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理想】
墙有两米,他纵身一跃,扒住了墙沿,顺着墙爬上去,就是楼顶。一堆人站着,悠闲地拿着手机,边拍视频边往下望。你羡慕他们,又忍不住想,如果这时有人从背后踹上一脚,应该很有意思。似乎在庆祝什么节日,妈祖庙外面的广场上,鞭炮声不时炸在耳边,烟雾缭绕,闹哄哄的,到处都是人。有人挂在树上,有人挂在栏杆上,有人踩着种金桔的大花盆,有人踩着老爸的肩膀,有人扒着窗框朝外看,有人扒着窗框朝里望。你兴致勃勃,弯着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没看到小影。你放松不少,只要她在你旁边,就会不停地说话,你喜欢听她讲故事,只是有时候,你想自己待着。你站在台阶上,踮着脚,偶尔能看到舞狮队的脑壳,或者从人群的缝隙里,瞥见渔民拿着鱼叉、刀,以及草编的护盾在跳舞。
电话响了,你捂住一只耳朵,大张着嘴巴,吸了不少粉尘,喂喂喂。那边没有声音。面前,头发花白的老人拿着绿色包装的冰红茶,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嘴里念念有词,他将水朝人群的方向泼洒,像是祈福的仪式,你看得入迷。电话又响起来,你又喂喂喂地喊着,还是没有声音。人群最里面有人晕倒了,两个男人架起他的胳膊,把他抬到旁边的石头凳子上,轻轻放下,接着又回到人群中。电话第三次响起来,是三哥。大姑的小儿子,比你大十五岁。他穿着淡粉色的短袖,骑着摩托,等在民宿门口。民宿是普通的渔村小洋楼,白色偏灰的外墙,栅栏式的木门,木门左侧靠中的位置,有扇隐蔽的小门,两巴掌大小,可以从外面翻开。你把手伸进门洞,拉开里面的插销,推开了门。三哥脚肿着,半个脚掌露在拖鞋外面,他跟在你身后,一瘸一拐,说是昨天多吃了几个生蚝,痛风犯了。
大姑家在渔村开餐馆,经营了十年,早已成了渔村的招牌。辞职后,你无所事事,整天抱着手机玩,老妈看你不顺眼,一张机票把你发送到这里。在你们家,每个小孩都听着那样的话长大——再不好好学习,就送你去大姑家刷盘子。通常坚持不到十天,孩子们会哭喊着回去读书,成绩倒没什么提高,只是没人敢退学了。只有表哥例外,他高三后半年来到大姑家,本以为做两天苦力,能让他收心学习,谁知他竟然爱上了颠勺。叔叔和婶婶吵到高考结束,差点离婚,表哥充耳不闻。你刚毕业时,他已经是星级酒店的主厨,收入很可观。不过,没人像你这样,大学读了新闻系,还被送来改造。高中时,你和要好的同学凑一起商量,将来报考什么专业。你说,想当考古学家。你并不了解考古,你只是觉得那样说会很酷。读大学的专业是调剂的,分数刚过本科线,有书读已经很幸运,你并不挑。毕业一年,这算是你的第四份工作。
你的第一份工作是论坛编辑。每天六点上班,趴在网上找地产资讯,用不同的账号在论坛里,复制粘贴,自问自答。刚开始你很兴奋,打卡机、工作台、早高峰,一切都很新鲜。偶尔领导带你去偏远的地方参加开盘典礼,你以为终于能用到自己的专业,可以写篇采访稿。可是地产公司的通稿,早就发到了工作号邮箱。第二份工作是媒介专员,面试官给了你一套英语试卷,你想着公司虽然不大,做的事还挺高端。工作后才知道,那份卷子是面试官自己的,她为了出国自由行,报了个英语培训班,没时间做题,就拉住来面试的你。后来的工作跟英语没有关系,就是给客户送合同、送发票、写支票、拿支票,偶尔也要送回扣,你常常揣着现金,在拥有九个出入口的地下通道转圈。第三份工作是活动策划,去的时候,公司在搞选美比赛,大部分员工被外派。留下来的员工跟你分属不同部门,主要是电话销售。每天,你打扫完办公室卫生,便无事可做,带你的主管喊你去逛街,当然跟老板说的,是去谈合作。就这样逛了十天街,选美比赛结束,公司决定砍掉策划部,所有员工转岗销售。
