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城

雨城

沙沙沙
陶山推开玻璃门，把雨伞竖起来，让水珠滴滴答答的往下流去
一股便利店的气息流进鼻子里，前边是一盒盒的牛肉罐头，蓝莓饼干，夹心面包。他的手从小番茄上摸过去，接着是条纹奶酪，通心粉包，在三文鱼那，他的指尖稍作停留，像是在犹豫该水煮还是油煎——然而陶山买不起，享受加班后的购物时间，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这不，他把一盒挂面放到篮子里，慢慢的朝收银台走去
那个收银员一副鄙夷的样子，把唇边那颗痣高高的吊起，说来她也不过是为了挣那点生活费，可一拿起扫货机，整个超市便仿佛成了自个的。她恨那些买的多的家伙，拿盒菲力牛排就像随手拿了粒口香糖，然而陶山这种又叫她看不起，一盒挂面才四块九，这四块九里头又有多少会化成自个的工资？
他察觉到了这些，于是便快速的付好钱准备离开，可偏偏被一个女人叫住了，她的情况更窘迫，一盒青菜两块二，可她连那两毛钱也出不起，这会正垂下眉毛，低声说“可以借我点吗？”
他翻了下口袋，找出一枚硬币给她，她又颤巍巍的递给收银员，不小心把钱给弄掉了地上，对方像是没看到似的，她又慢慢的趴下去捡起来
那身红风衣看上去极不合身，让陶山想起小时候养的金鱼，也是这样的红色，在玻璃缸里迷茫的游来游去。然而他没功夫想这些，拿起伞便走了出去
小区离IT公司有一段路，这会已经没公交了，他沿街灯走着，一盏又一盏，大街就像是深海里的一条电鳗，把那闪烁的花纹，在雨声里摇摆着
他不喜欢走路，走走停停，终于是到了那儿，正准备刷卡，却望见树底下站了一个人
又是那女人，她像是无处可去的样子，把那双手举过头顶，雨珠从树叶里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显得那身子愈发的小，她这么左一下右一下的躲着，瞧见陶山在望她，也把那湿漉漉的眼睛望过去
他突然觉得那人很可怜，便说“要不，一起上去？”
于是他们便进了屋子，陶山住在507，房间并不小，不过非常乱，袜子内裤什么的丢在沙发上，他有些不好意思，便让那女人去洗个澡，自个先煮面条
台子上摆着一个小铜炉，他把热水倒进去，又卧了两个鸡蛋，女人买的青菜正好派上了用场，等煮熟了，她也从浴室里出来，一拿起筷子便呼噜噜的吃着，他想这人大概是太久没吃饭了，便说“不着急，我这还有泡面”
“谢，谢谢”她说“我是刚来这，本来准备找个模特的工作，结果给人骗了钱......”
他仔细打量着那人，才发现她原来是个美女，深红的双唇，一点蛋白粘在那上头，正打量着，那双唇说话了
“那个，我可以在你这多住一会吗？”
“你不回家吗？”
“我家那么远”她犹豫着说“何况我是第三个女儿，要是没拿回钱，估计又要说闲话”
“没事，那你就住我这吧”
“真的吗？”她像是看到了神似的，一把抱住他“等我挣钱了，一定会报答你的”
“不用不用，咱们都是在这地方混日子，帮你也是帮我嘛”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一直没从那胸上离开
那颤抖的白色波浪，手摸上去会是什么感觉呢？虽说如此，陶山却不好意思这么做，和道义倒没什么关系，他纯粹是没那勇气
也因为这的缘故，在公司里永远是被骂的主，经理把活儿丢给科长，科长又把活儿丢给他，要干的事情那么多，心里自然充满了怨气，可一望见对方那高高的鼻子，到嘴边的脏话又咽了下去，而是嬉笑着说“科长好”
这会已经是深夜了，那女人乖巧的蜷缩到床的角落里，他闭眼思索着，难道是上天派给自个一个机会？本地的女人大多瞧不上自个，她们要的是一样本地的，有房有车，最好还写上自个的名字。可哪样的男人又有多少呢？最后还不是得在他们里头挑。陶山明白这个道理，可她们却不明白，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分别
这么想着，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等睁开眼，那女人已经做好了饭，站在桌边等着他
“哇，你手还真巧”
“哪里啊，我从小就得做家务”她把那盘豌豆煎饼放到桌上，又给他盛了一碗皮蛋瘦肉粥，陶山大口大口的喝着，她笑着问“你是做什么的？”
