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妈妈让我来看看外婆
妈妈让我来看看外婆。她躺在冰棺里,穿得胖胖的。遗像就供在平时吃饭的桌上,是好多年前拍的。那时候她还没确诊肝癌,还没做心脏搭桥,还没得高血压、糖尿病,还没染上各种难缠的皮肤病,还没患上阿尔兹海默症,下半身还没瘫痪,眼睛还能看见,还没在各种乡镇、区县、省市级医院之间辗转。她还很健康,戴着老婆婆送的耳环,笑得恬静。摄影师说“三二一!”她就“茄子!”相机咔嚓一声,似乎预示了现在的结局。
棚子已经搭好了,唢呐班子和八仙在阴凉处谈天。笸箩上盛放着一卷卷布匹,白花花的,请来的婆婆核对着名单做孝服。风吹过荒芜的前院绕过仓皇的我,直驱灵堂。我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转身,和以往每次来看望外婆一样,躲了起来。妈妈又来喊我,肿着眼睛,三两句话就把我带到外婆面前。她说:妈啊,你外甥女回家看你了,你睁开眼看看好吧?妈啊……
妈妈这样说着,我却有点想笑。我没来由地想:要是真的睁眼了,那岂不是很恐怖?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下来。冰棺上的装饰刚好挡住外婆的眼睛,她看不见。隔着假花和厚厚的玻璃盖,她的脸还是红润的,像睡着了一样,只是嘴里多了一条红绳。
音响低低地放着丧乐,寒风四起。妈妈为我戴上白孝帽,扎上白孝带。舅妈拎起我的衣袖,为我别上黑纱。大人们忙着报丧、迎客、买供品、买花圈,忙着联系医院、派出所、墓地、殡仪馆,忙着交钱、记账,我帮不上什么忙,就坐到外婆身边,和表弟一起折元宝。折几个就烧几个,灰烬在灵堂里缓慢地翻飞。不时有亲戚哭喊着走过来。每来一个,妈妈就把她领到外婆身边跟着哭。
买水,浴尸,梳头,哭七,我不记得这些丧事环节具体叫什么了,每次去做的时候我都会哭。丧事队伍走了两次,我和表弟就在第三排。很多村民都在家门口望着,脸色淡淡的,没有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走在我后面的亲戚望见一路墙上的宣传画,笑声讨论着:噢,原来这里就是董永的家啊。我心想是啊,你难道才知道吗?
临近傍晚,冷空气慢慢降下来,抬棺的、吹唢呐的都准备好了,亲戚也来全了,烧席的就开始上菜。我觉得那菜是真难吃啊,不知道是因为请了便宜厨子,还是因为外婆就躺在不远处,我怎么也吃不下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妈妈坐在我旁边发着愣,清蒸豆腐转到了面前,她就说,吃块豆腐吧,要吃的。我挑着饭里的没褪壳的粟米,妈妈又说,吃了吧,要吃的。
唢呐班子就坐在我后面那桌,上一道菜吹一段曲子,把我的耳膜震得嗡嗡直响。菜都上完了,那人就连上音响放音乐。都是些当下的流行歌曲,外婆肯定一句也听不明白。我说,能不能放一首《天仙配》?要黄梅戏那首,外婆很喜欢听。那人连忙说,当然可以。
遥远又熟悉的前奏响起来,只听了一句,我就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酷热的夏天,下午两点,我独自坐在昏暗的小房间里,在老式木床上,一边看黄圣依的《天仙配》,一边吃着拖肥和牛羊配,吊扇在头顶悠悠转着圈。等电视放到不爱看的新闻,去田里干活的外婆回来了,就可以吃晚饭。吃完饭晚风已徐徐,外婆领着我,和邻居们不约而同端起小凳子,拿上蒲扇,抹两下风油精就去门口谈天,嗓门扯到“八丈高”。谁家生了个大胖娃娃啦;谁家孩子上学堂还尿裤子啦;谁家小孩才八岁,一天就能吃一整个西瓜啦……我说诶,外婆,这不是我吗?外婆就哈哈哈笑起来。