简历是海投的,普通应届毕业生,能给你面试机会的公司都是这样。有次你跟面试官聊得很好,离开时,有员工下楼,跟你一起进电梯。你随口问了句,这里怎么样?对方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放在拇指和食指之间,轻轻摩擦。他说,不怎么样。大部分人可以一边抱怨一边努力工作,但你做不到,一旦觉得无聊,你会二话不说的放弃。相对来说,你可以接受贫穷和辛苦,但你无法忍受无意义。茫然嘛,是当然的,比茫然更可怕的是,你担心一辈子都要这样,蒙着眼睛转圈,抓到什么是什么,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八个月前,三哥来机场接你,顺便送大姑去外地的餐厅考察。你把行李箱搬进后车厢,大姑见你哭丧着脸,笑着说,哎呀,谁的青春不迷茫,条条大路通罗马,你呀,就好好在这里玩段时间,什么都不要想,时间浪费了就浪费了,没什么大不了。你等着洗盘子,三哥却把你带到客栈帮忙。大姑家的生意主要是餐饮,来吃饭的人多半从市区开车过来,当天来回,并不需要住宿,说是来客栈工作,也只是些打扫卫生的琐事,当然也没有工资。这是你第一次来海边,也是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你有大把的时间闲逛,你想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可是开心过后,你会愧疚,无法抑制的焦躁。这样耽误一年,会被更多同龄人甩开身位吧。校友群里,经常发言的同学似乎过得很顺利,他们结婚创业上岸,只剩你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村里人对你很好奇,常问你,还没有开学吗?你把自己的迷茫告诉他们。你问他们,我应该找什么工作。男人胡茬灰白,他把一群鹅赶到海边,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个老人。你看到,鹅不停地把头钻进水里,再仰起头,扑棱着脑袋上的水。
三哥瘸着腿,带你去储物间。储物间很小,最多两平米,靠墙放着监控电脑,地上堆满了黑色和蓝色的拖鞋。他说,明天要招待旅行团,可能会忙些。阿姨们把鞋子清洗、消毒、烘干之后,你负责把相同码数的鞋,一双双找出来,装进透明的塑封袋里,最外面贴上民宿的标签。拖鞋摸着还热烘烘的,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你盘腿坐在地上,手机放在旁边,微信读书在放李斯佩可朵的《濒临狂野的心》。现实很无趣,你喜欢钻进小说的世界。没工作的时候,你都在看书。小说正在播放精彩的部分,你手下动作重了些,撕碎了几个塑封袋。
接近中午,你吃过三哥送来的工作餐,小影抱着椰子从外面回来。最近客栈里,只有她一个客人。刚来的时候,三哥安排你住最豪华的那间海景房,房间在三楼,至少两百平,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你常坐在窗前的摇椅上,看着外面的渔船发呆。渔船多漆成橘红色,或者灰蓝色,船舱的木箱里放着小块的黑色石头,用绳子绑起来。长方形的驾驶舱,是绿色的,外面挂着小锁,舱顶放着一张木凳子,还有个半米长的大网。一切都像风景画映在窗框里。你拍了很多照片,却没有发朋友圈。你怕有人问你最近在忙什么?为什么不工作?没人理解你的迷茫,他们只会嘲笑你无能,喜欢为懒惰找借口。后来你搬到了阁楼上的女生四人间,因为只要有客人入住,你都要换房间,搬来搬去实在麻烦。女生间很小,两张上下铺的床和一扇小窗户,你踏实很多。很多穷游的女孩,会选择住女生间床位,价格只有单人间的六分之一,幸运的话,还能找到人结伴去玩。
