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我俩当初是怎么玩到一块,后来又玩不到一块的。
01
和阿飞认识的时候,他是孩子,我也是孩子。他长我三岁,按照村里的辈分却该管我叫叔。
时间拨回到2003年,那年我九岁。在村西头的小学上三年级,阿飞上六年级。
在此之前我们就认识了,但当我搜寻时发现记忆只能从这个时间点开始。
之前的记忆大概是这样“你别整天和他钻一块玩了,他比你大,你这是驴犊跟马跑。”
母亲说这句话时,我和阿飞刚打野酸枣回来。身上小背心被大雨淋得湿透,脚上和手上全是泥巴。
除此之外,好像就没什么了。
记忆始于刚进入三年级九月的一天。阿飞带着几个自己刚认识的“大哥”走进我们教室。
“天儿,这几个是我大哥,以后谁要欺负你就找我。”
我看着那几个比我和阿飞高许多的“大哥”,顿时感觉有了靠山,心里竟生出安全感来。
我是个胆小懦弱的人。不敢参与别人拉帮结派的打架,也幸得这脾性,不曾得罪他人,所以小学几年倒也安然度过,自然也没有求过阿飞那些“大哥”。
只有一次例外。我与同班一位男生红了脸,自觉有靠山的我放了句狠话:你放学等着。
这大概是我那时候说过最硬气又最怂的一句话。
我不成想这个男生是有哥的。
那时候校园传播这样的话:谁要找你帮忙打架,你可能还要思考一下,对方人有多少?打不打得过?帮这个忙有什么好处?
可谁要打你亲弟,无论对方多少人,你一个人也会冲上去。
周五下午,那个男生带着他哥及七八人来到我家门口。彼时我在门口玩,他们用自行车围住我,让我跟他们去小树林。
我知道去小树林意味着什么。我一时坐在地上不能移动。姐姐听到吵闹出来斥散了众人。我心里却知道我的灾祸并没有过去。
我感到害怕,委屈,于是径直走向村东头阿飞家。
“阿飞,有人要打我。”我声音颤抖说道。
他放下饭碗,问道“谁?”
“XX他哥,一群人,刚走。”
“没事,这事你不用管了。吃饭没?妈,天儿来了,给弄碗饭。”
后来这事我真没管,周一上学了果然没人再找我麻烦。我不知道阿飞是怎么解决的。
“这事你不用管了”——这大概是我小时候听的最令人心里踏实的话了。
02
和阿飞打野酸枣的时候,他总是一马当先,勇往直前。
我俩都知道最险峭的土崖壁上的枣又大又红。他小心穿过长满利刺的枝丛,一脚几乎悬空,再用自制的铁钩把那最繁最红最大的枣树枝钩过来,然后我就负责把上面的枣子摘下来,装到一个红色塑料袋里。
有几次我说让我来钩,他不让,怕我掉下去,又说摘枣的时候小心点,别扎着手,这刺有毒,扎着火辣辣疼。
直到大拇指被扎的渗出血来,火烧火燎的痛时,我才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忙碌过后,该分胜利果实了。我俩的规矩是这样的:
把摘来的酸枣都倒在地上。两人石头剪刀布,赢的人先挑。这个时候,年龄力气什么的都没用了,就看运气。
我赢了,喜滋滋的用最快的速度把所有的枣子打量一遍,挑出那个最大最红的。阿飞在一旁看着着急“你快点儿,该轮到我了。”
阿飞赢了,我在一旁不做声。看他挑着。他挑走了那个最好的,我就挑剩下之中最好的。
依次类推,挑过几轮,剩下的就随便分——很快地上的酸枣被我俩“洗劫一空”。
拾起空空如也的红色塑料袋,拍一拍鼓鼓的衣服口袋,我们兴高采烈的回家了。
回到家边聊边吃,吃到最后,无论那个最好的枣子一开始在谁手里,到最后都是一人一半。
03
“咔嚓”两声脆响——和阿飞的逮蝎子经历始于在我家厨房劈开两根竹筷——两把自制的夹子就这样做成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俩跟这毒物打起来了交道,别无其他,原因它能从街西头的中药铺换来钱。
那个暑假,我和阿飞跑遍了四镇八村的田野地头,顺着缝隙撬开无数的土块,用夹子把蝎子装进瓶子里面。
我们第一笔收入只有五块钱,我和他一人两块五,拿到钱第一时间我们买了最爱吃的“大红鹰”雪糕。吃着雪糕的我们相识一笑——这只是一个开始。
野心越来越大,蝎子却越来越少。
所以刨开的土块越来越大,盖住的沟渠也越来越多。村民的愤怒一点点在积攒。
这些人表达他们不满最直接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辱骂。用最下流的语言问候你的家人。污言秽语,层出不穷。其实我更想用妙语连珠这个词——还是算了毕竟是在骂我。
无论如何,不管是他们激昂的情绪,顿挫的语调,流畅的语速,都让我有理由相信他们都有演说家的潜力,稍加训练就能成为下一个“阿道夫.希特勒”或者“马丁.路德.金”。
可他们既不会说出:
“你们告诉我,你们是选择像本杰明·马丁一样去做一个自由的斗士,还是一个奴隶?”