灵堂里的烛光在摇曳,外婆一定听到了。
棚子里的饭菜和桌椅收拾完毕,戏台搭起来,那些白天在门口观望的村民就都过来了。都是些老人喜欢的广场舞节目,吹唢呐的现在成了演员,换几套艳丽的衣服就上台唱歌跳舞。老人们鼓掌、大笑、起哄,大家好像都很开心。坐在我右边的婆婆扯两下我的袖子,说:你外婆挺有面子的,一般搭的戏台演两三个节目就结束了,这都好几个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外公坐在我左边打瞌睡。从外婆倒下到现在,外公连续两天都没闭眼,走路的时候脚步都在悬浮。音乐已经很热烈了,还是听得人犯困。妈妈哭完好几阵终于擦擦眼泪走过来,看到外公歪着打瞌睡,就走过去,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没什么事了,你快去鱼棚睡觉吧,这里太吵了。”外公没听清,妈妈就又说了好几遍。声音快要盖过音响,终于进了外公的耳朵。外公摆摆手,又精神起来。
晚上八点,来吃饭的亲戚和来看戏的村民走了大半,外公彻底醒过来,又伏到冰棺上哭。留下的人过来安慰几句,他就哭喊着,昨天早上她还好好的,吃了一大碗蛋炒饭呢。他就去田里一趟,十分钟回来,就看见她躺在地上。他不想用冰棺的,他一直觉得外婆还在。村里不是也有人死了十几天还醒了吗?留下的人就一句接一句安慰着,好了喂,人都有这一天的……死了就是死了,再活过来,怎么可能呢?
我盯着冰棺显示器上面的数字,-24℃。
我一边哭一边想着,其实这样也挺好的,那边没有生理上的病痛,没有贫穷和挨饿,记忆不会再继续消失了,还能见到死去的家人,真的挺好的。外婆会很开心,难过的只是我们。妈妈和舅舅在外面记账,我和表弟在灵堂里陪她。我一声不吭地折着元宝,一袋子满了就换一袋子。你看,只要一直这么折下去,我就能把外婆变成那里最富裕的人。这可比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容易多了。
晚上十点,大家都连续两天没闭眼,有些撑不住。外公终于听进了妈妈的建议,拖着脚步去了鱼棚。舅舅因为第二天要凌晨三点起床买早饭,也去睡觉了,和表弟一起。妈妈和舅妈都回了房间陆续睡着了。而我哭了一整天,从未感到那样的疲惫。只是麻木地折着元宝,眼皮总是掉下来。在爸爸的劝慰中,我守到十二点就上了床。在我离开灵堂的时候,爸爸的鼾声也响了起来。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里再一次被愧疚填满。我暗暗地盘算着,外婆没能坚持到我来见她的最后一面,我也没能坚持到送她的最后一程,我们扯平了。
时钟就挂在我的前方,秒针悠悠地转着圈。夜里的农村很安静,我就躺在外婆曾经睡觉的地方,听着滴答,滴答,滴答……好像又把我拉回了很多年前的暑假,我坐在昏黑的小房间里,吊扇吹去了夏天的燥热,半个西瓜抱在怀里慢慢地挖。黄圣依的《天仙配》已经放完了,接档的是贡米的《仙女湖》。仙女的羽衣丢了回不去天庭,怎么办呢……
守夜的人们都睡着了,怎么办呢?
想了没多久,滴答滴答的钟声里多了一重脚步声。外公回来了。
外婆在世时总和外公吵架。埋怨外公出门太早,回家太晚,埋怨水煮蛋上面粘满了鸡屎,炒芹菜难吃得简直要摔筷子……外婆瘫痪了以后只想整天待在床上,外公非要搀她出门,在阳光很好的院子里来回地走……外公被骂了也不还口,毕竟他听不见,只是呵呵地龇牙笑着。都快被遗忘了,还一直待在身边。这个人真的很傻,不是吗?