你喜欢有陌生人相伴的夜晚,你好奇她们的生活,而她们总是不等你开口,就会说出自己的故事。有个女孩很可爱,圆圆的脸,总在啃面包。来这里之前,她在山区支教,孩子们很淳朴,就是洗澡不方便。浴室在宿舍外面,像个露肩裙,只能遮住锁骨到小腿的地方,头和脚露在外面。浴室外面没人经过,可每次洗澡,都忍不住担心。学生们把纸箱粘在一起,折成盖子,放在浴室上方,才解决了她的尴尬。有个女孩喜欢拍照,你手足无措,被她拎着,在人多的地方表演尴尬,她拿着银色的数码相机,不停地跟你喊,来,头看左上角,下巴抬一点,不要龇牙咧嘴,酷一点。有个女孩喜欢讲鬼故事。你越听越兴奋,几乎整夜没睡,隔天一早,你刚要睡,她从床上爬起来,说要去机场赶飞机。离开前,她送你一本《周易》。她也辞职了。辞职前一个月,她每天下班后,都被要求去医院照顾领导重病的母亲,甚至手洗对方的衣物,包括内衣裤,她花了很多功夫才考进那家单位,她忍耐到极限,跟你说起这些时,还会激动到颤抖……有时候太累,你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早上迷迷糊糊地翻身,女孩听到你的动静,又接着讲,似乎她等了一夜,就想讲完自己的故事。
让你印象最深的是个小个子女人,她跟你一样,刚过完二十三岁生日,留着学生头,怀里抱着个两岁的孩子。原本带孩子不能住床位房,但是女人哀求你,也没有其他客人,你就答应了。她出来半年,积蓄快花光了,正在看回程的机票。她让你帮她看看机票价格,大数据杀熟,竟然比她自己定少了两百块。她用了你的账号,可是机票订好后,她看着手机,突然脸色惨白。怎么会填了丈夫的号码。你忘不掉她脸上的惊恐,男人家暴,她是逃出来的。
小影问你要不要出去走走。她在这里住了二十天。外面很热,好在头顶是椰子树披散下来的叶子。海岸边,地上铺着黑色的渔网,阿姨穿着紫色的上衣,迷彩绿的长裤,戴着斗笠,坐在十公分高的木凳上,补螃蟹笼。螃蟹笼是由十几个方格形状的长方形笼子组成的。她一笼笼仔细检查,用鱼线将螃蟹抓破的地方缝起来,打上结,用剪刀剪断。小影躺在椰子树下的吊床上,几只母鸡在树下刨了个坑,卧在里面打瞌睡。你坐在她对面,轻轻地晃着脚,空气中都是小鱼干的味道。在空调房呆久了,你像棵保鲜的蔬菜,脆生生,凉飕飕,你打着哈欠,朝大海晃着脑袋。一对老年夫妻,驶着小船回来,船停在黑色浮木旁,男人慢慢抛下船锚,把装着海鱼的塑料桶放在浮木上,划着竹竿上岸。竹竿对这里的人很重要,上船时总要扛着。女人跪在船舱上,她拿起一笼捉到的小海鱼,把它们放进海水里。她戴着粉色的塑胶手套,袖套也是粉色的,上面有网格状的白点。
小影又讲起故事,在那之前,她已经讲过,她远在德国的男友,喝过的烂酒,去过的十七个国家。她总跟你说,她的人生比小说还精彩,她小时候没读多少书,现在看见书也头疼。可是你戴着眼镜,又总在看书,你应该写写她的故事。这是个奇怪的请求。毕竟,看书和写书是两码事。你当然有过作家梦,不过那更像是一个人躲在房间时,做的白日梦。从初中开始,每年寒暑假,你都会在本子上编故事,只是写到开学,也只有几个等不来后续的开头。你作文写得很好,甚至隔壁班语文老师,都会来借你的作文本,读给班里的学生听。这满足了你的虚荣心,但同时你很不安,你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把自己的作文本撕碎丢进垃圾桶。
辞职后,你无意中溜达到初中校园,语文老师皱着眉,在梧桐树下抽烟,她视线飘过来,挪走又定格,她一脸惊喜地看着你。你站在黑板报前,被雨淋湿过的光荣榜上,写着一排排名字。你曾经也在那上面。只是当老师快要走近时,你突然低头跑开了,以前班主任把你叫到办公室,批评你的学习态度,你也这样。你能感觉到,语文老师顿住脚步,不解地望向你的背影。你无法分辨,那一刻心中溢出来的感受,是羞耻还是尴尬。你担心老师也会像过年时,围过来的亲戚一样,他们把瓜子壳吐在地上,追着问你做什么工作,每个月能拿多少工资。读大学前,母亲给你办升学宴。也是这些亲戚,坐满了十二张大圆桌,他们喝着酒,吃着肉,满眼羡慕,说,以后你就是大学生啦,文化人,毕业后会坐办公室吹空调,不像我们这些大老粗,只有出苦力才能混口饭吃。你也很开心,以为读了大学就能自由。到渔村后,你发现,你搞错了。你遇到的很多人,都是辞职后出来散心,工作总让人不开心。就像亲戚说的,工作是价值交换,为了混口饭吃,不是为了找寻意义。
