其贴切,莫言先生何止是写作大师,也是性爱大师呀。

    “春苗在新华书店后院里那间宿舍,暂时充当了我们的爱巢,我沦落到这步田地,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对洞察一切的大头儿说。我们相聚并不仅仅是为了亲吻、做爱,但我们一进入她的宿舍就吻在了一起,然后就做爱,尽管我身上多处受伤、疼痛难忍。我们的眼泪流进对方的嘴巴,我们的肌肤因欢愉而颤抖,我们的灵魂交融在一起。我根本没问这些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也根本没问我是被谁打成了这副模样。我们搂着,抱着,吻着,互相抚摸着,把一切都置之度外。”

    我们从上午缠绵到下午,死过去又活过来。小屋里潮湿闷热,汗水湿透了床单,我们的头发都像刚被大雨淋过一样。我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气味,看着她的眼睛在幽暗中不时因为动情而放出的磷火般的光芒,悲欢交集地说:“苗苗,我的苗苗啊……即便我现在死了,我也知足了……”

    她的已经肿胀发红、并渗出血丝的嘴唇又堵住了我的嘴,她的双臂又死死地缠住了我的脖颈,我们又一次沉溺在生死交界处。我想不到这个瘦弱的女孩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爱情能量,我也想不到一个遍体鳞伤的中年男人竟然能配合着她在爱的惊涛骇浪中搏击。

    我们在做爱的间隙里,因疲劳而进入半梦半醒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我们的手也是互相抚摸着。我感到手指发胀,指肚上的皮肤磨得如丝绸一般淡薄而光滑。她在半梦半醒中着呻吟着,说了一些诸如“我爱的就是你的蓝脸,我从见你第一眼时就迷上了你,莫言第一次带我去你办公室时我就想与你做爱”之类的痴语。她甚至还非常孩子气地用手捧着自己的乳房给我看,“你看呀,它们为你长大了……”

    我们开始了昏天黑地的幸福生活。我们除了做饭、吃饭,然后就是拥抱、接吻、抚摸、做爱。我不得不惭愧但坦率地告诉你,因为我们仓皇出走,根本没带换洗衣服,所以我们大部分时间是赤裸身体。赤身裸体做爱是正常的,但当我们每人捧着一个碗,赤身裸体对坐喝粥时,荒诞和滑稽的感觉就产生了。

    蓝解放与庞春苗是干柴烈火,爱得热烈。像是枪火,只要碰在一起,就恨不得烧成一团火,将对方都烧成灰烬。我无法想象这样如狼似虎、如饥似渴的爱情,所以在我看在,毕竟奔放热烈的有些恐怖。

    第三个,关于“讽刺讥诮”的部分,一方面是出于作者冷眼旁观的冷峻目光,一方面则是由当时的浮夸世风带来的讽刺感。有些文段,看似是作者的插科打诨,戏谑玩闹,但是细思起来又万分讽刺,意味深长。

    看第二遍时,又一一将这些段落标注了出来,如下:

    “区长进门后,那些加入了合作社的农民,牵着披红挂彩的牲口,扛着农具,涌进了院子。一时间,我家院子里六畜兴旺,人头攒动,一派热闹景象。区长站在杏树下一个方凳上,频频地对着众人招手,招一下手就欢声一片,牲畜们受到感染,马嘶驴叫牛吼,有如锦上添花,火上浇油。”这段话妙就妙在作者偏生要在“锦上添花”后加上一个“火上浇油”,“锦上添花”与“火上浇油”,何其相似又何其相反的两个词,如此组合在一起,看似荒唐奇怪,琢磨一下其实还挺有意思,就像嚼甘蔗,越嚼越有味道。闹闹腾腾,咋咋呼呼,浮浮燥燥,吵吵嚷嚷,讽讽刺刺。

    西门闹冤屈而死之后痛骂杨七时说:“这个偷鸡摸狗的杂种,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糟光了他爹创下的家业,把他娘气得悬梁自尽,但他却成了赤贫农,革命的先锋。”由西门闹这一番话,可见当时世风,狗仗人势即可一步登天。顺潮流者生,逆潮流者死,不管你有理没有理,不管你是对或是错,凡是违背大潮者,一律没有好下场,曲意逢迎、见缝插针者,反倒明哲保身,翻了身。

    西门闹是一方地主,他为自己伸冤叫屈时,说过这样一段惹人深思又一针见血的话:

    “被斗争被清算被扫地出门被砸了狗头的地主村村皆有,屯屯不虚,普天之下,千百万数,难道这些人都做了恶事遭此报应不成?这是一个劫数,天旋地转,日月运行,在劫难逃,我西门闹脑袋还在颈上活着,就是祖上的庇荫了,世道如此,能保全性命,就是万幸,何敢妄求。”这样一段话是值得人反思的,不管什么对错与否,也没有黑白对错之分,只要逆了潮流,就是反叛,就要一锅端了,哪里容许你有个人观点与独立思想,能保全性命就是好的。世风之下,身不由己,苟且偷安,惶惶度日。

    这句话从一个地主口中说出来,多讽刺。他身为一个被批斗的地主,却看得较旁人清楚。反观旁人,有的或许已然头昏脑热,不知道这世道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道了。

    “进入八十年代后,官员们为了多当几年官或是为了当更大的官,都把年龄往小里改,都把学历往高里填。”这句话是莫言大师在书中稍稍提及的一种现象,听来只觉讽刺无限,如今又何尝不是有许多类似的人呢。

    “远离了炼钢炉的火光,月光就明亮起来,河道中有许多蛤蟆在鸣叫,间或还有一阵阵的欢呼声、敲锣打鼓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知道,那是狂热的人们在虚构出来的胜利中大发癔症。”

    这是作者透过一头驴子的眼睛对大炼钢铁时期的人们的描写,一句话便已经概括得非常好了:“那是狂热的人们在虚构出来的胜利中大发癔症。”精辟而犀利,毒辣而嘲讽,一针见血,概括了整个时代的世风。这是一个头昏脑热、人浮于事的年代,人们大发癔想,不切实际,沉浸在自己臆造出来的泡沫里,狂热却又毫无目标。整个人、包括整个社会都是轻飘飘的,虚浮浮的。大发癔症一词,形容得特别恰当又讽刺。

    “不行,我要上访,去县里,去省里,去北京。”那时候的人,似乎特别热衷于上访,动不动就认为自己的事是天大的事,煞有介事、理直气壮地说:“我要上北京,去找毛主席他老人家。”

    “跟着爹单干,我缺乏深思熟虑,有一时冲动的成分,就像一场戏缺一个角色,表演的冲动使我自告奋勇。表演需要舞台需要观众,但现在既无舞台也无观众。我感到寂寞。”有时我们做事情头昏脑热,一时冲动,不是因为自己需要,而是因为别人需要。大概每个人都有这种表演的冲动,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干什么,但是却能让别人看见你。逞一时英雄,装一时威风,何乐而不为。

    “许多老干部写回忆录,回忆到‘文化大革命’时,总是写得血泪斑斑,把‘文革’期间的中国描绘成了比希特勒的集中营还要恐怖的人间地狱,但我们这位县长却用幽默而又生动的笔调,写了他‘文革’初期的遭遇。他说他骑着纸驴,在全县的十八个集市被游斗,把身体锻炼得无比结实,原来的高血压、失眠等毛病全都不治而愈。他说他一听到锣鼓点就兴奋,腿脚就颤抖,就像那头黑驴见到母驴就弹蹄喷鼻。”这段话,则又能莫言大师的不俗之处了。我看过的关于描写文革时期的小说比较少,但也知道,每每描写文革,无不是一部血泪史。而在莫言大师笔下,却又是另一番情形,这也许是实情,也或许是含沙射影的冷嘲热讽,不知道是泪中带笑,还是笑中带泪,让人看着有点唏嘘。

    “哥四下里看看,见远近无人,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平南县也有一家单干户,运动初起时,被贫下中农吊在树上活活打死,家庭财产全部充公。你和爹,如果不是我变相保护,早就命丧黄泉了。你把这事悄悄跟爹说,让他那榆木脑袋开开缝,抓紧时间,牵牛入社,融入集体大家庭,让爹把罪行全部推到刘少奇头上,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反复咀嚼西门金龙的最后一句话,“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细细思量,当真让人不寒而栗,仿佛有一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隐含意义在其中,不可描述,却又是一种残酷的现实,一种人人都懂得的一套潜规则。

    在闹革命时期,当部分百姓从头昏脑热中渐渐清醒过来时,有一段这样的描写,让我的印象万分深刻,描写如下:

    随着天气的逐渐转暖,我哥的处境愈加艰难,他还想继续排演他的革命大戏,但群众已经不听指挥。几个出身赤贫的老农,对着呆在杏树上抽烟的我哥说:“金龙司令,您是不是该安排一下农活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工人闹革命,国家发工资;农民要活命,只能靠种地啊!”

    说话间,就见我爹挑着两箩筐牛粪,从大门口走出去。新鲜的粪味儿,在初春的天气里让农民们精神振奋。

    西门金龙的夸夸其谈,积极响应革命潮流,蓝脸的置身事外,踏实种地,一个趾高气扬,一个低声下气,一个闹得沸沸扬扬,一个默默无闻地几乎快把自己埋到了土里,这样两相对比,真是又鲜明、又讽刺。

    当蓝脸挑着两箩筐牛粪从大门口走出去时,已然是对西门金龙的莫大讽刺,悄无声息且又气定神闲的讽刺,是对当时闹革命的无比讽刺,狠狠的打脸啊,热辣辣的打脸。

    农民的那句话:“工人闹革命,国家发工资;农民要活命,只能靠种地。”点醒了一切。连两个农民都懂得的粗浅道理,当时的整个社会却置若罔闻,反而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嗡嗡嗡嗡一片乱响,盲目而愚昧。

    正当我哥气势汹汹地对杨七说话时,他胸前那枚巨大的陶瓷像章,挂钩脱落,掉进茅坑当中。我哥怔了。杨七愣了。等我哥清醒过来慌忙想跳下茅坑捞像章时,杨七也清醒了。他一把揪住我哥胸前的衣服,大声嚷叫着:“抓反革命啊,抓现行反革命啊!”

    我哥与村里那些地、富、反、坏和走资派洪泰岳等人一起,成了劳动管制对象。

    那枚像章,正是毛主席的像章。当时对毛主席的个人崇拜堪比如今的追星热潮,狂热地几乎失去理智,不容任何人亵渎,如有不慎,便遭万人抨击。

    “六道轮回之中,多少人吃了父亲,多少人又奸了自己的母亲,你何必那么认真?”吃了父亲,奸了母亲,这句话说出来还真是残忍啊。

    “金龙抬起头,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彩,我知道这儿子的秉性,知道他那天才的头脑一旦运转起来就会怪招迭出,创造出在今天看起来荒唐可笑但在那个时代里却能赢得一片喝彩的事迹。”呵呵,莫言大师总是一语中的,直击人心,只言片语就将那浮夸时代华丽丽的外衣撕得稀巴烂,一根笔杆子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那遮羞的窗户纸。这句话总是值得人反复思量且玩味的:“创造出在今天看来荒唐可笑但在那个时代里却能赢得一片喝彩的事迹。”这个时代看来荒唐的事,却能在那个时代赢来一片喝彩,可见这世上根本没有对与错之分。

    说一段小小的题外话,从前自己有感而发,在备忘录上写过这样一段话,写到此处不由想起了。当时的自己这样写道:

    规则决定对错,但突破规则又需要代价。

    因为后果摆在那里,所以不断反抗,不断突破,不断碰壁,不断流血,又不断妥协。

    既然没有那么大的魄力与勇气,不能翻云覆雨,那就:屈心而抑志,忍尤而攘诟。

    社会是充满规则的社会,身在其中,不遵守规则,很可能就会遭受白眼与鄙夷。凭什么你就要和别人不一样呢?