现在要离开,陪她最后一程的还是外公。
再过四个小时,我们就要去殡仪馆了。然后是公墓。回来吃两顿饭,这里就只剩外公一个人了。大门没有关,风声潇潇,烛光摇曳。
我曾在梦里把这一场景预演了很多次,好像那样就能缓解我的紧张和焦虑,缓解我太久不回去看外婆的负罪感,好像在和死神说:你可别趁机下手,我们都还记着呢。第一次梦见外婆去世的时候我一直哭到醒来,不敢和妈妈说,只好躲在被子里默默流泪,默默做着周公解梦,再选择好的阐释去相信。直到听人安慰说:“那证明了亲人会长寿”,我才缓过来。但是最近很少梦见了。我应该早些意识到这点的。死神没有听到我的乞求。
这居然不是梦。
以后应该没那么怕鬼了。
02 外婆给了我机会
第二天凌晨五点,我们要前往殡仪馆。那是一个很冷的大雾天,芦竹枯黄,田野下了寒霜,老房子在雾气里显现出冰冷的轮廓。后院的柿子树早就枯萎了,连着土地一起被遗忘。枝干空荡荡的朝砖瓦刺去,把路过的风锉削成一片片呼号。附近有户人家养了鹅,丧乐刚响起,满满一池塘的鹅群都在大声喊叫,像是在为命苦的人们发出最后的悲鸣。
拖冰棺的爷爷来得早,坐在堆起的塑料凳上和我妈闲聊。他看了妈妈的麻布孝帽又看了桌上的遗像,突然惊讶:这是你妈啊?看起来年龄不大哦?我妈说,六十八。那爷爷又说,哦,是有点小的。怎么走的?我妈说,诶呀,身体一直有病,跌了个跟头。
舅舅去镇上买来了包子和榨菜,外公把昨晚剩下的粟米饭加点水煮成了粥。我们站在院子里吃着喝着,谁都没有说话。八仙陆续来齐了,把三根白孝带枕在外婆身下,从冰棺里抬出来,放进棺材。我折的元宝都被倒进棺材里,把外婆紧紧环绕。时刻一到,唢呐一吹,锣鼓和喇叭一应响起,老人们就开始哭丧了。两路人哭喊着来到村口,乘上中巴车去往殡仪馆。
我和唢呐班子坐在同一辆车上,每经过一个十字路口,锣鼓喇叭就响一阵,丧乐播了一轮又一轮,寒风吹得人屏住呼吸。大人们坐在灵车后的黑色轿车上,表弟跟在我后面,没有人告诉我该做什么,我就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默默流着泪。
殡仪馆七点半开门,五点半大堂已经围满了人。不同的人们戴着不同样式的百孝帽,抱着遗像和灵牌,面容枯槁。我们要先领号排队,等殡仪馆的公务员们九点上班,叫到号再送外婆去火化。等待的时候,我们就去给外婆挑骨灰盒。玻璃柜里有上万的,也有几百的。舅舅挑了个最重的大理石材质,妈妈苦笑一声说,要从家门搬到村口的,累了可不能放下来诶。舅舅说,再重也就这么点路。
我们回到大厅等候,舅妈给表弟和我各买了一只烤肠。殡仪馆的烤肠,五块一根,走几步就凉掉了。外婆的弟媳又给我们买了牛奶和矿泉水,捂在怀里也是冰凉的。长椅也是冰凉的,坐上去,寒冷轻易就能将我们贯穿。这里的一切都是冰凉的,只有炉子是滚烫的。外婆就要去往那里。我仰着头眯起眼,就这么昏睡过去。时间好像被掐断了,脑子里空空如也。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妈妈在人群里向我招手。告别仪式开始了,我们在外婆面前站成一排,做默哀和告别,再围着棺材走一圈,看外婆最后一眼。棺材上有个玻璃罩,外婆的脸刚好露在那儿。轮到妈妈的时候,她很急切地走向前,摸着棺材上的玻璃罩,又哭了好久。我第一次觉得妈妈这么脆弱,戴着麻布孝帽,穿着白孝衣,滚粗的麻绳就这么拖曳在地上。她走到哪里,麻绳就划到哪里,划出一道道辛酸与困苦,一道道孤单的人生路。