水面平静,船停在上面轻轻地晃动,几只白鹭站在船舷上,声音嘶哑难听。靠岸的地方飘着小鱼,小虾,大螃蟹,没有眼睛的大鱼,以及断成两截的长冬瓜。螃蟹和虾都是红的,像是熟了。穿黑衣的渔民拿着竹竿,在拍海水,水漫过他平坦的胸膛。小影说起小时候,家里很穷,父母带着弟弟在外地做生意。她留在老家,跟着奶奶生活。初中的时候,她住校,每周回来,小叔会把她带进房间,把她抱在腿上,抚摸她。小叔的房间总是很黑,窗户上贴着旧报纸,晚上也不开灯。她忍耐了两次,把这件事告诉了奶奶。奶奶说,小叔只是喜欢你。从那之后,她只有拿生活费的时候才回家,她希望自己赶快长大,长大就可以离开。前年,她过三十岁生日,她已经背着包,把地球走了小半圈,小叔也离开了家,她才有勇气跟妈妈讲十三岁时发生的事情,以及为什么她成绩很好,却不愿意读书了。妈妈很错愕,也哭了,她不断地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小影皮肤很白,她喜欢把头发高高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滑的鹅蛋脸,和欢快的雀斑。你心疼她,同时很讶异,这是个明亮的白天,她竟然可以如此坦然地诉说。你能清楚看到她脸颊上的泪水,眼神里的愤怒,你在她的讲述中,感受到一种力量。那是你曾经拥有过,却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被压抑的力量。你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她的愤怒。你感觉,她是暴风雨中的女战士,她不在乎任何人的目光。
不知何时退潮了,女人穿一身黑,踩着黑胶鞋,从海里走出来。头上是迷彩绿的魔术头巾,半张冷峻的脸都包住了。小影的话,让你想起林妍。好的聊天就是这样,故事会不断地牵引出故事。她也有张冷峻的脸。她曾经是你最好的朋友,但你几乎快把她忘了。林妍原本是很幸运的那类人,全班那么多人,只有她一个人高考超常发挥。学校门口,新开的超市抽奖,同去的人都只抽到饮料和牙膏,你只有满一百减五块的超市购物券,而她抽到了电动车。你喝饮料从没喝到再来一瓶,刮奖也只能刮出谢谢,而她最不济也能刮个三等奖。讲着讲着,你声音开始颤抖,有一段时间,你非常恨她。你恨她的愚蠢,连带把你拖到愚蠢的故事里。更多的时候,你恨那个不知名的男人,更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危险,怎么可以胡乱给人提意见。你有点口渴,你很久没说这么多的话了。
那是十九岁,你读大二,午睡醒来,室友都去上课了。你也有选修课,只是你不再去了。那堂课是讲宇宙,还是讲外太空,你早就忘了,你只上过一节课,老师在课堂上羞辱你的出生地。他曾经有个朋友跟你是老乡,偷了他的电脑。就因为这样一个人,他否定了那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城市。连你都知道,太狭隘了。安静的教室里,你等待着,应该会有人站出来,制止老师。你习惯等别人站出来。从小到大,只有小学时,你会抢着回答问题,站在讲台上,带着全班的同学一起读书,你自信又乐观,享受别人的关注。自从读了初中,你觉得举手说出自己的想法很羞耻,也许身体的发育让你不安,或者惧怕别人的目光,只有缩在角落,跟朋友在一起,你才觉得安全。正如妈妈常说的,天塌了,会有高个子的人顶着。可是一堂课结束了,没有人说话,大家照旧收拾课本,商量去哪个食堂吃饭。你独自在位子上坐很久,最后决定,不再上老师的课,也不要那两个学分。你躲在寝室看小说,图书馆每次能借五本书,你一周就能看完。你看的最多的是爱情故事,偶尔也看悬疑和恐怖小说。突然接到林妍的电话,你很慌乱。你看的言情小说里,就算霸道总裁侵犯了女主角,女主角也会爱上他。你没想过看这样的书会有什么问题,那只是遥远的地方,遥远的别人编的遥远的故事。
