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经年一曲故人戏,你我皆是戏中人。
初遇的杜三爷,是为捧人包下半个场子,喜欢翘着个二郎腿,偏过头去和身边人低语的公子哥。
在那灯影里的侧脸,透着一种消沉的风流。
后来她才看清楚,在那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坐的是,白骨成堆,守的是,浩浩山河。
雕花灯笼被夜风吹得打转儿,一圈,一圈,绕过去,兜回来。
灯影晃动,交织如幻。仿佛回到了沈家的祖宅。
开端/新婚之夜,初入傅家
她盯着那灯笼瞅了会儿,竟分不清此时是梦是醒,是生是死。
嫁到杜家这日,没有宾客,走个过场。
她坐在房内,掀开盖头的一刻,看到个小姑娘学着大人的模样袖着手,靠在门边上,瞅着她:“你是我三哥找给四哥的老婆?”
这个小女孩是杜家六小姐,和她的夫婿是一母所生,也是今日唯一来看她的人。
她不晓得如何应付,太阳穴寒飕飕的,轻点头。
“听说你是我三哥心上人?让你嫁给四哥的牌位,就是为了你们能见面?”小姑娘走近两步,因着心里揣着好奇,很快就放下和大人学得架子,小声问,“你真是寡妇啊?”
她目光微闪动了下,一抹不易察觉的难堪,从眼底蔓延开。
小姑娘又问:“我三哥不会真为了你,把你丈夫给杀了吧?”
她闷声不响的,不加解释。
“你可别害了我三哥啊。”这就是小姑娘最后的定论。
小姑娘走时,下起了雨。
她左右无事,躺入大红喜被,强迫自己入睡,后来又被来关窗的丫鬟吵醒。她眯缝着一双眼,隐约看到门缓缓闭合,从床榻上坐起身,下了地。
光绪三十年,沈家遭奸人陷害,满门抄斩,三百七十一颗人头落地,只有她一人被父亲的学生救出,隐姓埋名,忍辱偷生,从十一岁到今日,她几乎快忘了自己也曾被人唤作小姐。而沈柒这个名字,也陌生如斯。
本应是阴间鬼,却独在阳世行。
有风拂过,她想关窗,竟闻到了自己指缝间隐隐的鸦片味道。
烟馆混迹的肮脏气味,让她立刻想到了那些手足委顿,泪涕交横的烟鬼。一时间,涌上太多的情绪,像从下顶着她的心肺,顶到嗓子口,透不过气。那日为了保命,她跟着方才小姑娘口中提到的那个“三哥”回到这里,重重木门合上,不问生死,可却不知道为何会被救?救她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能图谋什么?
她满腹心事,走出垂花门。
人到了游廊上,正听到更响,二更。
被刻意压抑的咳嗽声,从前方传来。
两个人影,都穿着西装,其中一个戴着假辫子,另一个索性没戴,摸出了一方白色锦帕,在低低咳嗽着,和身边的人轻声低语着。他在看到自己的刹那,脚步停下,仍是低咳着,微微抬眼,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目光打量她。
沈柒被他如此看着,浑身不自在,雨声、更声、低咳声混在一处。
她听到自己用力在呼吸着,甚至喉咙口也开始发痒,好像这个男人给人的压力,竟觉得要学着他咳嗽,才是对的:“三爷。”她低声唤。
杜江闻望了她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到了身边人的身上:“没人守她的院子?”
他的声音低沉,比那夜在烟馆,今日在喜宴上还要低,且柔弱。
沈柒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柔弱”,可能和他的身子有关。这十日在别处宅子,听到的都是杜三爷自幼身子不好,留洋时还被西洋大夫“开膛破肚”,大伤了元气,又或许就是因为这缘由,退了三次亲,年过三旬,孑然一身。
“有,”假辫子男人回道,“估摸今天办了喜事,没人想到新娘子能洞房夜出来,松懈了。”
人都不在世了,何来洞房?