    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对与错,所谓的对与错,都是建立在规则之上的。

    逾越了规则,就是错了。

    所有在规则之内的行为,都是对的。

    我们每个人看到的世界,偏差会越来越大,但是会有所谓的‘集体价值观’在均衡着我们的主观。所谓的‘集体价值观’,会把我们每个人的思想从异端拉回来。

    每个人,不过只是一小滴水,而这整个人类社会,却是一片巨大无比的海洋,动荡不安,时而暗流涌动,时而掀起千层巨浪,但是水滴不管怎么闹腾,最终还是无力挣脱出这“整片海洋”,巨浪虽有千丈高,风光过后,还是要跌入大海,与其他海水融为一体,最终分不清谁是谁,泯然众人。

    话说回来,对与错始终随着时代的改变不断变化,也正与莫言先生的话不谋而合,在过去看来无比荒唐可笑的事情,说不定到了如今就成了真理。西门金龙的浮夸作风,恰好迎合了浮夸世风,一个不切实际、眼高于顶的人,反倒成了时代的弄潮儿,人人麻木无知,任凭差遣。不过像西门金龙这样满嘴放炮的人,确实能在那样的时候混得如鱼得水、风生水起。何其讽刺呀!真是印证了一句话:什么样的时代造就什么样的人物,伟人是应运而生的,小人是见缝插针的。

    又有以下这样一段话:

    他说:社员同志们,全县“大养其猪”现场会在我们屯召开,是党对我们的关怀,也是党对我们的考验,我们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筹备好这个会议,并借这次会议的东风,把养猪工作推向一个新的高峰,我们现在只养了一千头猪,我们还要养五千头猪,养一万头猪,等我们养到两万头猪时,我们就进京去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报喜!“我们就进京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报喜!”、“我们就进京向毛主席告状。”、“我们将无上光荣的在天安门听候毛主席的接见。”这样的话看到的太多太多了,人人将毛主席捧到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把毛主席当成了神一样的存在,盲目又疯狂的个人主义崇拜,听来又可笑又嘲讽。

    此处不由让我想起《天龙八部》中丁春秋的徒弟们,高声怪吼着吆喝他们特有的一套溢美之词:“星宿老仙,法驾中原,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乌烟瘴气,怪力乱神。

    还有就是《笑傲江湖》中那一套奉承东方不败的切口:“东方教主文成武德,仁义英明,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些谀辞,与“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个人崇拜其实如出一辙。

    西门屯召开养猪大会前夕,西门金龙的做法也是极尽所能的体现“讽刺”二字,莫言大师这样写道:

    “我还要说的是西门金龙的一个大胆狂想。因为养猪现场会的主角其实是猪,因此猪的面貌决定会议的成败。就像金龙对洪泰岳说的那样,即便把杏园猪场用语言美化成鲜花,但如果猪不好看,也难以服众。因为大会的重头戏是全体与会代表参观猪舍,如果猪舍里的猪不好看,那这会就失败了,而我们西门屯想借猪成为全县、全省乃至全国典型的想法也就泡了汤。”

    “金龙的设想是把那些肮脏的沂蒙猪统统用碱水洗三遍,然后用理发推子为它们剪去长毛。于是又派黄瞳和大队保管去买来了五口大锅,二百斤食碱,五十套理发用具,还有一百块当时价格最贵、气味最芳香的罗锅牌香皂。但这计划实施起来难度之大超出了金龙的想象。”

    一开始郑重其事,锣鼓喧天,斗志昂扬,似乎决定干成一番大事业,可结果却是:“在现场会召开的前三天开始实施这计划,但折腾了整整一个上午,连一头猪也没收拾好,大队保管的屁股还被猪咬去了一块肉。”令人发笑,又觉得讥诮讽刺。

    至少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毛病,一开始高谈阔论,大放厥词,自己往后要如何如何建立一番成就,颇有“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之气概,但最后却都不了了之,草草散场,溜之大吉,讪讪地碰了一鼻子灰。

    为了开一场大会而费尽心机给猪洗澡剃头,这样荒唐怪诞的想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五口大锅”、“二百斤食碱”、“五十套理发用具”、“一百块当时最贵的香皂”,我还真有些心疼西门屯农民百姓的钱了,好不容易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全被用来装点门面和去做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百姓面黄肌瘦,累死累活,猪们膘肥肉厚,养尊处优,享受着人的待遇,人畜颠倒,真是奇怪的现象。

    再到后来,则又更显夸张:

    “女人们在我身上大动刀剪,把我的脑袋修成了板寸,把我的鬃毛修成了板刷。按照金龙的构想,女人们应该在我的肚腹两边剪出两朵梅花图案,但结果刮成了光板。金龙无奈,用红漆在我身上写上了两条标语,左边肚皮上写着‘为革命配种’,右边肚皮上写着‘替人民造福’。为了点缀这两条标语,他用红漆黄漆在我身上画了梅花、葵花,使我的身体成了一个宣传栏。他画完了我,退后两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脸上带着几分恶作剧的笑容,当然更多的是满意的神情。围观的人们齐声喝彩,都夸奖我是一头美丽的猪。”

    “如果能把杏园猪场里所有的猪,都像收拾我一样收拾一番,那每一头猪都将成为一件鲜活的艺术品。但这件工作出奇的麻烦。单为猪洗碱水澡一样就无法落实。而现场会又迫在眉睫,无奈何金龙只好修改自己的计划。他设计了一种笔画简单但艺术效果颇佳的脸谱,教给二十个心灵手巧的男女青年,然后发给他们每人一个漆桶两只排笔,让他们趁着那些猪醉酒的时机,为它们勾画脸谱。白猪使用红漆,黑猪使用白漆,其他颜色的猪使用黄漆。青年们起初还认真勾画,但画过几头后便浮皮潦草起来。尽管是深秋天气空气清爽,但猪舍里还是恶臭逼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谁的心情也不会愉快。女青年原本就办事认真,虽心情不快也不会过分胡闹,男青年们就不管那一套了。他们用排笔沾着油漆在猪身上胡涂乱抹,使许多白猪身上红漆斑斑,仿佛刚中了一梭枪弹。黑猪画上了白脸谱,都仿佛成了老奸巨猾的奸臣。”

    更有甚者,好比下面这一段,如果不是看了这么一段,我就不知道有人吹牛还可以吹上天:

    为了让猪们在会议期间保持安静,给与会代表留下美好印象,饲料里的精料比例提高了一倍,掺酒的数量也增加了一倍。所以当大会开始时,所有的猪都醉得如同死猪。整个杏园猪场里弥漫着酒香,金龙厚颜无耻地说这是他试验成功的糖化饲料的味道,这样的饲料使用精料很少,但营养价值奇高,猪吃了不吵不闹,不跑不跳,只知道长膘睡觉。因为多年来影响生猪生产的关键问题是缺少粮食,糖化饲料的发明,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为人民公社大力发展养猪事业铺平了道路。

    金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我们可以庄严地宣布,我们试制的糖化饲料,填补了国际空白,我们用树叶、杂草、庄稼秸秆制成糖化饲料,其实也就是把这些东西转化成精美的猪肉,为人民群众提供了营养,为帝修反掘下了坟墓……”

    听了西门金龙这一番慷慨陈词,我竟佩服的五体投地,无言以对。西门金龙如果放在现在的话,一定是一名十分出色的销售,死的能说成活的,地上跑的可以吹上天,糟粕不堪的可以炫耀得天花乱坠。

    在毛主席死后,也有许多对“盲目崇拜者”的讽刺,如下一段:

    毛主席死了,这不是胡扯嘛,这不是造谣嘛,这不是恶毒攻击嘛,说毛主席死了你不是自己找死吗?毛主席怎么可能死?不是说毛主席最少也能活到一百五十八岁吗?无数的疑问和质问在初听到这个消息的中国人心头盘旋,连我这头猪,心中也感到无比的困惑和震惊。

    “毛主席怎么可能死?”哈哈,果然是几近狂热的个人崇拜呀。大概凡是自己崇拜的对象、奉若神明的对象,我们都以为他不吃不喝不拉不撒也不会死吧。

    人尚如此,更何况是猪呢?且听西门猪说道:

    “毛主席的去世,不仅仅是人的损失,也是我们猪的损失。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就没有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没有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也就没有我猪十六。”

    “我在人空隙里行走着、观察着、思考着、在中国近代历史上,还没有一个人的死能像毛泽东的死一样,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有许多死了亲娘都不流一滴眼泪的人,也为毛泽东的死哭红了眼睛。”

    真是无比的讥讽,像西门金龙这样的人,能往自己父亲脸上泼油漆,对待毛主席,反倒像个孝子贤孙一般,沉痛悲哀,可笑之极。

    当然,除了讽刺,我也突然知道:一个人生前所体现的价值,可能就在于他死后有多少人为他哭,哭得又多伤心。就此来看,举国悲痛,我们的毛主席无疑是伟大的。普通人的死,无非赢得几个亲人的哭泣,伟人的死,却能使一个时代黯然失色。

    “现在的猪,我见过,就像现在的鸡鸭一样,被配方饲料和化学添加剂毒害得半痴半呆,绝对弱智,哪里有我们当时那些猪的风采?我们有的腿蹄矫健,有的智力非凡,有的老奸巨猾,有的能言善辩,总之是各个脸谱生动,各个性格鲜明,这样的一批猪,地球上再也找不到了。现在,那些五个月便长到三百斤的白痴,做群众演员都不够格啊。”这样一段话,何其讽刺如今中国的食品安全问题。

    洪泰岳哭悼毛主席时,讽刺感也尤为强烈当。改革到“大包干责任制”,洪泰岳喝得酩酊大醉,嚎啕大哭着来到蓝脸的土地边,他怒气冲冲地骂着,好像蓝脸是这翻天覆地的重大改革的决策人:

    “操你活妈蓝脸,真让你这混蛋说中了,‘什么大包干责任制’?不就是单干吗?‘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啊,我不服,我要去北京,去天安门广场,去毛主席纪念堂,给毛主席哭灵,向毛主席诉说,我要告他们,我要告你们,铁打的江山啊,红色的江山啊,就这样改变了颜色了啊……”

    “我不服,老蓝,闹腾了三十多年,反倒是你,成了正确的,而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这些辛辛苦苦的,这些流血流汗的,反倒成了错误的……”

    蓝脸口气和缓地说:“分田到户不是也有你一份吗?有没有敢少分给你一分一厘?没有,没人敢。你那每年六百元老干部退休金,不是按月发给你吗?你那每月三十元荣军补助,敢有人扣下不发给你吗?没有,没人敢。你没吃亏,你干得好事儿,共产党都折成了钱,一笔一笔,按月发给你呢?”