室友放在桌上的闹钟,嘀嗒嘀嗒,秒针像车轮,轧着你的心脏走。到处都是林妍的声音,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你害怕到愤怒。习惯缩在角落的你,已经不知道怎么站起来。她的话打破了你幻想中的安全世界,你可能呵斥了她。你觉得她在怪你。前一天她打电话,说有男同学约她出去玩。是你说,只要不讨厌,可以试着接触一下。你脑子嗡嗡响,大腿后面的神经在跳。恐慌淹没了你,也淹没了她。林妍抽泣着,挂断了电话。从那之后,你们再没有联系过。后来,每当有人问你意见,你都条件反射地摆着双手,笑着说,不要偷懒,自己做决定。那时,你已经忘记,你害怕的缘由是什么。
傍晚的码头很热闹,渔船陆续回航,带着不同的海货。大叔坐在岸边的藤椅上,快速地摇着扇子,塑料材质,写着附近幼儿园的招生广告。五只雪白的鹅伸长脖子,排着队,站在渔网拦住的围墙后面,小影说,它们长得太漂亮了,不像另一边矮脚的鹅,小短腿,矮脖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女孩们退房后,你负责收拾她们的床铺,偶尔会捡到些小物件,一个书签,两枚硬币,或者黑色的头绳,那些东西跟她们说的故事一起,都留给了你。你在书中看过一段话,写作是打一束光,把曾经黑暗的地方照亮。也许你看了那么多书,就是为了来到这里,听那些女人讲故事,也讲出自己的故事。沉默是伤害的同盟,讲述是复仇,更是救赎,你不再是唯一不知道怎么办的人。你想,也许可以像读小学时那样,先站到讲台上。
小影说,她想喝一杯。她戒酒很久了,喝得最凶的时候,是五年前的冬天,她穿着羽绒服,一脚踩进酒吧门前的水池里,羽绒服浸满了水,拖着她摇晃的身体往下坠。要不是有朋友跟她一起,她可能会冻死。你也想喝一杯,跟这里告别,是时候回去了,重新找份工作。
你早就知道,写作并不容易,那是以前你只敢做梦,却从不敢真正踏足的原因。你想起李斯佩克朵,在一本温暖小书的最后面,她把朋友送的一盘扁豆重复写了三遍。她说,终于有人明白我饿了。她说,我没有给任何人面包,我只会给出几句话。真是穷得令人难过。最初,你看到这行字的时候很不解,那时她已经写了九本书,很多读者喜欢她,如今你快被她的难过击穿了。露西亚•柏林当过清洁女工,急诊室护士,医院接线员,她要写作,也要养活四个孩子。门罗很忙,繁琐的家务随时打乱她的思绪,她也等到37岁才出版了22岁时写的小说。漫长的十五年,她边在照顾家庭的间隙拼命创作,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当作家。好在,琐碎的生活没有磨损她们的才华,反而成了牡蛎腹中的那粒沙。理想是最后的支撑。你知道,写作从来都不容易,正因为如此,才更值得冒险不是吗?这也是你需要工作的原因。
天慢慢黑了,围墙边站着好多牛。白天的它们很活泼,跑动起来,一边的腿同时往前迈,神采飞扬,像准备去城里参加马拉松。而现在,似乎黑夜影响了它们的视力,所以一直站着,等待主人接它们回家。你看向它们,它们扭过头,也在用你想象中的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你。你掏出口袋里的手电筒,柜子里翻出来的,你换了新电池。暗黑的夜,亮起了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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