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枉过正 一声春哨子,绵绵故园情

作者: 粯子粥灌灌 | 来源:发表于2021-05-02 01:49 被阅读0次

    过了惊蛰,苏中平原的雨水多了,正是地里头开始出活儿的时候。仁钰娘一边口里头念叨着,“过了惊蛰节,春耕不能歇”,一边催着家里的长工给拔节的小麦添肥、油菜地里清淤理沟防积涝、田间地头除杂草……

    有实在累得不行时,三五个凑在一起忍不住偷着埋怨上几句,“作坊里养了一群闲大爷,仁钰也不晓得安排来搭把手。没见过这么养工的主家!”

    不留神传到仁钰娘的耳朵里,拐杖地面上咚咚敲上两声,“别作不得(眼红)清闲!各是各的活,一整个冬天作坊大灶上忙得打了膊也没使唤你们不是?”

    有不服气的口里头不敢顶上一句,肚子里真是直叫怨,“那是咱不去吗,人家连作坊的门也不让进呀!”

    至于一个冬天从天月港的煤驳船上运出去多少油,仁钰家的帐簿上肯定记得清爽。佘家庄的老少从没人打听,他们只顾得关心自家的租地一年出多少粮,刨去租子可还有盈余。

    当然作坊里的蛮子们更不会打听,不管财物进出,这是行当规矩。拉磨的只晓得腰杆子酸、上货的只知道胳膊疼、拌料的手上烫去几层皮、烧灶的熬红了眼、出油的更是抖得手腕子捉不上筷……

    这一群蛮子十多年前找到家里来的时候,仁钰才成了婚,刚从他爹手里头接过油作坊。大清早,天上伴月星在东南角的天空还没隐了身,后院厢房里的伙计正黑暗里摸索着系扣子。仁钰妈以为是上门讨要来的,口里头嘀咕着嫌吵了安静,还是转身进屋要给上点施舍。

    等仁钰听不得闹从床上爬起来,叽哩呱啦一番连说带比划众人总算弄个明白,“家乡年年水涝,地里头指不上,没法子只好出来讨生活。领头的有作坊上的手艺,一路打听着找上门来的……”

    清一色(相同)的草鞋在脚上趿拉着,有脚后跟露出半拉子的、有大拇指顶破鞋面子的、有鞋底子断成了两截的……那领头的是个驼背不说,脚上这一看便是刚从村里哪个草垛子上扯了几根稻草,搓成了绳把鞋底和鞋面子整个儿捆上,稻草叶儿和尾序都没来得及掐了。

    一群人的头发这是上了路就没洗过,沾在一起都结成了块。每人身上背个露出黑乎乎棉絮的铺盖卷儿,衣衫褴褛、满脸污垢。嘴唇上的老皮子可掀出三层来,只一人留一双眼还勉强瞧得清爽,一股子酸臊子味更是熏得人头晕。

    仁钰娘下意识就要回绝了,“这从哪里下来的蛮子,又没个根底(不知底细)。作坊里也就这些活儿,一下子多了十几张口,咋养!”

    仁钰腆着脸,“您老天天请香拜佛的,这远的地找上门来,留不留的另说,总得管人顿饱饭,洗洗漱漱让歇个脚吧……”

    太阳把西天烧成一片火海,衬着院子里的青砖成了绛紫色,仁钰还没进门就先开了嗓,“呀,算不得没根底的,高邮人氏,离扬州城不远。我带去作坊里转转,那领头的真有些手段。嘿,巧了,我这正缺个大拿。其他几个我瞧着有把子力气,也不像耍滑卖奸偷懒的……”

    仁钰娘刚想开口,他爹一把扯住了,“作坊既交到你手上,自是有你拿章程(主意、决定),不用来回我们!”

