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

客厅的窗户被她擦得一尘不染，透过隐形似的玻璃往外一看，空中冒着几缕尚未散尽的白烟，地上稀稀拉拉地铺着破烂不堪的红毯。她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轻轻叹了口气。

从前，她爱在这窗前坐着。

她住在老式居民楼的二层，窗外是一条狭长的空地，两座老楼相对而望，仿佛多年的朋友，默契得不说一句话便知道对面楼里谁家来了客人，谁家包了水饺。

每到周末，她会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把零食饮料在茶几上摆好，然后便同平常一样坐在窗前打毛线，可又不太一样，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窗口，几分钟就看一次，每次抬头的时候，她心里都期盼着什么。运气好的时候，窗口里会突然出现一个活蹦乱跳的小身影。小身影后面，跟着两个颀长的影子。

这时，她会立即扔掉毛线，着急忙慌地小跑到门口，扭开门锁，等着迎他们进来。

吃完午饭，毛毛会去找对面楼老刘家的小豆豆玩。两个男孩喜欢在空地上玩，有时是跳房子，有时是拍皮球。她依旧坐在窗前，同儿子媳妇拉拉家常，不时看上一眼窗外的小孙子。

对面楼里出来了一个人。她揉了揉昏花的眼睛，好像是许久不见的豆豆，他个子更高了 ，穿着一身黑羽绒，手里拿着卷鞭炮。

噼里啪啦。豆豆手里的鞭炮叫了起来，老刘家的窗户开了一条缝，“放完赶紧回来，别冻着！”

豆豆应了声好，拍拍衣服，蹬蹬跑进了楼道。

她不再看窗口。她走到圆桌前，静静地看着元宝鱼、炸圆子、白菜豆腐、清蒸排骨、水煮牛肉和红烧鸡翅。她从厨房端来四个瓷碗和一个不锈钢碗，依次摆在了桌面上。老头子生前最爱吃肉圆子，她夹了一个最大的圆子放进左手边的碗里，还有，儿子爱吃排骨，媳妇爱吃牛肉……鸡翅是毛毛的，你们都不许抢。不锈钢碗里很快堆满了油亮亮的大鸡翅。

吃完饭，天色有些暗了。电视里一片红色，喜气洋洋的，主持人们说着好听的祝福语，小品演员三两句逗着观众大笑不止。她的目光又转向了窗口。黑漆漆的，仿佛能一口将她吞噬。可她不愿拉上窗帘。

她拿出手机，点开未读信息。

奶奶，新年快乐！今明两天值班，实在走不开，后天我一定来给您拜年。

她抹了抹眼角，车祸中去世的儿子媳妇拼命护下了这么一个孙子，却偏偏干了这个，哎！

她走到窗边，听着万家灯火里的欢声笑语，胸口仿佛被一根带刺的铁丝穿了进去，搅着血肉，疼得厉害。她推开窗户，任凭凌冽寒风吹乱她苍白的鬓发，飞扬在除夕的夜色里。

半个小时后，派出所接到一个电话。队长安排对事发小区比较熟悉的小赵出警。

小赵赶到居民楼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了。他飞快跑进楼道，三步并两步地跳上楼梯，当他站在那扇贴着大红春联的老旧木门前时，竟有些踌躇了。不等他敲，门就开了，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

“快进来吧。”她把冒着寒气的小赵让进屋里。

小赵按例询问情况。

她颤巍巍地给他端来一杯热茶，这才开口，“哎，年纪大了，开着电视就睡着了，忽然听到有响动，好像是在卧室，我赶紧过去，见一个黑影跳窗跑了。”

小赵放下茶杯，走进卧室。床头柜的两层抽屉都被拉开了，东西翻得到处都是，看来是个没什么经验的小毛贼。小赵寻思着，又仔细查看了一下窗台，怪了，什么痕迹都没有。

回到客厅，小赵问她：“丢了什么没有？”

她摇了摇头，话里带着哭腔，“估摸着是我发现得早，可我就是怕啊，这大过年的，咋能这样呢？”

小赵的心一纠，连忙安慰她。

电视里主持人开始倒计时。

很快，响彻天际的鞭炮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热闹席卷了这间小小的客厅，也淹没了两人的说话声。

许久，鞭炮声沉寂了。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小赵和她都笑了。

她看了看窗口，零星的烟花绽放在天边，像是黑夜里的眼睛，闪闪的。她抿起嘴，目光在楼下的那辆警用摩托上停留一瞬。

“我认罚，关多久都行。”她又看向小赵，迟疑着伸出手。话毕，心里意外松了口气。

小赵一怔，眼泪“啪嗒”落下来，滴在了衣领上。“您这是何苦？”

她颤抖着枯瘦的手抚上小赵的头，没有说话。

窗外，灯火渐渐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