舅舅捧着骨灰盒出来,我们走上回家的路。迷雾已经散去了,灵车经过阳光照耀的田野,经过人群密布的小镇,经过热闹的十字路口和菜市场,经过妈妈曾经租赁店铺开的小卖部,前往古旧的墓园。外婆的墓碑选在路口处,视野很开阔,一点儿也不拥挤。妈妈说,这样好,这样出了事我们一下子就找到了。不像之前,救护车来了都要找半天。
墓碑前摆了三道菜和一碗酒,三根筷子,两根给外婆,一根给鬼差。八仙把一切都安置好以后,让我们点了蜡烛磕了头,开始召大家往墓穴里扔钱。说的都是一些漂亮话,给多少也是事先商量好的,红钞票和香烟最后都进了八仙的口袋。八仙看我们不懂就一个劲儿的忽悠,原先定下的600块三条烟,又临时涨了价。没有办法,我们只能承受。
他们不知道,这些小伎俩,外婆都看着呢。就在烧元宝的时候,忽然吹来一阵疾风,其中一个八仙迷了眼睛,接过了钞票和香烟,也一把丢进了火里。就在周围人的惊呼中,八仙的后知后觉中,火势越来越旺,真钱和假币一起化为了灰烬。
也不知道真钱在那边能不能流通。
我们坐车回村。唢呐班子安静下来了,八仙也一句话都没说。下了车,外婆的衣服和被褥已经在路边烧着了,我们挨个去跨火。跨完火,队伍忽然散了。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做,表弟在身后和我一样不知所措。梳头的婆婆轮到我就把梳子收了起来,塞给我两把玉米糖。和小时候在婚宴上拿的一样。
出殡回来已经中午,为了省钱,让厨子只摆了两桌席,唢呐班子一桌,八仙和亲戚一桌。妈妈和舅舅在记账,我和表弟在一边晒着太阳。牛奶已经捂热了,刚好用来填肚子。昨天席上的椰奶还剩下大半瓶,表弟若无其事地喝着。深秋的风比昨天温和许多,吹到脸上还带有阳光的余温。一切都很安静,眼角在慢慢析出盐粒。
唢呐班子里为首的女人吃完了,空出一个座位,招呼我和表弟过去。其他人往旁边挪了挪,把余下的虾转到我们面前。饭菜还和昨天一样,没有滋味,豆腐转过来我就吃了两块。看来真是这厨子技术不好,不然为什么,外婆已经不躺在那里了,我还是觉得这饭菜难以下咽呢?
老人说我们不能在那里过夜,于是妈妈就和外公说:我们30号再回去。说了很多遍,外公还是愣愣的,过一会儿叨叨一句:还是记一下吧。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个记号笔,找到一面白墙就写。我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笔一画写了“30号夜”,写到“夜”忽然忘记了笔画,停了好久,最后落下的不像“夜”,倒像是“丶死”。
吃完最后一顿饭,亲戚们都准备回去了。奶奶坐到我旁边,摸了摸我从白孝帽下露出的头发。她说,孙女学习累啊,头发都这么糙了。说着就从手提包里拿出一盒红籽石榴,塑料盒上还贴着盒马鲜生的标志,她说这是阿部十月一号国庆节带回来的,是好东西,要留给我吃。我一直没回来,她就一直放着。有一个已经烂了,只好扔掉,还剩三个。
我的脑海忽然涌上一股巨大的眩晕。
是的,我明明有机会回来的。外婆给了我机会,没抓住的是我自己。二月过完年向她们告别以后,是我自己在三月选择了开学,在四月选择了工作,在五月选择了论文,在六月选择了毕业,在七月选择了身体,在八月选择了清凉,在九月选择了复习,然后十月,在我完成考试的第二天,外婆就离开了。
我以为还会有很多次机会,让我摆脱了身体的劳累,摆脱了情绪的下沉,摆脱了一切繁杂的事务回去看她。可是世界上又有什么是无穷无尽的呢?我常常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手头的作业还没完成,又有新的任务砸向我。我还在追赶兔子的路上,别人已经收获颇丰。于是我常说:能不能等等我?等我做完手头这些事,等我追到那只兔子,等我收拾好了身边的一切,再回去看望你。