    洪泰岳说:“这是两码事,我不服的是,你老蓝脸,明明是块历史的绊脚石,明明是被抛在最后头的,怎么反倒成了先锋?你得意着吧?整个高密东北乡,整个高密县,都在夸你是先知先觉呢!”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洪泰岳可能并没有多么坚决的去维护公有制,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坚持了三十多年的事业竟然是错误的,到头来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后文中,也有一句对这两个人总结式的话,作者说:“他(洪泰岳)狂热地留恋人民公社大集体,我父亲(蓝脸)顽固地坚持单干,这两个高密东北乡的怪人,如同两盏巨大的灯泡光芒四射,如同一红一黑两面旗帜高高飘扬。”

    后文中,莫言大师有这样一段描写:

    “老铁”,一个被抓丁当了国民党士兵、随即又被解放军俘虏并参加了解放军接着受伤复员回乡的人。这样的人以千百万计,是货真价实的小人物。但这个小人物总认为自己是个大人物,总以为自己的一行一动都影响到国家命运甚至历史进程。当四类分子被摘帽和右派分子被改正时,当农村实行包产到户时,他都要穿上他的军装去上访,上访回来就在村里宣布他受到了某个大人物的接见,大人物告诉他中央出了修正主义,发生了路线斗争。村里人把“老铁”叫做“革命神经病”。毫无疑问,莫言小说中这个人物,与洪泰岳很相似,莫言没有直写其名,显然是给他留下面子。莫言先生说这句话时,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他一脸严肃、嗤之以鼻的样子。我总觉得,他是以一种十分认真的态度在讽刺这样一类人,尤其是最后那一句“莫言没有直写其名,显然是给他留下面子”。这样的人太多,自命不凡,总以为自己能扭转乾坤,手握大局,其实每个人只不过是一粒微尘而已。

    最后,在西门闹转世为狗的时代里,还有两处略带嘲讽的地方:

    “在六年的时间里,我蓝解放从县供销社政工科长到县供销社党委副书记再到县供销社主任兼党委书记再到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我确实蹦跶得不慢。尽管有种种议论,但我问心无愧。尽管先任组织部长后任主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的庞抗美是我爹用毛驴把她娘驮到县医院生出来的,尽管我同父异母的哥哥西门金龙与她的关系非同一般,尽管我与她爹她娘她妹妹都很熟识,尽管我儿子与她女儿是同班同学,尽管我家的狗与她家的狗是一母所生,尽管有这么多的尽管,但我蓝解放当上副县长,完全靠的是我自己。我自己的努力,我自己的才华,我自己营造的同僚关系和我自己奠定的群众基础,向冠冕堂皇里说,当然还有组织的培养和同志们的帮助,但我没走她庞抗美的门子。”尽管有这么多的尽管,但我还是笑了,意味深长。

    当高密县的狗小四遇见从京城来的京巴犬玛丽时,城乡碰撞,雅俗不容,也有相当讽刺的一段描写:

    它(京巴犬玛丽)斜眼看着那些喷泉边狂饮暴吃的狗,不屑地说:“你们高密狗,太野蛮了。我们北京狗,举行月光PARTY时,一个个珠光宝气,轻歌曼舞,大家跳舞,谈艺术,如果喝,那也只喝一点红酒,或者冰水,如果吃,那也是用牙签插一根小香肠儿,吃着玩儿,哪像他们,你看那个黑毛白爪的家伙——”

    我看到一个本地土狗,蹲在一边,面前摆着三瓶啤酒,三根火腿,一堆蒜瓣儿。它灌一口啤酒,啃一口火腿,然后用爪子夹起一瓣大蒜,准确地扔到口中。它旁若无人,嘴巴发出很响的咀嚼声,完全沉浸在吃的快乐中。旁边那几个本地土狗,已经基本喝醉,在那里,有的仰天长啸、有的连打饱嗝、有的胡言乱语。我对它们当然心怀不满,但我也不能忍受京巴玛丽的小资情调。”这何止是说狗,简直就是说人。借狗喻人,借狗讽人,含沙射影。沿海地区对内陆地区人民的嗤之以鼻、上海人对外地人的刻薄尖酸,又何尝不是与京巴玛丽的嘴脸如出一辙。

    当洪泰岳领着一群百姓拦住蓝解放的车子,将他团团围住,聚众请愿抗议时,有一段描写特别讽刺讥诮,是洪泰岳与蓝解放的对话,如下:

    “解放,你是县长,是父母官,要为我们西门屯的老少爷们做主,不能让西门金龙胡作非为,”洪泰岳说,“你爹本来也要来请愿的,但你娘病了,他来不了。”

    “洪大叔,虽然我与金龙是一母所生,但我们从小不是一个脾性,这您清楚,”我擦擦鼻血,说,“他的计划,我也反对,你们放了我吧。”

    “听到没有?”洪泰岳挥动着牛胯骨说,“蓝县长支持我们了!”

    将两句话单独挑出来,就可以发现其中的有意思之处:

    蓝解放说:“他的计划,我也反对,你们放了我吧。”

    洪泰岳说:“蓝县长支持我们了!”

    蓝解放说的是“反对”,到了洪泰岳口中,就变成了“支持”,总有一些这样的人,惯于见缝插针,惯于钻空子。想想许多无良媒体人就是这样,给脸就上天,顺着杆子就往上爬,擅自篡改当事人的只言片语,颠倒是非,大肆渲染,蒙蔽群众耳目,可耻至极。把假的说成真的,把虚的说成实的。

    西门金龙虽俗,却也有一两句话是说得好的,且看下面这段:

    “老弟,你说这人生,是不是像梦一样?”

    我没有吭声,等着他往下说。

    “还记得我们河滩牧牛时的情景吗?”他说,“那时候,为了逼你入社,我每天都要揍你一次。谁能想到,二十几年后,人民公社就像沙土堆成的房子,顷刻间土崩瓦解。我们那时做梦也想不到,你能当上副县长,而我能成为董事长,当年许多神圣的掉脑袋的事情,今天看起来狗屁不是。”点睛之笔就在这最后一句:“当年许多神圣的掉脑袋的事情,今天看起来狗屁不是”

    “终于与春苗再次相聚。从我家到新华书店这段道路,一个健康的人用均匀的速度十五分钟便可走完,但我们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按照莫言的说法:这是浪漫的旅程也是苦难的历程;这是无耻的行径也是高尚的行为;这是退却也是进攻;这是投降也是抵抗;这是示弱也是示威;这是挑战也是妥协。他还说了许多类似的对立矛盾语,有的正合我意,有的故弄玄虚。”太多的作家用这样看似优美却又矛盾的词句故弄玄虚,乍看之下,只觉文采斐然,但是细细思索这些句子,实在只是为了堆砌辞藻,没有一点实际意义与内涵,可幸莫言先生在此处戳破了。

    “曾几何时,庞凤凰是高密县的第一公主,西门欢是高密县的第一公子。一个母亲是县里最高领导,一个父亲是县里最阔大佬。他们人物潇洒,行为风流,挥金如土,广交朋友,一对金童玉女,招了多少艳羡和嫉妒的目光啊。但转眼之间,高官大款俱成故人,荣华富贵皆化粪土。昔日的金童玉女,竟流落街头耍猴卖艺,这样的鲜明对比,怎一个感慨了得!”这样鲜明的对比,用庞凤凰卖艺时唱的歌形容也挺恰当:“富贵不是天注定,凡人都有落魄时。”

    很多古典小说的开头诗里描写的特别好,也都是表达了类似的主旨,如《儒林外史》的开头诗:“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

    《三国演义》的开头诗:“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第四点,关于“悲壮无奈”的部分,主要是体现在蓝脸身上,所以,我想单独将蓝脸拿出来,说说蓝脸这个人。蓝脸,这本书里,唯一让我敬佩的人,他仿佛是那个浮夸时代里,唯一一个能保持头脑清醒、而不随波逐流的人。

    人民公社风行时,百姓趋之若鹜,唯蓝脸立场坚定,一开始就明确表示: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蓝脸说,“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杂姓人,混在一起,一个锅里摸勺子,哪里去找好?”

    “我不入社!我也永远不会跪在地上求你,”蓝脸耸拉着眼皮说,“政府章程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你不能强迫我!”

    “我说过了,要想让我入社,除非毛泽东亲自下令。但毛泽东的命令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他们凭什么强逼我?他们的官职,难道比毛泽东还大吗?我就是不服这口气,我就要用我的行动,试验一下毛泽东说话算数不算数。”

    “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杂姓人,混在一起,一个锅里摸勺子,哪里去找好?”这样粗浅易懂的道理,偏偏就只有蓝脸一个人懂。从一开始,蓝脸就似乎看得比别人清楚,语气强硬,态度坚决,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父亲对母亲叮嘱道,“我走之后,你带着孩子们去入社。咱家有八亩地,五口人,人均一亩六分,你们带走六亩四,剩下的归我。有一盘耧,是土改时分的,你们也带着去入社,但这头小公牛,给我留下。这三间厢房,显然是没法分了,孩子们都大了,这几间小屋盛不下了,入了社,你们就可以跟大队里申请宅基地盖房子,等你们盖好了房子,就搬出去,我死守着这里,房子不倒,我不离开,房子倒了,我在废墟上支个窝棚,依然不离开。”

    “爹,何必呢?”金龙哥说,“你一个人,与社会潮流对抗,这不是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吗?我虽然年轻,爹,但是我也感觉到了,阶级斗争要起来了。像我们这种根不红苗不正的人,跟着潮流走也许还能躲过劫难,逆着潮流走,正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啊!”

    从这两段话看来,蓝脸的条理非常清楚,有条不紊,思路清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西门金龙也能认清局势,跟随大流,明哲保身,不至于堕入劫难。可毕竟,西门金龙没有大气节,蓝脸终究还是伟大。

    “所以我让你们入社,我是雇农,我怕什么?我已经四十岁了,一辈子没出过彩,想不到单干,竟使我成了个人物。哈哈,哈哈哈哈。”爹笑着,眼泪流到了蓝色的脸上。这段话读来总是心酸,“一辈子没出过彩,想不到单干,竟使我成了个人物”,这句话就像自我嘲讽,又带着凄凉无奈,这样的“出彩”,蓝脸也属被迫,他无疑是伟大的。

    直到后来天下大势已定,蓝解放的话也劝不了蓝脸了,大家且看当时形势:

    “天下大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平南县那家单干户,在运动初期就被革命群众吊在树上打死了。我哥说他拉你游街是变相保护你。我哥说,下一步,斗臭了地、富、反、坏、走资派,就要斗争单干户。爹,金龙说了,大杏树上那两根粗树杈,就是替咱们爷儿俩预备的啊,爹!”