沈柒腹诽,目光偏了偏。
杜江闻看出她的心思,直截了当警告她:“如此莽撞,离死也不会远了。”语气不善。
沈柒微微错愕。
杜江闻对假辫子男人打了个眼色,对方领会了他的意思,走到沈柒面前,微欠身。中不中洋不洋的一个礼节手势,将沈柒请了回去。
那夜,到三更她还在床榻上辗转浅眠,难以睡沉。
天将亮时,她入梦了。
梦中是烟馆,破门两旁的砖雕上刻着一副对联:万事不如烟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
烟馆门旁常年蹲着一群高利贷债主,在堵着每个出去的烟鬼。后门时常有收尸的人,运走在烟馆死了的人。那晚,有个烟鬼走过前厅,挑了个木板床,扔出去几个铜板,就开始了吞云吐雾的夜生活。没人知道这个烟鬼曾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甚至还因为告密了“维新党”晋升两级,一路官路坦荡。当然,除了沈柒。
她从开始烧烟泡的一刻,就认出了这个人。
这个人鬼难分、鬓发灰白的烟鬼曾是她父亲的学生,也是当初密告沈家的人。认出这个罪魁祸首的那一刻,她手都是抖的,可是对方仅是伸出一只手来,和她讨要烟杆。整晚烟雾缭绕,她怕他看穿自己的身份,却又不甘心放过他,独自逃离。
冥冥中有老天在翻着账簿,前尘恩怨,竟在那夜有了了结。她并没有下决心杀他,他却死在了她为他准备的烟膏下几口烟泡过去,这个早已瘦到脱了人形的男人忽然口吐白沫,在魂离躯壳那一刻,双目怒睁,认出了她。那个仇人紧抓她的裤脚,跌到木板床下,尘土中,抽搐两下,断了气。
她想将人当无名氏送到后门,可没料到,一切都仿佛在一双无形的眼睛下在进行。她没能逃脱,本想一死了之,却被人报了官。而来的不止官,还有杜三爷。
官是骑马来的,杜三爷坐得是汽车。
那晚,杜江闻用银子摆平了这件事,她听到那个小官还凑在车窗外,和他低声说:“沈家的事,断不可能翻案,三爷保她是惹祸。逃得过今日,逃不过日后啊。”当时她坐在汽车后座,听到他用几乎肯定的声音告诉对方:“我能保她今夜,就能保她一世。”语气笃定,口气极大。
可甚至连沈柒都清楚,杜家此时,正逢低谷。
汽车驶离烟馆,也带着她进入了杜家。
十日后,她被杜三爷安排,嫁给了已故的四弟。
短短数日,市井小巷对她的身世来历已经诸多猜测,流传了数个版本。有说她和杜四爷青梅竹马,当年曾是一起留洋的同学,情深不寿,四爷早亡,仍痴心不改嫁入已经声势大不如前的杜家;也有说,她是有夫之妇,和杜三爷情投意合,于是毒害了丈夫,寻个名头嫁入傅家;更有荒唐者,说她是杜老爷养在外头的……唯独无人提及她真正的身世。
因缘/巴黎病房
“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他轻声说,“沈柒,是你救了他,不是我。”
他不认识病房外的人,和沈柒说完,径自离去。
她再见到杜江闻,是隔日晚上。
巴黎的夜,她看了半年,由于心系和平会议,无心细观。
这天晚上,依稀见月,巴黎雾大,能辨清月的轮廓已是不易。沈柒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耐心地看着他,等他醒。听说他术后醒过几次,都不大清醒。
她指间都是消毒药水的味道,他尚在术后感染期,马虎不得。她完全是按照手术医生的消毒标准进行了自我处理,才敢进来这间病房。她摸着杜江文的衣袖,轻轻替他往下拉,不知怎地,她忽然记起了初见的夜晚。
积年的鸦片糜香里,身旁是告发父亲的奸人尸体,她被绑缚双手,蜷缩在地上,从地平线的角度里看着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在众人簇拥里,迈过门槛。她耳挨着地面,动弹不得,也因此清晰地听到他的皮鞋踩踏地砖的声音…… 他走了三步到自己面前,弯下右膝,以一种迁就着她的半蹲姿势,去看她的脸:“挨打了?”
她心跳得比挨打时还快,这是……谁?
“三爷,”身旁人低声问,“方才……方才……”
“这四九城里,还真没谁敢动我的人,”杜江闻低声问,“这女孩子是谁的,也不先问问,就这么给我打了?”
浑身刺痛中,他先摸了她的前额的伤口,接着又把她被掀开的上衣摆拉下,遮住了露在外的腰身。
……
好似是感应到她在等,杜江闻眼皮微微动了下。沈柒敛住呼吸,看到他在睁眼。朦胧中,杜江闻眼前好像隔着一层白纱,看到了雾蒙蒙的云在托着月,也到了月前端坐着的她。
四目相对。静的,没半点声响。
他勉力一笑。
又费力地换了口气,轻声、缓慢地笑说:“当真还是……人生只见月当头。”
她笑着、含着泪,重重点头。
他醒了。
那个喜欢翘着个二郎腿,偏过头去和身边人笑言“万事还如杯在手,人生只见月当头”的杜家三公子终于醒了……
尾声/1967年沈宅
“所以您就成了心外科医生?所以您曾在骨科也很有名?”小男孩发现了重点所在。
老夫人含笑,点点头。
她在手术成功后就暗暗发誓,既然能救先生一时,就要救他一世。
在程关南的引荐下,她成为了那位业内泰斗的关门弟子。先生在法国养病期间,她从研究生读到博士,顺利毕业,然后就成为了程关南最大的“竞争者”。
“后来,没几年,山东还是还回来了。”老夫人给山东的故事也作了结尾。
她的眼底都是笑,好像,还能看到山东权益收回那日的场景。
“所以我们家才来了澳门?没有去山东?”