当他们摘下生命中的光亮,好在离开时塞给我的时候,我也说:能不能等等我?等我把口袋里的东西清空,等我洗一下手,等我理完这些麻烦事,一定回去看你……
我总是为了追寻一些遥远的目标把重要的东西搁置。但每个人生命流逝的速度不一样,我在另一个地方吃饭睡觉抛掷时光的时候,后院的小柿子就在一个一个跌落。我还为到底走哪条路而迷茫的时候,她们就要走到路的终点。在我自私地说出那句“等等我”的时候,其实他们也知道的,可能等不到了。
可他们还是点了头啊。
我终于反应过来了。外婆不在了。
03 外婆是自杀
外婆还在世的时候,我在梦里见她的次数比实际的要多,“意识到我在做梦——去找外婆”已经成了我的条件反射,一种身体的本能。而每次我见到她,她都那么鲜活那么生机勃勃,就像年轻的她通过黑白老照片,穿越将近半个世纪,来到我身边。梦里的她捧来一大筐柿子,一边说这是刚摘下的,甜,一边往我口袋里塞。每塞一个她就老了十岁,皱纹慢慢爬上眼角。我忙说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要了,哭着用手去挡。柿子掉落在地上,“扑通”一声,摔进土里。
我近乎绝望地意识到,外婆是自杀。
外婆的晚年过得很辛苦。她在我初一那年被查出心脏病做了心脏搭桥,又在我初二那年被确诊了肝癌晚期之后,就一直在吃药。她喜欢往白开水里加咸菜,这样吃药就不会太辛苦,每板药嗑出几颗,每瓶药倒出几粒,分好几下扔进嘴里,仰几下头就吃下去了。高血压、糖尿病也慢慢找上了门,肉和糖在外婆家都成了被绝对控制的东西。
外婆的性格不算乐观,从乡镇到县区再到省市,每一家医院都听过她埋怨的声音。一点也不避讳死亡,“早点死了喂,这么折腾干什么,诶哟——”成了她的口头禅。她一直没那么乐观,这一点我妈早就习以为常,说,外婆年轻时候就是这样。高一那年我看了太多狗血的家庭剧,变得非常紧张,总是梦到她突然离开了。有个周日的下午我在梦魇里醒来,哭了一场,又故作冷静去和妈妈说,打个电话给外婆吧,问问她怎么样。我妈说,没事。我说,打一个吧。我妈说,她的老人机又不充电,关机了。
再后来外婆好像突然变得乐观许多。她很开心地和我说,她多活一天就能多拿一天的养老金,供我上学用。她开始敬主,每周日去教会唱歌。不是基督教,是耶稣教。墙壁上贴的陈旧年历被新的取代,左下角写着大大的“庆祝圣诞”。妈妈给外婆买了十字架项链,牢牢挂在她脖颈上。我想这样也挺好的,去教会认识更多朋友,总比独自一人待在家里来得开心。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个很好的选择,出殡前一天还有个婆婆来看她,带了很多金元宝,双手合十默默祈福。外公执意让她留下吃饭,她还是离开了。妈妈说,可能她们那边不允许吧。
高考那年,我考上这个不太理想的大学,家里要给我办升学宴。我本来都打算随他们去而把自己关在房里睡一整天了,是外婆拄着拐杖来到我房间里,极力睁开虚肿的眼睛,和我说:“不要紧,就当是大家聚一次。你是我们这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外婆高兴。”我望着她因为疾病而迅速衰老的模样,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我想,还好她看不见,要是被她看到我长这么大还哭,那也太丢人了。