    “爹,社会变了,陈县长被打倒了,给咱们开‘护身符’的那个部长肯定也被打倒了。咱们在坚持单干,已经毫无意义。趁着金龙当了主任,咱赶紧入社,既给他脸上增了光,咱自己也光彩……”

    “爹,怪不得人家说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对不起您了,爹,我不能陪着你一条死路走到黑,你不用为我着想,我要自己救自己。我大了,要闯社会,娶老婆,走光明大道,你好自为之吧。”

    蓝解放说了这么多,威胁、恳求,但还是不能动摇蓝脸的决心。

    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的让我觉得蓝脸的的形象在我心里升华了,他是个平凡却伟大的人:

    “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带着哭腔喊,“你一人单干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

    爹平静地说:“是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就是想图个清静,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不愿意被别人管着!”

    多么简单的一个理由!

    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这世上千般的事,哪有什么具体的意义可言,无非就是,想图个清静,这样简单而已。

    蓝脸并不是坚决的想要反对什么,也不是坚决的想要坚持什么东西,他的理由很简单,他就想图个清静,自己做自己的主。

    在一个浮夸的时代,总算还有一个清醒的人,不随波逐流。有“世人皆醉我独醒”气魄和骨气,我不想做的事,就没人能逼我。直到金龙亲自来与蓝脸对峙时,也是如此,看官请看:

    金龙气冲冲地走进牛棚,这也是他多年没踏足之地。

    “爹,”金龙说,“尽管你不配我叫爹,但我还是叫你一句爹。”

    爹摆摆手说:“别叫,千万别叫,我担当不起。”

    “蓝脸,”金龙说,“我只说一句话,为了解放,也为了你自己,你们俩一起入社。我现在说了算,入社之后,绝不让你干一天重活,如果轻活也不想干,那您就歇着,您也这么大年纪了,该享点清福了。”

    “我没有那福气。”爹冷淡地说。

    “你爬上平台往四下里望望,”金龙说,“您望望高密县,望望山东省,望望除了台湾之外的全国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全国山河一片红了,只有咱们西门屯有一个黑点,这个黑点就是你!”

    “我真他娘的光荣,全中国的一个黑点!”爹说。

    “我们要抹掉你这个黑点!”金龙说。

    爹从牛槽下摸出一条沾着牛粪的麻绳子,扔在金龙面前,说:“你不是要把我吊到杏树上吗?请吧!”

    金龙说:“明天,我们就召开大会,欢迎蓝解放入社,土地要带上,木梨带上,耧带上,牛也要带上。我们要给解放披红带花,给牛披红带花。那个时候,这牛棚里,只剩下你一个人。外边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面对着空了的牛棚,你心里会很难受。你是众叛亲离,老婆与你分居,亲生儿子也离你而去,唯一不会背叛你的牛也被强行拉走,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我是你,”金龙踢了一脚那条绳子,看一眼牛棚上的横梁说,“我要是你就把绳子搭到梁上,自己把自己吊死!”

    金龙抽身而走。

    “你这个歹毒的杂种啊——”爹跳了一下,骂一句,便颓然地萎在牛槽前的草堆里。

    西门金龙之刻毒,令人发指。蓝脸默默坚守,不容于世,又觉得悲壮,宛如一个死守孤城的壮士。

    从一九六七年至一九八一年,我爹那一亩六分地,像一枚眼中钉,如一根肉中刺,插在人民公社广阔的土地中央。我爹的存在,既荒诞,又庄严;既令人可怜,又让人尊重。在七十年代的一段时间里,重新当了支部书记的洪泰岳还动过几次消灭最后一个单干户的念头,但每次都被我爹顶回来。我爹每次都把那根绳子扔到他的面前,说:“把我吊到大杏树上吧!”

    就连西门猪也说:“蓝脸作为一个反面典型已经闻名全省,为他当过驴和牛是我的光荣,反动的光荣。只有当土地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才能成为土地的主人。”

    西门金龙与蓝解放也已完婚,当迎春再次劝说蓝脸入社时,蓝脸仍旧是一样的说法:

    他接过酒瓶,但没有回头,说:“也许你们都是对的,只有我一个错了,但我发过血誓,错也要错到底。”

    “他爹,等宝凤出嫁了,我就退社与你做伴。”

    “不,要单干就彻底单干,就我一个人,谁也不需要,我不反共产党,更不反毛主席,我也不反人民公社,不反集体化,我就是喜欢一个人单干。天下乌鸦都是黑的,为什么不能有只白的?我就是一只白乌鸦!”

    整篇小说中,唯有蓝脸这番话最让人动容,没有刻意的坚持,也没有刻意的反对,我就是喜欢这样,任何人也不能干涉我的自由。

    毛主席去世之时,还有一段描写,也是好的:

    另一个没有为毛泽东之死流泪的人是蓝脸。当别人都在西门家大院内外悲号时,他却一个人,坐在西厢房那间小屋的门槛上,用一块青色的磨刀石,磨一把生满红锈的镰刀。“嚓啦嚓啦”的磨刀声,令人牙碜也令人心寒,不合时宜又充满暗示。忍无可忍的金龙将收音机塞到他妻子黄互助怀里,当着全村人的面,跑到蓝脸面前,弯腰将他手中的磨刀石夺出来,用力砸在地上。磨刀石断成两截,金龙咬牙切齿地说:

    “你还算个人吗!?”

    蓝脸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因暴怒而全身发抖的金龙,提着镰刀慢慢地站起来,说:

    “他死了,我还要活下去。地里的谷子该割了。”

    蓝脸普通、平凡、没有文化,沉默寡言,但是每次说出来的话,却能让人深深折服。

    毛主席死了,但天还没塌。

    毛主席死了,但是我还要活下去。

    很多大道理,读书多的人不一定明白,反而目不识丁的农民,他们见微知著。他们也许没有文化,没有见识,面朝黄土背朝天,却踏踏实实的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自己总结出一些朴素而明了的道理,没有哗众取宠,没有虚浮夸耀,就是实实在在的、朴朴素素的真知灼见。

    他仿佛是那个时代里,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其余的人,红着一双眼睛,头昏脑热,企图不劳而获,企图天上掉下一笔横财,企图在一亩地里能种出十万斤粮食,漂浮在不切实际的梦里,浑浑噩噩,昏昏沉沉,混吃等死。

    用当下一句流行且富调侃性的话来说就是: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混吃等死。

    当然,除了以上总结的“幽默诙谐”、“粗俗露骨”、“讽刺讥诮”、“悲壮无奈”四个特点之外,莫言大师的这本小说中,还有许多出彩的地方,也就是优点,自己稍稍归纳总结了一下,又有四小点。第一点,在比喻与形容上,作者的想象力与联想能力堪称绝妙;第二点,在某些俗语或者警句上,也是短小精悍,发人深省;第三点,在一些较长的文段描述上,在对一些事件的描述上,作者也是表现的文采飞扬,条理思路清晰;第四点,在整篇小说的内涵与深度上,不难看出,莫言大师文学功底深厚,肚子里藏了许多书。有时看到某些似曾相识的话,从这本书中看到了其他书的影子,我也会眼前一亮,暗道:“莫言大师原来看过这本书。”;第四点,这部《生死疲劳》的结构十分精妙,作者的逻辑思维十分清晰。

    在第一点上,首先说说书中的比喻与形容,莫言大师的眼光与想象力非常独到,他总是能在两件毫不相干的事物之间找到那么一丝丝相似之处,十分契合。在形容或者描绘事物或者人物时,作者也是妙笔生花,描绘的妥帖而恰当,可见作者平时观察入微。

    我一一列举出来,那些好的比喻与形容或者说描述,有如下这些:

    “脸上都汪着一层油腻的笑容。”(“汪着”这一词恰当。)

    “你难道看不见他的身体已经像一根天津卫十八街的大麻花一样酥焦了吗?”

    “白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知书达理,身体娇弱,双乳犹如两个甜梨。”(用甜梨来形容双乳,新奇又妥帖,想想实在觉得再合适不过。)

    “她宽阔的盆骨,富有弹性的产道,就像从麻袋里往外倒西瓜一样,轻松地就把那两个肥大的婴儿产了下来。”(迎春惯于生产,将生孩子比作从麻袋里往外倒西瓜,妙极!)

    “在我跌倒的同时,生我的那头母驴也轰然倒地,犹如一堵腐朽的墙壁。”

    “生我的母驴死了,它四肢僵硬,如同木棍。”

    “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蓝解放,你,也学会了走路。你在院里像一只小鸭子似的摇来摆去。”

    “我的主人、你的爹,土改后分到了西门闹家的西厢房,这里原本就是二姨太迎春的住房。黄瞳分到了东厢房,东厢房的主人三姨太秋香,仿佛是房子的附赠,成了黄瞳的妻子。”

    “石片在空中飞行,锋利的边缘切割着无色的空气,如同划破上等的绸缎,发出令驴心悸的声音。我看到主人站在棚口,庞大的身体像一座铁塔,阳光如同瀑布,在他身上流淌,蓝色的半边脸,另半边脸是红色,红与蓝以鼻为界,好像敌占区与解放区。”

    “互助和合作,受了惊吓,一齐在箩筐里哭。那两颗小头,金灿灿,毛茸茸,远看活像两个猴头。”

    “吹鼓手们手忙脚乱地跳起来,铿铿锵锵地敲了三趟锣鼓,又呜呜哇哇地吹奏起迎宾的乐曲。”(其中三个连续的形容词用得十分恰当,手忙脚乱地,铿铿锵锵地,呜呜哇哇地,如描如绘。)

    “想到此,怒火升起,我强忍疼痛,昂起头,冲出去。我感到门框像刮去了我身上一个寄生瘤一样,把洪泰岳留在了门里。”

    “地下铺着一层红白纸屑,那是粉身碎骨的爆竹。”

    “疼痛使我的皮肤不可抑制地颤抖,宛如微风吹过水面形成的细波纹。”(我觉得此处比喻是最为绝妙的,“疼痛感”这样“虚”的东西竟也被实化了,用高中时代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化虚为实,化无形为有形。将疼痛感比作是微风吹过水面形成的细波纹,何其意料不到,又何其恰当妥帖。)

    “我被她一语噎住,如同吞下了一块热黏糕。”

    “但那件‘的确良’美丽军装却变得皱皱巴巴,仿佛被牛咀嚼后又吐了出来。”

    “我望望杏树上那两根向东南方向伸展开的粗枝,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我与我爹——两个蓝脸——被吊在上边的凄惨景象。我们的身体被拉得很长,在寒风中悠来荡去,脱了水,失去了大部分重量,犹如两根干瘪的大丝瓜……”

    “一缕阳光,照耀着牛头,使它的眼,像两块忧伤的水晶,深深的紫色,润得让人心痛。”

    “炕太热,烫得皮肉生痛,我翻来覆去,状如烙饼。”(贴切)

    “我家的牛,它很孤独,就像一个从外校转来的小学生。”

    “西门牛啊,你还是那么静卧着,仿佛一道沙梁。使牛汉子们拉开架势,一个接着一个,比赛似的,炫技似的,挥动长鞭,打在你身上。一鞭接着一鞭,一声追着一声。牛身上,鞭痕纵横交叉,终于渗出血迹。鞭梢沾了血,打出来的声音更加清脆,打下去的力道更加凶狠,你的脊梁、肚腹,犹如剁肉的案板,血迹模糊。”