“你祖父就是有这个执念,一定要住在殖民地,守着我们华人自己的地方。”
小男孩轻点头。
“总长和夫人呢?”小男孩开始拣感兴趣的问。
“在夫人去世后,总长远渡重洋去了比利时,成为了一名神父。”
同行,还带去了数十箱的文件资料,都是巴黎和会谈判的资料,他想公开这些,向世人证明代表团谈判的艰辛。后世人不会完全了解当时困境,他是想留下一些文件证明代表团在谈判中获得的许多权益,那些掩埋在历史中的努力,需要被记住。
小男孩自幼就在祖父身旁长大,和他祖父一般早慧,听到这里,自然就安静了。
老夫人慢慢地笑着:“此后不久二战爆发,德军占领比利时后,发现一位神父在各地演说,反对法西斯,痛斥日军侵华……那位演说的神父——”
“就是他。”小男孩猜。
老夫人颔首。
小男孩故作老成:“他恨日本人。”
“是啊,”老夫人说,“他至死都逃不开“二十一条”的枷锁。在日军投降后,他来过一封信,仍在后悔签下的条约。”
遥远的地方,有人长叹:“命运弄人,当年袁世凯手下的外交公使都不能胜任,才把已经辞职的陆公请回去的。”
这间书房的对面是沈宅最大的书房,也是杜老先生办公的地方。
深褐色的手杖先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随后是说话的人,是沈宅的主人,老夫人的先生。
一位八十余岁的老人缓步慢行,含笑入内。因为才刚见过客,他衣着很是考究,灰白色的衬衫和深色西裤,只有脚下受不住板正的皮鞋了,趿拉着一双软皮拖鞋。
老人在离夫人最近的沙发里坐下,把手杖搁到一旁。
小男孩听得不尽兴,祖父和祖母的一生像是本翻阅不完的书。可祖母似乎是不想多谈……他尝试着追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老夫人笑着说,“北京改名北平,后来又改了回来。”
“还是北京好听。”老先生评价,哪怕已是如此高龄,那双眼仍有着往日的神气。
“我说的不是这个。”小男孩抗议。
老夫人笑,开始收拾自己的笔记。
小男孩佯装着可怜,望向老先生:“祖母只肯讲十二年……”
杜老先生笑起来:“十二好啊,这里可是有讲究的。佛家讲求的就是十二因缘。”
……
小男孩知道自己求错人了。
无论什么事情一到祖父这里,都能有他的道理,从未有人辩过他。
小男孩被奶妈带走后。
杜老先生换了地方,在长沙发里坐着,招呼老夫人过去并肩而坐。
“谈完了?”她问他。
平时都是杜江闻哄这个最小的孙子,可今日是有客人来,只好由她来照看。
去年十二月三日,澳门的华人难忍压迫,示威游行,被葡萄牙军队打死八人,打伤了两百多人。今时,葡萄牙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尚未建立邦交,两国无法对话。
血案发生后,中国政府直接派出炮艇,在澳门周边的水域巡逻,同时卸下炮衣,对准澳门,以护华人。这一闹澳门的葡萄牙政府示了弱,降半旗哀悼,对华人市民认错,同时不得不在澳门内悬挂中国国旗。
因为这场游行,旅游业和经济受到了重创。所以最近找杜江闻的人很多。
原本都是要给儿子、女儿们处理的,但他知道这是澳门的大事,自己见了客。沈柒是不想要他再操心这些的,无奈,他是杜江闻。
“当年啊,就差一步,澳门就回去了。”
他说的是日本投降那年,原本是想逼得日本人退到澳门,借机收复……没曾想,鬼子们投降的比想象的快。
他突然说:“迟早要还给中国的,和山东一样。”
可惜,看不到了。1999年,遥不可及的一个年份。
他无论如何都看不到了。
“到那时,要让老大送我回北京,带一把澳门的土,”他轻拍她的腿,“让三哥自私一回,你随我一起回去。”
“好。”她应了。
北京城的雪,数十年未见了……
他低声问:“好好的,怎么和孩子提起了过去?”
“是他在问我,为什么咱们家的人都姓沈,只有你一个姓杜。”
杜江闻一笑。
他忽然起身,够到手杖,以左手撑住沙发,起身,走到书桌旁。
沈柒的钢笔还在,纸也是现成的。他抄了钢笔在手里,拔下笔帽,手腕用力,在纸上写就了四行字。写完,他搁下钢笔,又不急不缓地回到了她的身旁。
他把摺好的一张纸递给她。
她在他一如往昔的目光里,缓慢地展开了那张白纸。
这是他即兴书写的一生,曾有的波澜壮阔、生死磨难都淡化了,只余下这简短的三十二个字:
一见成欢,地老天昏。
因缘际会,入舍沈门。
几多生死,青山仍在。
山河无恙,百年永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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