我去外市上了大学,交通很不方便,常常只能在过年回来看外婆一眼。几年前的某个除夕夜,妈妈告诉我,外婆不记得人了。来串门的邻居也不信,随手指了指在旁边烧火的舅舅,问:这个男人是谁?舅舅很紧张,邻居很紧张,灶门间里的所有人都很紧张。外婆想了很久,说了个我不认识的名字。阿尔兹海默症,在她已经被无数个病魔缠身了许久,已经看不清原来面貌的情况下,还是找上了她。
可是尽管如此,外婆还记得我呢。我已经很幸运了,我已经收到她足够的爱了,直到我见她最后一面,那是半年以前,她还记得我呢。过年的烟花再一次在夜空里绽放的时候,妈妈逗小孩似的问她:这个丫头是谁?我剥橘子的手停下,紧张地等待回复。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是外甥女?语气有点犹豫也有点小心,就像是在小学课堂上走了神,被数学老师发现之后喊起来回答问题。她望着13+9=?的问题愣了好久,最后犹豫着回答,22?我松了口气。
再后来她瘫痪了,动不了身子,下不来床,迈不动脚,从灶门间到睡觉的地方十来步,要外公搀扶着走好久好久,边走边骂着:“妈妈诶,去死算了,这么遭罪干嘛啊……诶哟——”外公不爱干净,家里的灰越积越多。菜也挑不干净,有时候煮熟的鸡蛋上还有鸡屎。外婆瘫痪以后,家里更乱了,乱也没人理,晚上睡觉前后大门都是敞开的,风直直穿过庭院。外婆意识不清楚,哪里不舒服也说不出来。坐久了皮肤开始溃烂,双脚像是裹了一层鸡皮。纸尿裤堆了满床,外公也懒得给外婆换,尿湿的裤子脏了就晒一晒第二天继续穿,没裤子就用灰色的棉布围成一圈当裙子。那可是冬天。南方的农村,寒风刺骨的冬天。
渐渐地,外婆也开始控制不住上半身,坐在板凳上总是止不住往一边歪倒。墙上订满了钉子,钉子上系着绳子。每把外婆挪到一个地方,外公都要用绳子把外婆牢牢绑在墙上。前年除夕夜我们回到外婆家,外公开心,喝了很多酒,吃着吃着仰过头去睡着了,一碗馄饨全倒在身上。外婆感到急切而难过,排泄物落了一地。舅舅和爸爸把绑在墙上的外婆解下来,搀去睡觉。舅妈和妈妈在清理外婆掉落在地上的排泄物。我和表弟坐在那里看着外公,说不出来话。
两个老人躺在草堆里,而旁边就是干净的床。谁也没有力气将他们扶起,压垮我们的并不是身体。零下五度的空气里,暴露在外的皮肤几乎要结冰。外婆的棉裤洗了还没干,腰部以下只用麻绳圈了条毯子——那更像是草席,深灰色的棉布无一处不沾着枯草与锅灰。可她似乎已经感受不到粗糙与混乱,甚至是寒冷。
妈妈摸了一下外婆的脚,问:你冷不冷?外婆没有回应。妈妈冲了两个热水袋塞到被窝里,问外婆:还冷吗?外婆说:不冷了。屋里是有空调的,遥控器就在窗边,触手可及的距离。只是外婆不会开,外公不舍得。
妈妈为外婆申请了国家的残疾人救助计划,每个星期都有专人来家里做护理。有护理员事无巨细,洗澡、洗衣服、喂饭、吃水果样样都干,也有护理员手脚不干净,趁外公不注意就偷东西。隔着27km的城乡距离,妈妈在监控里看得一清二楚。可是护理员毕竟可以帮忙做一些事情,不用把一切都堆给外公。他们在身边还好,不在的话外婆只能摔一个大大的跟头,磕得满头是血。然后120过来,滴嘟滴嘟送往当地卫生院。卫生院的护士都认识外婆,也不忌讳,满医院喊着:“她又来了!”今年暑假又去了一次卫生院,她们的烦躁直接写在脸上:“她还没死啊?”现在外婆死了,顺她们的意了。
外婆年轻时候很漂亮,作为家里的长女,继承了老婆婆的容貌,个子也高。老婆婆是开小卖部的,家里还算富裕,是外公家里没有钱,要靠双手堆砌起来房屋建筑来维持生计。是嫁到这里之后,外婆才从一个漂亮姑娘变成了糟糠之妻。我得知这些的时候觉得好魔幻,怎么和七仙女的故事一模一样。和董永刚认识时年轻气盛,生养了两个孩子上几年学,把他们从农村送到了城市。她真的很厉害,本该停下来慢慢享受晚年的。可是命运的车不让她停下。被病魔缠上以后她成了好多人的累赘,没有尊严的牲口。她触犯了天条被褫夺了羽衣,削仙骨,成凡人,经历人世间所有病痛和离别。