    “那小家伙的嘴巴把母猪的奶头抻得像一根猴皮筋一样。”(猴皮筋,得亏莫言大师想得出来,一个“抻”字也用得恰到好处,十分神妙。)

    “鼾声如雷,臭屁如鼓。”

    “他们用排笔蘸着油漆在猪身上胡涂乱抹,使许多白猪身上红漆斑斑,仿佛刚中了一梭枪弹。黑猪画上了白脸谱,都仿佛成了老奸巨猾的奸臣。”

    “他的嘴角挂着亮晶晶的泡沫,好像被稻草绳捆绑住的螃蟹。”

    “只有几十只胖大的苍蝇,围着他飞动,发出嗡嗡的声音,有两只还落在了他肮脏、纠结犹如烂毡片一样的头发上。”

    “一声怪响,马力带跌在地上,宛若一条巨大的死蟒。高音喇叭突然哑了。柴油机空转,发出尖利高亢的鸣叫。会场,连同数千听众,仿佛一下子沉到了水底。官员的演讲声,变得微弱而单调,仿佛从水底传上来的鲫鱼吐泡泡的声音。”

    “那穿旧军装的大干部也一改他的面孔,铁板一样的脸上绽开了星星点点的微笑,好像散了一层金黄色的麸皮。”

    “一跤前仆,状如恶狗抢屎;一跤后仰,恰似乌龟晒肚。”

    “微风起处,树冠轻摇,熟透的花瓣犹如雪片,纷纷落下,地下如积琼瑶。”

    “莫言像只油滑的耗子一样溜走了。”

    “她的双臂弯曲着悬在胸前,双腿罗圈,裆间能钻过一只狗,双脚呈外八字,身体左右摇摆的幅度比她前进的步幅还要大。”

    “被绑住手脚的蓝解放身体扭动,身体里好像有巨大的能量在汹涌奔突,仿佛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那些吸入了别人超强内力而又无法容纳的武功低下者,其状痛苦万端,于是张开的嘴巴和嘴巴中发出的哀嚎就成了唯一的排泄通道。有人试图往他的嘴里注入一点凉水,借以浇灭他心中的邪火,但呛了他的喉咙,引起他剧烈的咳嗽。一股血,呈雾状,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射出来。”

    “这小子龇着他那两根漫长的獠牙,脸上挂着愚蠢的笑容,色情的哈喇子,像透明的蚕丝,从它的下巴上流了下来。我感到醋意大发,怒火中烧,耳朵上的血管子蹦跳如爆豆,不由自主地想冲上去与刁小三拼命。”

    “‘金龙大哥’莫言坏坏地说,‘你和互助姐在杏树上弄事,被解放哥看到了,他马上就疯了,十几个壮小伙子都按不住他,指头粗的铁棍,被他一口就咬断了。’”(开口何其夸张)

    “西门白氏颠着小脚,扭秧歌似的从铺满月光的小道上跑来。”(扭秧歌似的,形容的好。)

    “还说你蓝解放躺在炕上,两眼发直,不时哭泣,像一条切断了脑神经的鳄鱼;眼泪浑浊,仿佛猪食锅沿上的蒸馏水。而在另一间屋里,金龙呆坐着,仿佛一只吃过砒霜又救活了的鸡,见到人来,就抬起头,咧着嘴嘿嘿痴笑。”(吃过砒霜又救活了的鸡,妙!)

    “刁小三哼了一声,慢腾腾地坐了起来,它的头像小孩子手中玩耍的拨浪鼓一样晃动着,喉咙里发出鸡鸣般的喘息声。”

    “她已经胖得上下一般粗,面色红润,油光闪闪,可见营养极为充足。”

    “她的嘴很小,我的嘴很大,就像茶杯扣住酒盅一样严丝合缝。”(如此形容接吻)

    “她猛地把手从嘴上甩开,用右手的弯曲的食指勾去右眼下的泪,用左手的弯曲食指勾去左眼下的泪。”(这段话的描写非常细碎,可见莫言大师观察入微。)

    “她的笑容很不自然,正是那种吃了辣椒后又痛苦又过瘾的表情。”

    “我感到如释重负,一阵极度的疲劳袭来,不由地蹲在地上,手痉挛得像鸡爪子一样,从衣兜里摸到了烟,点燃,深深地吸着。我感到烟雾像弯曲的小蛇一样钻进脑袋,在大脑的那些沟回里游动着,产生了一种愉悦和轻松之感。”

    “司机小胡起初耸拉着长脸,直到你妻子塞给他一条香烟,他的脸才变圆。”

    “谁能想到,二十几年后,人民公社就像砂土堆成的房子,顷刻间土崩瓦解。”

    “她的胸脯干瘪,只有两粒枣子般的乳头贴在肋骨上。”(我虽然也见过,但我却描述不出来,缺乏莫言先生这样强大的联想力。)

    “他的两只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像燃烧鸡毛时放出的光,闪烁一下,又闪烁一下,便黯淡下去,永远的熄灭了。”

    第二点,文中有许多至理名言,短小精悍却很有哲理,如下:

    “一个地主,如果对狗屎没有感情,算不上个好地主。”

    “不劳动者不得食,这是后来的说法,但意思古来就有。”

    “树大招风,财多招嫉。”

    “你是煮熟的螃蟹难横行了,你是瓮中之鳖难逃脱了。”

    “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老鹰。”

    “常言道:‘螃蟹过河随大溜’,‘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顽固不化,不要充当挡路的石头,不要充硬汉子,比你本事大的人成千上万,都被我们修理得服服帖帖。”

    “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杂姓人,混在一起,一个锅里摸勺子,哪里去找好?”

    “石头蛋子腌咸菜,油盐不进。”

    “我对这个女人,有清醒的认识,她心地不善,嘴怪心坏,只可当做炕上的玩物,不可与她贴心。”

    “一头犟驴,要顺着毛摩挲,性急不得,性急了他就会尥蹶子、咬人。”(驴犹如此,人何以堪。)

    “妾就是妾,靠不住,靠得住的还是正妻。”

    “日子过顺了,得意忘形,公狗得意翘尾巴,人得意翘鸡巴。”

    “不是你西门闹养活长工和佃户,而是佃户和长工养活了你西门闹和你们全家。”(换种说法就是:“不是地主养活了奴隶,而是奴隶养活了地主。”)

    “马只有飞奔,腰背才会平稳,驴善疾走,跑起来反而颠簸。”

    “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

    “博山的瓷盆——成套成套的。”

    “打不瘸的狗腿,戳不瞎的牛眼。”

    “凡是能够保存下来的东西,都有几分不寻常。”

    “杨七獐头鼠目,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满肚子坏水,属于流氓无产者一类,破坏性极大,只能利用,但不能重用。”(只能利用,不能重用,这句话适用于很多人身上。)

    “身正不怕影子斜,干屎抹不到墙皮上。”

    “六道轮回之中,多少人吃了父亲,多少人又奸了自己母亲,你何必那么认真?”

    “要做霸王,先做良民。”

    “几年不见,他更老了,门牙脱落,说话漏风,但我作为一头猪却只有半岁,正是青春年华、黄金岁月。莫道轮回苦,轮回也有轮回的好处。”

    “猪禁不住搔痒;人架不住吹捧。”

    “我的长处是:凡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就索性遗忘了它!”

    “任何运动如无学生参加就显得一片冷清,学生掺和进来,热闹劲儿就来了。”

    “六十年代的人是十分狂热的,七十年代的人是相当胆怯的,八十年代的人是察言观色的,九十年代的人是极其邪恶的。”(虽然我并不喜欢将一整个时代的人都笼统地归为一类,但确实在每个时代风气的笼罩下,都有各自的特点。)

    “舒适瓦解了我的意志。”

    “白雪覆盖的暗夜,应该是产生童话的环境,应该是产生梦想的时刻,但饥饿和寒冷,粉碎了童话和梦想。”

    “奶奶的,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世道不公,小鬼拆庙。”

    “现在回首往事,你是不是也会感到,当初让你痛苦万端的情感,与后来的事情相比,显得有点微不足道呢?”

    “求生的本能很快便抵消了精神的痛苦。”

    “极度夸张的语言是极度虚伪的社会的反映,而暴力的语言是社会暴行的前驱。”

    “这小子既好奇又懦弱,既无能又执拗,既愚蠢又狡猾,既干不出流芳百世的好事,也干不出惊天动地的坏事,永远是一个惹麻烦、落埋怨的角色。”(这类人也是多的,偏生被莫言大师一语道破了。)

    “装疯是块通红的遮羞布,往脸上一蒙,所有的丑事,一股脑儿遮掩了。人都疯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说的好极)

    “蓝脸作为一个反面典型已经名闻全省,为他当过驴和牛是我的光荣,反动的光荣。只有当土地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才能成为土地的主人。”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一日长于百年,一秒钟胜过二十四小时。”

    “你娘让我劝你不要起异心,你娘说,在官场上混事的人,‘休了前妻废后程’,这是老辈子的经验,你要往心里去。”

    “解放,合作,咱们都扔了三十数四十了,活到今天,总算明白了点事儿,那就是,跟谁过不去都可以,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

    “狗不嫌家贫。”

    “一种在道德自律之下的歉疚之情暂时地压制了你生理上对她的厌恶。”(夫妻之间)

    “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可以写成一部大书也可以一笔带过。”

    “它们乱配一气,血统混乱,目光短浅,胆小怕事,自私自利,难成气候。”(可以用在部分人身上)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世事犹如书籍,一页页被翻过去。人要向前看,少翻历史旧账。”

    “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富贵不是天注定,凡人都有落魄时。”

    “接下来的故事,又开始进入悲惨境地,亲爱的读者,这不是我的故意,而是人物的命运使然。”(无可奈何的宿命感,都是人物命运使然。)

    “阿宝故事以美好的结局告终,亲爱的读者,我的故事,却没有这么美好。还是那句老话:这不是我的情愿,这是他们的命运使然。”

    第三点:在这本小说中,有许多长篇的段落描写得非常精彩,我也摘取了几段:

    “为了让我认罪服输,他们使出了地狱酷刑中最歹毒的一招,将我扔到沸腾的油锅里,翻来覆去,像炸鸡一样炸了半个时辰,痛苦之状,难以言表。鬼卒还用叉子把我叉起来,高高举着,一步步走上通往大殿的台阶。两边的鬼卒嘬口吹哨,如同成群的吸血蝙蝠鸣叫。我的身体滴油淅沥,落在台阶上,冒出一簇簇黄烟……鬼卒小心翼翼地将我安放在阎罗殿前的青石板上,跪下向阎王报告:“大王,炸好了。”

