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尸而谈

作者: 反造神 | 来源:发表于2017-05-15 11:54 被阅读227次
    对尸而谈

    白老头西游了,于是这天我乔装打扮,饶有兴致地出席他的丧葬会,比任何一个人来得都早些。

    戴着蓝色工作帽的人诧异地望着我,现在是初秋时节的黎明,天上蝗虫遮蔽,地上草木扶疏。他们固然以为我和死者生前是忘年交,老友歧别,自然要长久阔叙。其实不然,我搬了张条凳坐在他的玻璃棺材盒子旁边,翘着二郎腿,瞪着斗鸡眼,我既不是话唠,也不擅长传情达意,更不能感同身受。于是我胳膊拄在棺材上,撑着脑袋,两只焦距不一的眼睛停留在死者的睫毛沙上。白老头半眯着眼皮,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似乎感到了羞涩。

    值得一提的是,我这个人非常畏惧尴尬,在这种双方都无话可说的地步下,必须有人率先打破僵局,让悬河决堤,然而白老头显然没有这种意思。于是我搜索枯肠,许久过后挤出笑容。我装作老友惜别的样子用五根指头依次敲打他的棺材板子。

    “你小子也有今天呵。”我笑着说。

    周围的人停下了忙活,都看着我。死者为大,而我居然直呼白老头小儿。我立马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且感到了尴尬,进而产生了畏惧。

    “我也有这一天,我们每个都有这一天。”我板起面孔,并且张大嘴,手捂着心脏,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周围的人回过头,继续压低他们蓝色的工作帽,因为他们看到了一个痛心疾首的人,所以他们很满意。

    但是,即便我痛心疾首,也不能改变我是兴高采烈的这一事实。话虽如此,然而事出有因。近些日子来,我的情绪原本非常低落,首先我赌球输了钱,在氯碱厂被氢气炸飞了半颗门牙,然后秋裤还被偷了。即便如此,也不足以让我郁郁寡欢,直到有一天,与我为伴了三年的母变色龙弃我而去,迈着难看的八字脚一头扎进窨井盖里头时,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就是一片灰白了,以后不论发生了任何事情,都不能改变这一既定的情感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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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中大乐透的那个晚上,我坐在大屁股的电视机旁,把一颗颗怪味豆扔进自己的嘴里,我眼睁睁地看着投注码一个接一个地翻开,五个前注号码极为碰巧地与我手里捏着的那张相互吻合。我起身踱步,顺便撒了泡尿,然后我从保险柜里取出一把铜钥匙,掀开地毯,打开地下室的锁扣,举着烛台,从楼梯上走下去。随后我转动手摇增压泵,把水冲走。期间我还用双筒望远镜检查了邻楼张二妞的数学作业,并且没有发现错误。最终我回到了大屁股电视机旁,两只蔚蓝色的数球至今历历在目。我给自己泡了杯红茶,因为我泡了杯红茶,所以我恐怕要喝红茶,这让我坐立不安。我躺在沙发上,扯过一条毛毯子,毛毯子盖住腿,肩膀就瑟瑟发抖,盖住肩膀,腿也不能自持,没有秋裤的夜晚让我寒冷且抑郁。

    一个星期后,我站在领奖台上,台下人山人海,记者们的相机咔嚓咔嚓地卷动。主持人把话筒抻到我嘴边,请问您是老彩民吗?对于这次获奖您有什么感言吗?当时的我头上罩着一只铁皮筒子,两只眼睛的部位抠出俩洞,于是我使用深邃的眼眸望他,并且发出带有金属嗡鸣音色的语句。我说,我感到很高兴。主持人听罢,用指关节敲打我的金属脑壳,产生“绑绑”的声响。主持人说,听到没有,他说他很高兴,让我们由衷地祝福这位幸运儿!台下掌声一片,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我郁郁寡欢的事实。换句话来说,没有人能够由衷地祝福我,这位铁头人的幸运映衬了他们当中绝大多数的不幸,并且让小部分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直到有一天的午夜,我接到厂子里的讣告,说白老头死了,没有说怎么死的,估计是老死的,他是那样的老,以至于你休想在他身上看见一根毛儿。在白老头生前,我和他说过很多话,而他却没有怎么搭理过我。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地位上的不平衡必然衍生言语上的不等价,但这还远远不够。