我忽然想起四年前老婆婆去世前的一些事情。被多少种疾病纠缠我不清楚,她说不出话了,老人们也不去问。我也只是偶尔去往老房子的时候,能听到她某个女儿断断续续的描述。说她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说她出现了幻觉,总觉得床边有窗户,窗户外有人。说她总在夜半时刻喊她已经去世的娘,而当女儿们听到声音焦急地赶来,看到的那张脸,是埋在被子里的,皱纹都缩在一起的,惶恐,且破碎。
那时候的外婆给我的感觉也很破碎,每一个重复的“诶哟”和拉长的尾音,似乎都在求救。向谁求救呢?有谁在她身边吗?
房间的白墙上挂着玻璃相框,正中央是外婆和外公的结婚照,黑白的。年轻的外婆扎着马尾辫依偎在外公身边,笑得恬静。她的目光仿佛可以透过玻璃相框,穿过好多好多年,依旧那么鲜活那么生机勃勃地,照到我身上。而我就站在那里,把这一地排泄物挡的严严实实。希望她不会看见。天色不早了。妈妈和窝在被子里的外婆告别,说:我们要走了。外婆意外接得很快:去哪里?妈妈说:回家,这里又没有多余的床。她迟疑一会儿还是逗了一句:如果有多余的床嘛,我就住在这里。有吗?外婆又不说话了。
好像外婆在回答不出问题的时候总是沉默,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在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是在想面前这个人是谁?或许只是觉得奇怪吧,怎么一下子面前就出现了好多人。明明她已经可以接受没人在身边的现实了。
医生说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不只是健忘和痴呆,还会随着病情的加深,逐渐丧失对一切事物的认知能力。可能在她心中,她只是个小孩吧,所以才总是叨叨着“娘诶……”而当某一刹那命运眷顾了她,恢复了她的部分神志,让她发现刚才的一切都是假的,她的母亲已经去世,她的亲人都不在身边,她的生活乱糟糟臭烘烘像个羊圈,她终于崩溃,才说出那句“不如死了喂……”
我大一那年秋天,外婆的妈妈走了。而我在南京,面前是无数考试和比赛的ddl。我大二那年秋天,外婆的弟弟走了。而我在南京,面前是脱不了身的学生会和社团。我大三那年秋天,听说一个同校的亲戚姐姐去了银行工作,薪水很高。而我还被封在学校,被困在兴趣与现实的选择里。我大四那年秋天,梦到外婆摔倒离开了,哭了好久默默祈祷把我一年的健康与她交换。而后我背着一大堆考研的书,追上舍友去往图书馆。今年是第五年,我已经不是学生。外婆完成了“拿养老金供我上学”的誓言,她已经做得够多,没有牵挂了。
我还在今年过年写的文章里说,我的七仙女,如果凡间的生活太辛苦,那就重返天庭吧。我不会埋怨的。她一定是听到了,所以她选择在妈妈来看望又离开的第二天,在我回南京考试又错过最后一辆高铁的第二天,妈妈来高铁站接我回家而后又去上班的时候,我到家洗完澡沉沉睡去的时候,和外公一起吃了一大碗蛋炒饭,又在外公去田里的时候,往旁边一歪。
外婆终于解脱了。
04 是外婆舍不得
我觉得我和外婆挺像的,在各方面。从来不乐观,得了点病就开始怨天尤人。喉咙细不细我不清楚,吃药仰头的习惯一直保留到现在。每当我嚷嚷着肚子疼、头疼、腿疼的时候,妈妈都会嗔一句:和你外婆一个样。我的身体确实总是不舒服,可是我想以后要少抱怨,不然总让妈妈想起外婆。