    “他将木桶沉重地蹾在我的身边,使我的身体都受了震动。我嗅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一股热烘烘的腥气,仿佛还带着驴的体温。一头被杀死的驴的身体在我脑海里一闪现便消逝了。持令牌的鬼卒从桶里抓起一只用猪的鬃毛捆扎成的刷子,蘸着黏稠的、暗红的血,往我头顶上一刷。我不由得怪叫一声,因为这混杂着痛处、麻木、犹如万针刺戟般的奇异感受。我听到自己的皮肉发出噼噼啪啪的细微声响,感受着血水滋润焦糊的皮肉,联想到那久旱的土地突然遭遇甘霖。在那一时刻,我心乱如麻,百感交集。那鬼卒如一位技艺高超、动作麻利的油漆匠,一刷子紧接着一刷子,将驴血涂遍了我的全身。到最后,他提起木桶,将其中剩余的,劈头浇下来。我感到生命在体内重新又汹涌澎湃了。我感到力量和勇气又回到了身上。没用他们扶持,我便站了起来。”其情其景跃然纸上,用词也分妥帖老练,字句是用心斟酌过的。

    “在破败的桥洞里,聚集着三条野狗。两条卧着;一条站着。两条黑色;一条黄色。都是毛色光滑、舌头鲜红、牙齿洁白、目光炯炯有神。”乍看这一段时,也不知道它究竟好在什么地方,但就是觉得写得十分美妙,读起来让人觉得舒服。第二次再读这一段时,才发觉,这一段中的动词与形容词都用得十分恰到好处,再加上颜色描写,让人一读便觉得朗朗上口。动词有如“卧”、“站”,有关颜色的形容词有如“黑色”、“黄色”、“鲜红”、“洁白”,这些措辞,都让这一小段描写显得十分出彩。

    “那时候我的爹刚去世,我的娘还健在。我刚刚从爹的手里接过了那口樟木箱上的黄铜钥匙。樟木箱里收藏着我们家那八十亩良田的地契和我们家全部的金银细软。那时我刚刚二十四岁,新娶了白马镇首富白连元家的二小姐为妻。二小姐乳名杏儿,大名没有,嫁到我家,就是西门白氏。白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知书达理,身体娇弱,双乳犹如两个甜梨,下体也颇有韵致,炕上的活儿也可我心意,美中不足的是嫁过来数年尚未生育。”喜欢这段意气风发的描写,人生得意,春风满面。

    “深秋十分,芦苇苍黄,白露为霜,流萤在枯草中飞行,碧绿的磷火,在前方,贴着地皮,闪烁跳跃。”

    “地点选在小河边,浅浅的流水,反射着星月之光,犹如银蛇逶迤。还有秋虫低吟,晚风清凉。”

    乍读这两段,恍然有一种诗经中《蒹葭》的意境,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流光浮动,疏影横斜,朦胧凄苍,水雾蒙蒙,何其美呀!莫言先生是可雅可俗的。

    “西门驴痛失一卵”这一章中,许宝与西门驴的对峙也描写得异常生动精彩。

    “我恼怒地嘶鸣着,像爬跨花花驴那样扬起前蹄,往许宝头上那颗干瘪的头脑上砸去。街边看热闹的人发出惊呼,那拨顽童也停止了喧哗。我期待着蹄子擂在许宝脑袋上那种感觉和那种声音,但期待落空,本应该能看到的那张因惊吓而变形的小脸没有看到,本应该能听到的狗转节子般的惊叫也没有听到,恍惚中似有一条油滑的影子钻到了我的肚皮下,阴凉的不祥之感在脑子里一闪现,欲想躲避,为时已晚——胯下一丝冰凉的感觉闪过,随即是锋利的剧痛。我感到若有所失,知道中了暗算,急转身,看到后腿内侧有血流下,看到在路边,许宝用只手托着一个沾着血迹的灰白卵子,满面笑容,对着看客炫耀,路边响起一片喝彩声。”这一段的描写相当精彩,“阴凉的不祥之感”,得亏莫言描写得出来这种感觉。

    “我用牙撕开你的白衣,用嘴唇纠缠着你,陡然间想起了新婚情景,白杏儿羞羞答答,娇喘微微,果然是大户人家教育出来的千金小姐,能绣并蒂莲,能颂千家诗。”这段话的描写多么好呀!古香古韵,古典古雅,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能绣并蒂莲,能颂千家诗,口齿留香,韵味悠长。

    西门驴与其他驴子争抢食物时的描写也尤为生动,作者这样写道:

    “黑骡们暴躁地嘶鸣着,对我发出威胁。你们这两个杂种,不要如此猖狂,有饭大家吃,休要吃独食。现在是共产主义时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还分什么彼此。我瞅了个空子,扑到笸箩前,张口大嚼。它们咬我,嚼铁哗啷啷响。杂种们,要讲咬,我比你们内行。我咽下一口草料,张口便咬住了辕骡的耳朵,猛地一顿,一块耳朵掉下来。然后又在拉长套的那个小杂种的脖子上啃了一口,弄了我一嘴鬃毛。顿时乱了套。我叼着笸箩的边沿,疾速倒退几步。拉长套的骡子冲上前来,我调腚掀臀,给了他两蹄子。一蹄落空,一蹄打在他的鼻梁上。这家伙负痛头触地面,然后闭着眼转圈,套绳凌乱,缠在他的腿上。我抓紧时间吃草料。好景不长,腰里扎着一条蓝包袱、手里提着长鞭的车夫,从村头的一个院子里跑出来,嘴里大声吆喝着。我抓紧时间吃草料。他挥舞着鞭子冲上来,鞭影如蛇,发出啪啪的脆响。这人身形矫健,双腿内八字,一看就知道是个赶车的好把式,打的一手好鞭,不可轻视。我不怕棍子,棍子要想打着我那是不容易的。但鞭子变幻不定,难以闪躲,一等的好鞭手,能一鞭打倒一匹烈马,这是我亲眼所见,心有余悸。不好,鞭影飞过来了。我不得不逃开了。逃出危险地带,看着那笸箩。车把式追上来,我逃。他不追了,我站住,眼睛还盯着那笸箩。车把式看到了他那两头受了伤的骡子,破口大骂。

    那两句重复的“我抓紧时间吃草料”已经完全把西门驴如饥似渴、不饶不休的神态刻画出来了,一头死皮赖脸赶也赶不走的驴子,实在引人发笑。单单这一段,足可窥见莫言大师驾驭语言文字的功底之深厚,让人叹服。

    “那些打牛的人,似乎都动了恻隐之情,劝说金龙罢休,但金龙不罢休,他性格中与牛相同的那一面,犹如毒辣的火焰熊熊燃烧,烧红了他的眼睛,使他的五官都变化了位置。他嘴巴歪斜着,喷吐出臭气,身体打着颤,脚步轻飘飘,犹如一个醉汉。”这段用词也是十分准确,三言两语勾画出一副丑态,像是“毒辣的火焰”、“熊熊燃烧”、“烧红了眼睛”、“五官变化了位置”、“嘴巴歪斜”、“喷吐臭气”、“犹如醉汉”之类的词语,妥帖得当。怒极攻心或者气急败坏的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所以说,一个人生气的时候,面孔会扭曲,别人都看在眼里,只是自己意识不到自己当时的丑态。

    “他们抬起我将我扔到锅里。一种从灵魂深处生发出来的恐惧使我产生了神奇的力量,我就着食物吃下去的那两瓢酒浆顷刻之间变成了冷汗。我猛地清醒了,我想起了在新屠宰法实行之前,猪皮是连同猪肉一起被人吃掉的,那时候,被杀死的猪就是扔到这样的碱水锅里屠戮去毛,用刀子刮得干干净净,然后摘去头蹄,开膛破肚,挂到架子上卖肉。我的四蹄一蹬就从大锅里跳了出来,我的动作快得让他们大吃一惊。”读这段话,我看到了恐惧与惊惧,一种发自内心害怕死亡的惊怖之感,莫言先生描写得好,入木三分。莫言大师最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仿佛当真能知道一头猪濒死的感受,将它的感受刻画得如同自己的感受一般。

    “咱的第一泡尿呢,是滋在了右边门框上。咱翘起右后腿,滋,滋,两下,芳香四溢。省着点,使用这香水的地儿多着呢。咱的第二泡尿滋在你蓝解放的书架上。刚滋了一下,被你踢了一脚,把剩余的一‘滋’硬憋了回去。从此之后,十几年的漫长岁月,这一脚都让我难以忘却。”

    “咱在院子里转圈,熟悉环境。路过正房门时,因情感一时脆弱,扑上去,用爪子搔了几下门,嘴里发出几声狺狺的哀叫,但这种脆弱的感情很快就被克服了。”

    不得不感叹,写得真好呀!从前自己养狗,将狗关在自己卧室外,每到半夜,小狗必然会用爪子挠门,发出哼哼的叫声,挠了一会子,不见我开门,也就只得作罢了。但是莫言先生描写得非常到位的是,他用了“因为情感一时脆弱”来形容小狗夜半挠门的行为,反复咀嚼咀嚼读一读,实在最恰当不过。“因为情感一时脆弱,扑上去,用爪子搔了几下门,嘴里发出几声狺狺的哀叫。”形容的多好呀!

    “这一顿饭我是如坐针毡,嘴笨舌拙,形同白痴。庞抗美稳坐主席,劝酒夹菜,妙语连珠,让那处长,一会儿就舌头发硬,目光迷离了。”

    这一连串的四个字在加上不同人的表现与对比,当真像极了一幅画。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劝酒夹菜,酒酣耳热,目光迷离。三杯两盏下肚,红了脸、开了怀、乱了性情,露了本性,高谈阔论,豪言壮语,虚浮飘飘,这就是中国人酒桌上的文化呀。

    第四点,在这本书中,作者其实无意间透露出许多渊博知识,你可以发掘出无限宝藏。在读小说的同时,可以知道作者阅历与思想境界,甚至可以透过作者无意间流露出来的话语,窥知他读了一些什么书籍。读《生死疲劳》,也知道莫言大师看过许多书,例如蓝脸说的话:“前天洪泰岳托人带话给我,说再不入社,就要对我采取强制措施。牛不喝水强按头?”

    “牛不喝水强按头?”看到这句,不禁眼前一亮,大师是看《红楼梦》的。这句“牛不喝水强按头”,正是《红楼梦》第四十六回中鸳鸯所说:“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喝水强按头吗?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屋子里没有解放的嚎叫之声,说明他已经被药物麻翻。”麻翻这两个字,古典小说中常见。

    “更麻烦的是,我成了一头可怕的凶兽,被他们越传越神,说我有虎的凶猛,狼的残忍,狐狸的狡猾,野猪的蛮勇,并由此展开了一个兴师动众、耗资巨大的猎猪行动。”看到这一段,我也忍不住想联系到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中那句经典的话: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文中又有这样一段:“接着我又看到,金龙拍着巴掌说:“倒也,倒也!”这语言是从古典小说学来的,古典小说里那些强人,在酒里加上蒙汗药,骗着人家喝下去后,就拍着巴掌说:“倒也,倒也”,于是那些人就倒了。”

    “倒也,倒也。”二字倒是经常在《水浒传》中看到,如今读来,倒很亲切。

    洪泰岳说的那句:“老子有钱!酒来!”