    作坊不大,却是传了几代人的祖业。年年也就金寨河大堤上收回来的菜籽花生榨了油,再销到十里外的鸿桥镇上去,一丁点儿小磨上出的芝麻油还不够逢时节亲族友邻分的。

    也曾有远处的送油料上门加工,仁钰爹便一一客气回绝。家里头登工的一年到头地里的活都做不完,实在腾不出多少人力给作坊。雇本地打零碎的短工,生手上磨损耗大不说,桩桩件件还不停请示得麻烦。

    间或村里有几户凑在一起兹要是能有出“半作”油的料,自己作坊里头上磨碾,炒料和出油的时候请仁钰爹帮忙看看。得了油,折算分了,各归各家。作坊分文不取,还常倒贴些烧灶的柴火。

    仁钰娘有时心疼得慌,忍不住嘴上要数落几句。他爹赶紧拦着,“这地里要凑出这点油水不容易,磨在那儿闲置,人自己使的力,这点柴火烧了也就烧了呗,赶明儿吩咐把那沟坎上的杂树随便砍砍不就又有哩!”

    十多年过去了,这群作坊里的蛮子鲜少有和村里人打照面的,偶尔口里头却也不经意就蹦出几句本地土话。是啊,这世间的事情,哪里能有多少是一成不变的呢。

    作坊由原先的三间,变成了前后两进十间屋,还围了人高的大院子;金寨河对岸十多里的田亩不经意间也全成了仁钰的家业;仁钰爹一场急病就仓促走了,留下的仁钰娘早早把屋子里外的事放权交接得干净;佘家庄的老少对这天月港一月往返几次的煤驳船早已见怪不怪了……

    这煤驳船也从起初空船来满仓返变成了如今的满船往返了。从佘家庄的天月港装满油出发,经金寨河入长江,添煤逆流直行至西偏北的太平厅。返程顺水扬帆,捎点精盐、布料、器皿沿途见了码头就停靠,岸上早有收货的算了日子等着。

    每年开春,沟坎水沿的杨柳叶儿刚展了身子。若来上一场雨水,要不了三五日便绿茵茵一片。青翠地闪着光,扶着风晃呀晃,晃得人眯了眼,乱了情。

    今年的春雨来得格外早,串成银丝线从半空里轻浅浅泻下来,房顶屋脊起了烟雾。门前河边的杨柳叶一夜间绿得能挤出水来,仁钰娘拖上麻绳木屐去扯上两把焯了水,拌上玉米糁子上窝那么一蒸,再淋上几滴麻油,香得灶台下的小家秉馋出了口水。

    油作坊顶西头的一间彻了大灶,借着后墙坐西朝东建了两间三架的塌披(无屋脊的斜面屋顶),开独扇门。屋子里阴暗潮湿,久不见太阳的破棉絮窜出一股子霉味。一群人大通铺上四脚八叉仰面躺着,连挂在墙壁上的马蹄灯都懒得去点。

    有实在躺得骨头僵硬的,就爬坐起来直着嗓子对着门外吼上几句《杨柳青》,“河啊东的哥哥去啊远方,呵呵一呵呵!河啊西的妹妹来送郎呀,杨柳叶子青啊谑!七搭七哪崩啊谑, 杨柳叶子松啊谑!松又松哪 ,崩又崩哪……”

    掺着蛮腔、近乎呐喊,在佘家庄的上空传得远近隐约。这绵绵细雨的黄昏似乎立刻便少了它该有的温情缠绵,反倒让心底里堵上来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李大拿一个人侧身拿驼背半顶着门框子坐着,脚下地面筷子头粗细的柳条被割成几段。一双春风吹得皴裂的手把柳条拧巴拧巴,柳皮儿很容易便分离出来。抽出去里边的白杆,把入口一头的外皮拿刀修得仔细,只留下层薄薄的内皮白里泛青,一个春哨子(柳笛)就成了。

    粗短的低沉、细长的尖利、舌头轻抵上去呜咽、双唇抿出来嘶哑……冲破了满世界的灰沉死寂,往人心里头刺得生疼。

    小家秉在远远的檐廊下站着,看着那驼了背的身影在这晦涩的春日里丢了明暗,泪珠儿成串儿滚落,“爹,张大大怎一次也不坐驳子船回呢?别的大大逢年过节都轮流歇几天!”

    仁钰蹲下身子,伸出双手把孩子搂进怀里,“好多年前江里头水倒灌发涝,把你张大大岸上的房子冲垮了,一家老小全没了。等腊月你张大大从远处作坊赶回去,枯草都满坟头了……”

    一声春哨子,绵绵故园情。很快到了清明,小家秉提个小竹篓跟奶奶去上坟,换下旧坟袍,旁边再插上新柳枝,以后许多年的清明也没太多改变。可这世间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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