我还记得一年前,2022年10月20日我做的梦。我梦到瘫痪多年的外婆忽然站了起来,拄着棍子颤颤巍巍走出家门。我是会做清醒梦的,可是那一次我没意识到那是一场梦,慌慌张张追出去,终于在田地和水塘附近找到了她。她就和日常生活中一样认出了我,紧接着就摔倒了,去世了。一切都变得魔幻。梦里没有类似出殡、火化的具体场景,也没有医生宣布、家人确认,可我就是明确知道,她不在了。
醒来也还是好难过啊。我一边记梦一边哭,甚至不敢写下那场梦的结局,只是说:可不可以用我的健康来换她的健康。
一年以后,2023年10月16日,外婆真的去世了。她离开的那一刻,外公去田地里劳作了,没有人在身边。后来妈妈在监控里仔细辨认,确认了死因是心脏病,又因为阿尔兹海默症丧失了语言能力没法呼救,再加上因为瘫痪丧失了移动能力没法找人。外婆不是自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用力挣脱了把她捆在墙上的绳子,用仅存的记忆和认知去找田里的外公。只是还没找到,她就离开了。
而这一年,我的身体状况也很差。发了两次高烧,吃了很多款布洛芬依然反反复复,最后我不得不去医院挂水;得了两次重感冒,又去医院领了几大包感冒药;得了严重的胃溃疡,不愿意做胃镜,就瞒着医生默默加大药量,又把两个星期延长到一个月;开始季节性过敏,引起鼻炎和荨麻疹,每一天都觉得如此煎熬;不规则出血更严重了,走多了路总感觉下一秒就要晕倒……其实我已经有在加强锻炼了,还是不行,跑医院成了我的家常便饭。
但如果这一切,真的和那场梦有关的话,我的一语成谶,把外婆离开的日期延长了一年,我一点也不后悔。其实更久一些也可以的,我愿意的。为什么只交换了一年呢?我望着墓碑发了很久的呆,风轻轻拂下我脸上的盐粒。时间过去很久我终于想明白了,是外婆舍不得。
我又想起那天上午,把外婆从殡仪馆带回来没过多久,我们几个小辈对着骨灰盒又一次磕了头。接着要去墓地,客车停在村口,于是我们两列队伍就又出发了。八仙抬着篮子,篮子里装着骨灰盒。舅舅和妈妈捧着照片,爸爸举着黑伞,捧着灵位。我举着花圈走在第二个,第一个是爷爷。炮车上就是那张外婆中年时候的照片,短发,带着耳环,笑得恬静,下面写着她那带着“娣”的最常见的名字。我有些愣了神,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忽而屏幕上又换了画面,一个大大的“奠”。
小时候妈妈的杂货铺开在街上的十字路口,那是去墓地的必经之路。有丧葬的炮车经过的时候,我都很惶恐,总觉得那炮声震耳欲聋,炮仗估计也大到离谱,万一掉下来砸中我的头怎么办?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炮仗是假的,那只是录制了炮声的音响。
而现在我走在第二排,音响正对着我们,炸得我脑袋里一阵嗡嗡嗡。爷爷耳朵不好听不见,举着撑开的花圈走得飞快。我止住了脚步回望,看见那队伍已经落得好远了,舅舅托着沉重的骨灰盒,脸憋得通红。我捂住一边耳朵,硬着头皮跟在爷爷后面。还没到村口,炮车上有人下来,对着爷爷破口大骂:“走那么快干嘛?等一等后面的人啊!”爷爷回头,满是茫然。
走那么快干嘛?等一等后面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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