    “酒来”二字,也是中国古典小说中时常出现的,豪气干云,洒脱宏阔。

    一个人如果看过的书多的话,他会在语言中不自觉流露出来,叫人眼前一亮,当然,这并非刻意。

    第五点,关于小说的结构与布局。要知道,一篇长篇小说,它的结构就相当于这本小说的骨架,结构与逻辑要是出了问题,那么这部书就相当于一个畸形婴孩了。但在这本书里,小说的结构逻辑以及排版布局却是相当成功的,前后照应,相互牵扯,不着斧凿痕迹,连接自如。现实与过往交织,回忆与联想交叉描写,中间又有诸多插叙、倒叙、补叙,像蜘蛛织网、机杼纺纱一般绵绵密密不可断绝,又有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让人读来荡气回肠,拍案叫好。从想象回归现实,或是从现实到想象,总是衔接得天衣无缝,丝丝入扣。

    莫言先生在序言中,也说过这样一番心得体会,他说:“我们之所以在那些长篇经典作家之后,还可以写作长篇,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在于我们还可以在长篇的结构方面展示才华。”在小说的结构与逻辑思路上,作者的确高明,这如果不是有万分深厚的功底,是万难如此得心应手的。

    作者同样也说:“长篇小说的结构,当然可以平铺直叙,这是那些批判现实主义的经典作家的习惯写法。这也是一种颇为省事的写法。结构从来就不是单纯的形式,它有时候就是内容。长篇小说的结构是长篇小说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作家丰沛想象力的表现。好的结构,能够凸现故事的意义,也能够改变故事的单一意义。好的结构,可以超越故事,也可以解构故事。”这番话对后来的青年作家,应当有非常大的借鉴意义。

    读这本《生死疲劳》,还有一个最大的感触就是,莫言先生对于文字的驾驭能力实在非凡,想象力极其丰富,思维尤其发散,天马行空,不管联想到多远的地方,作者始终能收得回来,回环往复,收放自如,前后连接的恰到好处,严丝合缝,并无半点牵强之处。

    但是长篇小说往往也会出现这样一个问题,连篇累牍,虎头蛇尾,草草了事,匆忙收场。作家刚开始写作长篇小说时,通常比较注意小说结构的精巧性,以及遣词造句与排版布局。但是写到后来,大概都会产生一种疲乏感,有时候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但是力不从心,没有一气呵成、奔流之下的灵感。越到后来,越觉得才思枯竭,越来越索然无味,想要尽快写完,尽快了事,所以排文布局就不如开头那样精巧,文质反而粗糙了。如果作家是以这样一种急功近利赶稿子式的写法来写小说的话,不仅作者到最后会越写越沉乏,连读者读起来也会越来越觉得没有意思,了无意趣。但是莫言先生聪明的是,他很好的规避了这样的问题,他变换着各种叙述人称来说故事,从不同的角度与视野来带着我们读这部书,西门驴、蓝解放、西门猪、狗小四,新奇而不落俗套。如果仅以一人的角度叙述下去,恐怕又太过繁冗沉乏了,这样跳换角色,跳换叙述对象,作者写起来不累,读者读起来也不累,少了几分沉重感,反倒多了几分趣味性。当然,这样切换不同的叙述角度,也是十分注重作家的写作功底的,显然,莫言先生是成功的。

    当然,在我看来,莫言大师的作品也不是十全十美,至少在读了两遍后,还是觉得有些瑕疵与不足之处。或许,我若当真这样说,就很容易遭人白眼了:“莫言先生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你说他写得不好,可你自己写过吗?自己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吗?”当然,我确实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但是我有自己的判断,若论是好还是坏,我自己还是可以分辨得出来的。所以,关于这本小说的缺陷,还是想要不自量力、斗胆说一说自己的看法了。

    从前,有一个同学与我说:“批评比欣赏需要更高的修为,我还是先学会欣赏比较好。”听了他这样一段话,我也变得顾虑重重,小心翼翼,不敢对大师们的作品妄加评论与批判,毕竟自己资历不够,学识尚浅。但有一次,还是忍不住与一位老师探讨了我心中的疑惑,我说:“我见识浅陋,实在不应该批评作家的作品,当然,我也没有这样的底气与底子。自从上回听了那位同学的话,我也觉得还是应当谦逊恭敬些好。在自己尚没有能力批评别人时,先学会欣赏。但是,我在看完一本书之后,我的的确确发现它有不好的地方,不是我吹毛求疵,不是我喜欢在别人书中挑刺,我真是看到了缺陷,是以才万分想要指出来。”

    老师与我说:“多欣赏别人的作品是好的,但如果是你当真发现了缺陷,指出来也是无妨的,毕竟你出于诚心,是对作品而非对作者。若是人人面对大师的作品,知道有缺陷也不敢言,那也不好了。”老师说的话,确实又增强了我不少信心,所以,现在才想斗胆的评一评此篇小说的缺陷了。

    关于这本书手的缺点,我也总结了这样几点,第一点是:作者是以文中人物的口吻来叙述故事的,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的想法,要知道,一篇上乘的小说,作者往往是要将自己的想法与主观意识隐藏在文中的,隐藏的越深越好。但是在这本小说里,我总是不经意可以看到作者自己的意识,仿佛不是西门闹在说话了,而是转换成了作者自己的口吻,这就是所谓的“跳戏”吧;第二点就是:西门闹在地狱受尽非人磨难想要重返人间的目的是替自己伸冤鸣屈,只是,当他真正重返人间时,他反而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当然,这也许是西门闹自身的原因,也可能是作者本来就这样刻意安排的也说不准。第三点就是:作者在文中总是提及自己的作品,甚至会成段成段的引用自己其他作品中的原文,乍看之下,难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作者原来还在这本书中宣传宣传自己其他的作品呀。这样突然提及自己的作品,也会让我觉得有些突兀和无所适从。

    关于第一点:作者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自己的意识。在这本书里,作者是变幻角度来叙述事情的,作者从西门闹、西门驴、大头儿、蓝解放、西门猪、的口吻来叙述,但是作者总是会在不经意之间流露自己的想法,不知不觉间又转化了叙述角度,但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样一点。我表述得具体一点就是,一个农民说话时应该是一个农民的口吻,一个粗鄙之人说话时自然会带上粗鄙口吻,一个作家说话时就会带上自己文学家的口吻与气质,这是一个人的基本特质,是很难改变的。

    如果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说话之间突然带上一个作家文绉绉的口吻,那就会显得不伦不类,十分奇怪。我想十分斗胆的说,我确实觉得这本书中也存在不少这样的现象,如下这段,地主西门闹回忆说: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房屋、树木、街道都被遮盖,白茫茫一片。狗都躲起来了,没有狗屎可捡。但我还是踏雪出户。空气清凉,小风遒劲,黎明时分,有诸多神秘奇异现象,不早起何能看到?我从前街转到后街,登上土围子绕屯一周,看到东边天际由白变红,看到朝霞如火,看到一轮红日升起,广大的天下,雪映红光,宛如传说中的琉璃世界。”

    “空气清凉”、“小风遒劲”、“朝霞如火”、“雪映红光”、“琉璃世界”,这样的词,文质典雅,似乎不是一个农村地主说得出来的,这显然已经是作者作为一个作家在叙述的口吻了。

    “洪泰岳是西门屯的最高领导人,由于他过去的光荣历史,在一般干部将武器上缴的时候,他还随身佩戴着一支匣子枪。那褚红的牛皮枪套,牛皮哄哄地挂在他的屁股上,反射着阳光,散发着革命的气味,警告着所有的坏人: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贼心不死,不要试图反抗!他戴着一顶瓦灰色的长檐军帽,上身穿一件白布对襟小褂,腰里扎着一条四指宽的牛皮腰带,外边披着一件灰布夹袄,下穿肥大的灰裤,脚蹬千层底青华达呢面布鞋,没有扎绑腿,使他有几分像一个战时的武工队员。”

    这段话看来并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但是这话是从地主西门闹的口中说出,就显得有那么一点点不搭调了。作为一个农民地主,他怎么会按照一个作家的想法一样,如此有条不紊的描写一个人的穿着服饰呢?“白布对襟小褂”、“四指宽的牛皮腰带”、“外披灰布夹袄”、“下穿肥大灰裤”,这不是一头驴可以说出来的话,作者又在不知不觉间站在自己的角度进行叙述了。只有一个作家,他才知道什么叫做:细节描写。作为一个农人,他是不会这样思路清晰的去叙说一个人的穿着打扮的。像西门闹,他怎么会如此细致详尽的描写服饰呢,通常是作家才会这样做的。

    包括此后“抑扬顿挫、有板有眼,韵味十足”诸如此类的词,都不是从西门闹这样的人的口里说得出来的。虽然可能会有人反驳我说:“也可能西门闹是个有文化有学识的地主呢,他博览群书,所以说话不粗俗。”我不否认西门闹读过书,但纵观全文就西门闹的整体性格而言,这样说就未免太牵强了。

    又有如下一段:“就是他在我坦白交出财宝后,一抹脸,目光如刺,面色如铁,庄严宣布……”这段已然十分露骨,“一抹脸”、“目光如刺”、“面色如铁”,这样的词,显然已经是作者用自己的口气在说话了。

    “他脸膛黝黑,鼻子通红,眉毛光秃,眉骨棱岸,睫毛没有,眼睑红肿,额头上有三道深刻的抬头纹,纹里蓄积着煤灰。”这一段描写的多好,只是,一头转世驴,他又如何能说出这样洗练而文采斐然的话呢。

    如果说以上这个例子还不够明显的话,且看下面这段描写:

    “那头恶狼,咧开几乎延伸到两耳的大嘴,龇出雪白的牙齿,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对着柳勇扑来。柳勇就地一滚,躲过了饿狼的第一扑,但他的脚后跟被一块石头磕绊,使他仰天跌倒在沙滩上,饿狼腾起身体,拖着苍黄的尾巴,犹如一股黄烟,直对柳勇扑去。在这危急时刻,说时迟,那时快,捕狼队中年纪最小的队员吕小坡,瞄准狼头开了一枪——因为狼是运动目标,击中的正是狼腹——狼从空中跌落,在地上翻滚,肠子流出来,拖出好长,其状凄惨,虽是凶残野兽,也让我们心中不忍。这时,重新装添了枪药的柳勇,对着满地翻滚的狼开了一枪。因为距离较远,弹药出膛呈扫帚状,狼中弹多处,伸伸腿,终于死停了。”

    这段话,是出自一个猎户之口,只是这样的措辞,却已经不是一个猎户应有的语气了,这是作者作为一个作家的叙事口吻了。

    白杏儿对西门驴的一番深情独白也是如此,且听白氏说道:“我摸摸你的鼻梁,摸摸你的耳朵,你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突然感到心中又酸又热,悲凉混合着温暖,眼泪夺眶而去。我朦胧的泪眼,看着你你水汪汪的眼睛,我看到倒映在你眼里的我,我看到你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熟识的神情。”这完全是第三人称了,而非西门白氏。

    “队伍逼近了,鼓乐声铿铿锵锵,红旗血红,花圈雪白,是小学校的师生为他们的烈士扫墓,细雨霏霏,燕子低飞。烈士墓那边桃花如霞,歌声如潮。我无论如何也万难相信,“红旗血红,花圈雪白”、“细雨霏霏,燕子低飞”、“桃花如霞,歌声如潮”这样的词可以从一头驴口中蹦出。