    每天早上,白老头就虎步鹰扬地在车间里巡视,眼神尖锐而高傲,仿佛秃鹫在找寻地上的腐尸。也是差不多这个点儿,我会揣着油条和豆浆,慌张地奔向车间,跟白老头迎面撞上,于是我低下头,红着脸蛋,像个小娘们似地嗫嚅三个字,白老好。这时的白老头往往鼻孔朝着天,眼睛凝视臭氧层,似有非有地颔下首,风摆柳枝地从我身边踱步过去。五秒钟后,我重拾了男儿本色,凶神恶煞地往地上吐口唾沫,呸!个老不死的臭嗨玩意儿。算上儿化音,我每天要对白老头说上十四个字,而他却对此报之以中风般的表情,日积月累,这或许也是导致他死亡的又一重大原因。想到此处,难免让人喜不自胜,由此可知,有些老账本事后想想很容易就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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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人意料的是,白老头并非没有和我说过话。就在半年前,那时的我和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在流水线上磨洋工,破天荒地,白老头不合时宜地走进我们的车间,脸上带着蒙娜丽莎般的笑容。我大吃一惊,掐掉嘴里的烟,把脚从工作台上拿下来。我回头一拍张三李四二人的光头,两人一机灵,棋子洒了一地,惊醒了王二麻子。匪夷所思的是,白老头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他手里捂着暖杯,眼神明澈而温婉,仿佛草木垂爱的智者。白老头拾起未克雕琢的工件,啧啧两声,然后望着我说,这个啊,这个圆不是这么镗的。

    我和白老头对视许久,始终不能从他的的眸子里望出什么,就像我始终不能从一件冠冕堂皇的事情里嗅出阴谋的味道一样,这是我的软肋,也是让别人无从下手的平滑的外壳。于是我张开嘴,我想“请教”一下这个十年没摸铆钉枪的老钳工,这个圆究竟该怎么镗。白老头眯起眼睛,慑人的气场发散开来,让人不容置喙。或许白老头根本也不知道该怎么镗,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问出口。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白老头压根不知道该怎么镗,所以我没有问他该怎么镗,而他始终觉得自己很会镗,并且营造出一种自己镗得鬼斧神工的假象,让我们这些小软工来向他学习。自然社会发展至今,所谓阶级问题从来不外乎如此。

    现在白老头死了,所有人都清楚死掉的人是什么,剥离了生命的体征,进而成为了一个物件,丧失了所有人情世故,感受不到没有秋裤的寒冷和被母变色龙遗弃的茕孤。尤其在此时此刻,这使我神清气爽,倘若你想让一个悲观的人看见生活的希望,你就得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更加卑微地生活着。假如你告诉他这世界上还有人已经窘迫至死,那么后者必然会如蒙大赦日夜不寐。

    此时的追悼会上已经人声鼎沸,我立在人群的中央滥竽充数。女人们哭得是那样的伤心,五十岁的彭二婶扯着嗓子嚎,仿佛攒蹄待宰的母猪。不过彭二审年轻的时候和白老头有一腿子,现在那条腿死了,或许真的有切肤之痛。匪夷所思的是,一些小姑娘也在那里嚎,嚎得骇人心脾如丧考妣,须知她们来厂子里不过才半个月,居然如此活络,与白老头建立起如此深厚的跨越年龄的革命友谊。这让我这个够资历的油条颇为难堪,我觉得有必要表达一下我的情绪,以至于不让别人揣摩我的政治觉悟。于是我哭丧着脸,双手扼住自己的咽喉,发出了两声“哦哦”的类似于变色龙发情时的音波。周围的人都回头看我,面带愠色,责备求全怨我破坏了这庄严肃穆的气氛。我察觉到了尴尬,继而不能自持,我下焦虚寒,难以治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嗅到了阴谋的味道。我仿佛即将要暴露出我铁石心肠的本质,在这个七大姑八大姨大表哥二舅爷争相作秀,假意追求人文关怀,露腚眼遮乳头的社会里,我这个耿直不曲,并不善于矫揉造作的呆子,必然要接受正义的审判,冠以一拍即合的恶名。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计上心头,倒抽三口凉气,白眼一翻,假装向后昏倒过去,演技如此之逼真,以至于白老头本人都在玻璃棺材里拍手称赞。我眼前漆黑一片,我感觉有人在搬动我的腿脚,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人才,趴着使劲掐我的人中,膝盖直接跪在我的下半身上,我剧痛难当。尽管如此,我依然不动声色,我不能做第一个疼醒的昏迷者。在人情世故上,我再也不能叶公好龙,为此我押上了一切。

    当我醒来时,女人们围在我的旁边,我瞧见敞亮的房顶和她们油光满面的脂粉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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