也不会说出:
“现在是从种族隔离的荒凉阴暗的深谷攀登种族平等的光明大道的时候,现在是向上帝所有的儿女开放机会之门的时候”
他们只是在一个劲儿地骂。事实上除了我刚才说的那几点之外,他们和演说家根本沾不上一点关系——我更愿意称他们为“人形喷粪机”。
比起我在心里的重拳出击,在听到这些谩骂后,阿飞直接选择了动手。他撩起一块砖头在地上摔成整齐两截儿,抄起半块就往前扑。
我赶紧死死抱住他,他奋力挣扎。我力气小,竟死活拉不住他,我意识他并不是在演戏——他来真的了。
风波止于两家大人的出面——他们用满脸堆笑的道歉让喷粪机停止了工作。
而这样行为被阿飞视为唯唯诺诺,更激起了他的怒火。当天下午,他溜出家门,以和我一块上街买菜为由骗过我妈——我们来到了喷粪机的田地里。
看着地垄上一排碗口粗的梧桐树,阿飞掏出一把刃口被磨得发亮的西瓜刀——这是我们某次在路上捡到的,当时锈迹斑斑,没想到阿飞把它变成了利刃。
砍了三棵后,我劝阻他收手。事实证明那也确实是喷粪机们承受的底线了,再多一棵他们一定又要开始精彩绝伦表演了。
晚上抹黑回家路上,我问他白天为什么把砖摔成两块又捡起半块来。
他说“那半块是留给你的,我以为你会和我一起冲上去。”
我说不出话来,漆黑的夜幕中,我能感觉到阿飞的失望,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脸红。
04
和阿飞一块玩耍的日子总是很开心,但也并非总是高兴。
我让他失望的次数有很多,我都不太记得了,他让我失望次数只有一次,我一直记得。呵呵,人啊!
2007年。
临过年前一个月,我和阿飞商议制造火药。一硝二黄三木炭,我们内心熟记从老人那听来的配方。
要想得到白硝,就要去粪堆旁的泥砖墙刮(写到这我又不自觉想到喷粪机哈哈),晒干备用。
硫磺易得,家里小时候经常用硫磺熏玉米叶子编地毯,拿来一点用便是。
至于木炭,这个着实不好弄。想过用锅底灰替代,但效果不好,最后不得不从锅灶下面捡取木柴,一定不能燃尽,捣碎之后得到木炭。
当然最难的还是比例,这三者本就能自燃,如何选取合适的比例才能让它们发挥最大的威力,这是一个难题。一番摸索大概花费了我们半个月时间。
到腊月二十七的时候,我们大约制了有二斤左右“土火药”。小心翼翼倒出一点来,用打火机点,“噗嗤”一声,一团白亮的火光窜起,刺的我眼睛生疼,也熏白了阿飞的手指。
俩人约定好大年三十晚上点燃这些火药,见证近一个月努力出来的壮观景象。
三十晚上我兴冲冲抱着玻璃罐儿来到阿飞家,他却处于某种原因死活不愿出门,我激动举起手中的罐子表明来意,他依旧是一脸的沮丧和疲惫。
到最后他一句话不说,转身进了屋子,不再出来。
彼时我的心上仿佛绑着一捆爆竹,周围烟花的余烬落上去将其点燃。我愤怒地带着瓶子回到家里。
“你不点我一个人点,你不愿看我一个人看”
我来到院子把罐子放到地上,从厨房拿来火柴,一股火柱伴随浓烈的白烟直冲而上,我闻到了刺鼻的火药味,父亲跑出房间,斥问我在干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觉得心里劈啪作响。
燃烧很迅速,当我意识到自己站的这么近有被炸到的危险时,它已经熄灭了。我走上前,看着被烧的发黑的玻璃罐子。
我刚用脚轻轻一碰,它就碎裂了一地。多年后我明白,那燃烧后玻璃罐儿就像我们之前的友谊,一碰就碎。
后来阿飞始终没有向我解释那天晚上的事,我也就不再提及。只是一想到那破碎玻璃罐,我就知道我们的友谊已经出现裂痕,不能修复。
05
2008年秋天。
我小学毕业准备进入初中。阿飞中考没考上,打算去西安打工。
暑假那段日子,我忙着参加英语补习班,阿飞忙着在家里建造新房——这是父母为他结婚盖的房子。
一个夏天,见面的机会竟也不多。他几乎不再来找我,我去看他时他也一直在忙,两个人始终说不上话。
9月,我进入镇里中学。回到家的第一个周末,母亲便告诉我说“阿飞走了,昨天来家里,让我告诉你一声,说房子也盖完了,他该去西安打工了,让你好好学习。”
我长久说不出话来,末了,只挤出一个字:
“哦”
秋去冬来,眼看又到了年底,开始下起雪了。
一天早上,我扫完雪进到屋里,刚闭上门,掸身上的雪,门便被推开了——进来的正是阿飞。
我一时有点目眩,竟看不清楚他的脸。
“哎呀,你回来了!”