    “白莲粉团大脸,唇红齿白,嗓音清脆,与诸多公社干部关系亲密。”这明显俨然已经是出自于一个文学家的口气,而非西门闹。

    这就像是,你明明写的是一个农民,但这个农民的思路、眼界、境界、所观所感却还是出自于一个作家的样子。这样塑造出来的人物,不仅失真,还让读者无法留下深刻印象。读完一本小说最怕的是,书中没有一个人物能让你印象深刻,同样,一本小说的成功之处就在于,每每提及这本书,读者想到的不是作家本身,而是这本书中的经典角色,像潘金莲之于《水浒传》、林黛玉之于《红楼梦》、李寻欢之于《小李飞刀》,所以,在一本小说中,对人物语言特点的塑造是非常重要的。

    我觉得这是作家特别需要注意的一个问题,书中人物,有自己的个性和说话方式,所以说话时,不能带上作家自己的色彩和语言特色。这就像一个演员如果演技不好,就容易让人跳戏。

    关于第二个问题,西门闹企图重返人间的目的是为自己伸冤,但是越到后来,他反而忘记自己来人间的目的了。刚开始读这本小说,我们一开始就可以看到,西门闹在地狱受尽酷刑,只求重返人间鸣冤伸屈,所以在潜意识里,在一开始,读者会形成这样一种印象:“原来这本书之后的故事,是讲西门闹转世重返西门屯鸣心中悲愤与不平且讨回公道呀。”读者会心点头,在看故事的同时也跟着这条主线走,但是走着走着,却发现,这条主线不见了,叫人茫然。做一个粗浅的比喻,作者是领路人,手中有一根线,线的另一头,牵着读者,带领他们走进迷雾重重的森林。读者一开始万分放心的闭上眼睛,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给领路人,兜兜绕绕,走着走着,手中陡然一空,那根牵连着两头的线却不见了。读者呆立无措,心头一片惘然。当然,如果这是作家刻意如此安排,也就另当别论了。

    最初,西门闹意念强烈,他的台词几乎是:

    “我不服,我冤枉,我请求你们放我回去,让我去当面问问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当西门闹过奈何桥时,孟婆说:“喝了吧,喝了这碗汤,你就会把所有的痛苦烦恼和仇恨忘记。”

    西门闹打翻了碗,十分坚决地拒绝:“不,我要把一切烦恼和仇恨牢记在心,否则我重返人间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转世为驴时,西门闹还自己的目的,他说:“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西门闹千真万确地是救了一条命。我西门闹何止救过一条命?大灾荒那年春天我平价粜出二十石高粱,免除了所有佃户的租子,使多少人得以活命。可我却落了个何等凄惨的下场,天和地,人和神,还有公道吗?还有良心吗?我不服,我不明白啊!”各位看官记着,到此处时,西门闹犹记着自己的冤屈。

    “我心悲怆,头昏眼花,四肢抖颤,跌翻在地。我不要当驴,我要讨还我的人身,做我的西门闹,与他们算账。”

    当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西门闹似乎更加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他已然在完全享受自己作为一头驴的快乐了,他尽忠职守,维护主人,勤劳工作,努力为蓝脸服务。如下这段:

    “小黑,过年了,吃饺子吧。”

    我承认,作为一头驴,能吃上主人家过年的饺子,是很高的礼遇。主人几乎把我当成了人,当成了他家庭中的一员。

    西门驴,不,西门闹,别忘了,你本来就是人啊,你是借驴身重返人间替自己洗刷冤屈的。在此处,西门闹已经与驴子融为一体了,你已经渐渐忘记自己重返人间的目的了,而是完全在尽作为一头驴的责任与义务。

    事实上,你重返人间后,除了抱怨自身命运不公,也并没有为自己的冤屈做出什么行动或调查,你是在游戏人间、体味世事了,当然,这也无可厚非,否则作者怎么能通过你向我们展示高密的种种人事。

    西门牛转世为西门猪时,西门闹似乎才再次想起了自己的冤屈,他在开篇时说:“随着灵魂脱离牛体,牛的记忆逐渐丧失,西门闹的记忆重新明晰,我是一个本不该死却被枪杀了的好人啊,连阎王也不得不承认我是被枪杀了的好人,但这错误难以挽回。”

    “那些沉痛的记忆像跗骨之蛆,如顽固病毒,死死地缠绕着我,使我当了驴,犹念西门闹之仇;做了牛,难忘西门闹之冤。这些陈年的记忆,折磨得我好苦啊,殿下。”

    可是我好想说:“你确定你当牛做驴的时候还记得自己的冤屈吗?”

    当西门猪因为勇救落水儿童而死时,他重新遇到地狱的鬼卒,怒冲冲的说:“你们这两个混蛋,快带我去见阎王,我要跟这条老狗算账。”可见他转世之时,每次还是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的,只可以一到重返阳世时就将自己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

    可能作者的用意,是希望西门闹在轮回转世的洗刷之下,慢慢淡忘仇恨与怨念也未可知。

    关于第三点:作者喜欢引用自己的作品。我粗略的统计了一下,作者在文中提及自己其他作品有三十处之多,我也一一标识列举了出来,如下:

    “这件事被你那个怪诞朋友莫言写到他的小说《人死屌不死》里了。”

    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说《太岁》中写道:

    就像莫言那厮在他的新编吕剧《黑驴记》中的一段唱词。

    正如你干兄弟莫言的剧本《黑驴记》所写:

    方家兄弟是莫言小说《方天画戟》中的主要人物,在这部小说中他们成了武林高手。

    后来莫言那厮在他的《黑驴记》中……

    “莫言在《黑驴记》中写道……”

    “关于土地爷鸡巴的问题,可以从莫言那小子的小说《新石头记》里寻找答案。”

    “莫言那小子后来在一篇小说里写她是女低音。”

    “莫言的小说《养猪记》里也曾提及。”

    “正像莫言那小子在《复仇记》中写的那样。”

    “已经被莫言在《养猪记》中描写得淋漓尽致。”

    “他在一篇题名《杏花烂漫》的散文里写道。”

    “莫言在他的那部臭名昭著的《养猪记》里写道。”

    “我知道莫言那厮写过一篇梦幻般的小说,题目叫做《撑杆跳月》。”

    “他的《养猪记》为他赢得了广泛的名声。”

    “据说著名导演白哥曼想把《养猪记》搬上银幕。”

    “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说《养猪记》后记中曾提到过此事。”

    “但莫言在他的小说《养猪记》后记里说……”

    “我知道莫言在他的小说《养猪记》里描写过那些被投掷到河里顺流而下的死猪。”

    “要把他的《养猪记》写成一部伟大的小说。”

    “他说要用《养猪记》把他的写作与那些掌握了伟大小说秘密配方的人的写作区别开来。”

    “并把这情景写到了他的《养猪记》里。”

    “他的《养猪记》因此也只能是一本被极少数人欣赏而被大多数正人君子所不齿的书。”

    “我还想到我的朋友莫言的小说《养猪记》中那头神通广大的公猪。”

    “莫言有一部知名度不高的小说《后革命战士》。”

    “与莫言小说《后革命战士》中那个‘革命神经病’的演说几乎一样。”

    “莫言在他的《养猪记》中详细地描写了我咬去洪泰岳睾丸。”

    “对此,莫言的《养猪记》中有详细描写。”

    “我像莫言的小说《爆炸》中那个挨了父亲一记响亮耳光后的儿子想的一样多。”

    “莫言那小子曾经写过一篇题名《辫子》的小说。”

    “我曾在莫言那小子的一篇题名《圆月》的小说中读到过……”

    以上,便是关于这整篇小说的总结了,当然,除了上面提及的特点、优点、缺点三个方面之外,还有一些琐碎的、零散的、不便归类的文段,也会在下面提及。

    其中,不得不提的一点就是,作者在政治上还是十分谨慎且有所顾忌的,如在西门闹转世为猪时,他说:“九月九日这天,发生了一件不亚于山崩地裂的大事,你们的毛主席因病医治无效,不幸去世。当然我也可以说是我们的毛主席,但那时我是一头猪,这样说有不敬之嫌。”“你们的毛主席”“我们的毛主席”,人称的转换,由此可见作者之慎重,也可见文革影响之深远。

    在第三十四章:“洪泰岳使性失男体,破耳朵乘乱夺王位”中,猪十六自动退位,免去一场杀身之祸,破耳朵虽称王图霸,但王位尚未坐稳,却遭横祸,死状甚惨,在此一案中,有一点也是值得人思忖咀嚼的。自古以来就有的一个道理就是:急流勇退,方是明哲保身之道。可是大多数人偏偏想的不是急流勇退,而是功成身退,结果到最后都:功未就,身先死。最好的例子,诸葛亮何尝不是这样呢。初出茅庐之时,意气风发,叮嘱家小说:“待我功成之日,即当归隐。”最后结局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身未升腾尚思归,功成应忆去时言。

    人往往不想在自己最鼎盛的时期屈居幕后,但水满则溢,月盈则缺,繁华落尽,就难免显现出衰兆了。鼎盛之后,难以为继,这也是人生常态。想要急流勇退的,是智者。想要功成身退的,是俗人。

    猪十六深谙此道,所以逃过一劫,破耳朵急于建立功业,反倒送了性命,人生也真是叫人唏嘘。

    除了这部小说的正文之外,作者所写的序言与后记,也相当出彩,道出了许多真知灼见,给人无限启示。莫言先生在序言中说道:“真正的长篇小说,知音难觅,但知音难觅是正常的。”这句话想来许多作者也是万分赞同的。在此之前,自己也曾写过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然而面对读者的种种批评:“你写的东西系统庞大,人物繁杂,阅读起来实在是有诸多困难,应当删减。”我也有着诸多苦恼。当然,这也是我自身功底不厚以及天赋不足的原因。读者的建议动摇了我的心,我也打算开始从头开始删减一些情节,好让读者便于阅读。但是后来读了莫言先生的这番见解,我又仿佛醍醐灌顶,当头一棒,瞬间被点醒了!对呀,莫言先生说得对:“长篇小说不能为了迎合这个煽情的时代而牺牲自己应有的尊严。长篇小说不能为了适应某些读者而缩短自己的长度、减小自己的密度、降低自己的难度。我就是要这么长,就是要这么密,就是要真么难,愿意看就看,不愿意看就不看。哪怕只剩下一个读者,我也要这样写。”莫言先生的这番话,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或者说,让我更加坚定自己想要什么,而不是一味的随波逐流迎合大众读者。

    这本《生死疲劳》我也只是看了两遍,其中可能还有很多妙趣横生的细节没有被我发掘出来,或许也有许多绝妙的地方被我忽略掉了。

    以上所有,也算是我在看完这本书之后认真总结出的一点小小心得了。这本书翻来覆去了几十遍,但凡我认为值得摘录的地方,也都一一摘取了出来,稍稍评赏。如有分歧或者不妥当之处,望诸君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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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于 2018-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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