“是的,刚回来,还没进门。”
原来他从西头进村,还没到家,走到我家门口,就进来了。
母亲看到阿飞也很高兴,说道“阿飞,你回来啦,你不在,都没人跟天儿玩了,他整天一个人待在屋里也不出去。”
阿飞听了笑笑。我有些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母亲说的“驴犊跟马跑”那些话。
我们来到房间,灯光下,我才发现了他这半年的变化:个子倒还跟之前一样,只是脸发胖发白了,他搓手时,我惊奇发现手也比以前白了。
“你在外面吃的什么,竟变得这样白?”我内心出门好奇。
“可能经常吃米饭,又晒不上太阳的缘故吧”他笑道。
我一时有好多话却说不出口来,狭小的房间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我变得局促不安,这时他又说:
“就这样,我先回家了,一会有时间来我家”说完他背起黑色书包走了。
我送他到门口,他裹了裹身上的黑色羽绒服,村东头走去,像极了一副纯白纸上移动的黑色墨滴。
中午吃完饭,我迫不及待扔下碗冲出家,来到阿飞家里。他也刚吃罢饭,俩人决议去塬上走走,此时雪已经停了。
塬上一片白雪皑皑,积雪让往日陡峭的壕沟变得平缓起来,田地里完全看不到麦苗了,这一床厚实洁白的被子预示着明年该是个丰收季吧!
阿飞给我递过来一支烟,我那时还不会吸烟就没要,他自己点了一支。
“你长高了,现在比我还高,这半年咋样?”他吐出一口烟说道。
“就是上学这样子,你呢?”
“我呀,在西安一家饭店打工,起初是打扫卫生干点零活,现在在后厨配菜。”原来这就是他说的经常吃米饭,又不晒太阳的工作。
“我给你说,西安可美了,你都不知道那儿有多大,路上的汽车有多少,我刚去的时候都不敢过马路,想着等车走完,可总走不完。还有那个城墙,就是电视上看的,真跟古时候一模一样,城墙下面还有一条河,那条河叫护城河......”
阿飞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一直在说着,我渐渐听不进去,脑子闪现着他描绘的繁华城市的画面。我承认我产生了向往。
他依旧说着,说到城里的女人到了夏天穿的可少,看得他快要流鼻血了,我听到笑了,他说“你别笑,你看了肯定也流”,我就不再笑了。
那天他说了太多太多,我却无法给予他回应。他看到的我都没见过,我见到的他都见到过——毕竟这土塬以及四周的村庄角落始终都是这样,我知道,他也知道。
我们返回的时候,阿飞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可我只能听见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06
那次之后,我和阿飞就很少再见面,交谈更是没有了。
后来他在西安干了两年,又从西安去广东几年。他很少回家,去了广东后连过年也不回来。我没有手机,联系不到他,偶尔去网吧的时候,才能和他在QQ上聊一聊。
2014冬天,他回来了,带着一个广东女人,回来举办他们的婚礼。
那天我参加了他的婚礼,天上依旧飘着小雪。他身材比之前更加臃肿了,眼睛或是胖的缘故变得狭小,穿着别扭的西装,从婚车里艰难抱出新娘,脚下一滑,两人差点摔倒在地,样子十分滑稽。
司仪调侃道“阿飞,你这样子怎么行呢?该锻炼锻炼肱二头肌了”,旁人都笑了起来,阿飞脸一红赶紧把新娘抱进屋里。
席间敬酒的时候,两个新人来到我面前,阿飞分明对女人介绍道“XX,这是咱天儿叔,从小跟我一块玩大的。”
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称呼我,并且是以这种方式。仿佛昨日还和我穿着开裆裤,称兄道弟一块玩耍,今天就突然领着一个陌生女人站在我面前称我“叔”,我很不适应。但我立刻回过神来,端起酒杯祝福这对新人。
结婚之后,阿飞和媳妇又去了广东打工。之后我也上了大学,有了手机,从他妈那要到他的电话,加了微信,可俩人依旧没有交流。
我才明白过来:让这段友谊消失的,不是空间,不是距离,不是他,不是我,而是时间。
可我还是感觉失望了。我们俩没能摆脱世俗的捉弄。曾经像水生和宏儿,现在又像闰土和讯哥儿。
07
2017年大年三十。
下午我从地里祭完祖,回家路过阿飞家门口。
他的父亲正踩着梯子贴对联,地上摆着一个四方桌,上面放着门神,胶带,剪刀一类东西,一个穿着红色棉袄,戴着白色棉帽的小孩正扶着桌子小心走着,手不时拨弄着桌上的东西,旁边站着阿飞的母亲。
“哥,嫂,过年好。”
“天儿啊,啥时候回来的?”
“回来好几天了,他还是没回来?”
“唉,说是今年回不来”
“这个小孩是谁啊?”
“这是阿飞的孩子啊!”
尽管我已经猜到了,仍然感到愕然。我目光长久停留在孩子身上“啊!他孩子竟这么大了?”
08
我走了,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我的眼前出现出现一幅画面:
炎热夏天的傍晚,一个少年穿着背心短裤,端着饭碗坐在门口,看着神色慌张的我,他说“不用管了,这事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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