“噗”他噎了一口，想了想说“我在新原公司做经理”
“是那家IT公司吗？那你一个月得有好些钱吧”
“当然喽，不过都给寄回家里去”他编造了一个卧病在床的母亲，又编了一个需要学费的弟弟。对方像是很感动的样子，握紧他的手说“咱们都是一样的人，你安心上班，家里就让我来照看”
那女人的确非常勤快，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就连角落里的尘埃也都扫了出来。回到家的时候，她还在晾衣服，陶山把洗面奶放到桌上说“别弄啦，现在还下着雨呢”
“那我用电吹风吹”她转过身，望见那瓶东西，又笑着说“你还真贴心”
“我知道女的都要用这些，店员说这一款对皮肤最好，不过敏”
她拿起来看了一会“是倒是，不过我记得有一款和这一样，还要便宜五块钱”
女人的名字叫茉莉，她的身子就和茉莉花一样，透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而她的心里，也充满了茉莉花一样，细碎苍白的道理
把烟头和洗衣粉混进水里，可以除去纱窗上的油腻；茶叶渣放进水里，发酵得到的液体可以促进植物生长；脑袋要是不舒服，把苹果磨成泥涂在上头，过一会就会好转
“你懂的还真多”
“当然喽，过日子嘛，不知道些才奇怪”她一边说一边慢慢的吹着衣服，雨一连下了七天，到现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都说江南多梅雨，陶山这会终于体会到了
“你喜欢吃梅子吗？”
“喜欢是喜欢，不过多少钱一斤？”
“也不贵，才八块”
“八块”她的语调微微提高了一点“那还是算了，换成香蕉也不赖”
她试了两家面试，可惜都不怎么样，其中一个面试官还对她动手动脚，叫陶山觉得异常生气，可茉莉却没事人的样子，又笑着说“要是找个做鸡的也不赖”
“不赖不赖，你可是我的人，我养你”他突然这么说，对方一下子愣住了，过了一会，又轻声问“你说真的？”
于是他们便恋爱了，在雨声里，陶山每天上班挣钱，虽说依旧被上司骂，可心里总觉得暖暖的，他知道有个人在家里头等他，衣服弄脏了也不要紧，会有人把它洗好，用纸巾擦去上头的油渍——最好还有个孩子，可惜孩子就像玻璃窗里昂贵的奢侈品，他们养不起
这不，茉莉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酒店里做领班，她的相貌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人家一月才两千五，她却足有三千八。为了庆祝这个，他们在一家咖啡馆吃了饭，茉莉是第一次来，非常高兴的样子，要了蓝山咖啡，又要了许多的糖，陶山则假装是常客的样子，谨慎的在肉酱意面和茄酱意面之间挑选着
只是小小的一颗番茄，也不过一块五，切碎了剁成酱，却能卖出四十二的价来，肉酱就更不可思议了，不过是些培根碎和香肠末，居然要六十八，超市里的猪肉才九块钱一斤
“小山”
他回过神，瞧见对方正笑着，一束阳光照在她脸上，那样的灿烂，他甚至能听到茉莉花瓣一片片绽放的声音
“咱们吃完了去游乐园好不好？”
“好好”
“再看场电影，最近不是出了阿修罗吗？”她用勺子压着方糖，纯白的晶体，一点点的变成粉末
他像方糖一样的融化在春天里，好的歌声，好的气息，他就这样愉快的享受着，突然间，迎面走过来一个人
“小陶？”
是部门经理，他赶紧笑着打了声招呼，对方像是对茉莉很感兴趣的样子，笑着问“你女票？”
“当然啦，你没和同事说嘛”她笑着说“平时多亏你照顾啦”
“哪里哪里，他工作起来可上进了，我们都说他一人做了三人的活”他又打量了这对情侣一番，像是觉得太不相配，努努嘴走开了
陶山却被吓了一跳，他就像契科夫故事里的小公务员一样，有着过敏的神经，到夜里便发起烧来。茉莉一边替他换水，一边喃喃道“真是可惜，本来还准备一起吃烛光晚餐的”
湿巾贴在头上，就像是死掉的水母，他不禁幻想起以后的日子，吃饭睡觉，工作回家，十年二十年周而复始，也许职位会升高一些，可凭自知之明，他知道再高也不升到哪里去
“我们结婚吧”他突然喃喃道
“你瞎说什么啊”
“我们结了婚，我就会上进起来，就会有钱了”
“话是这么说”她玩着手机“我倒不想这么快”
之后两天请了假，茉莉因为刚上班的缘故不能照顾他，便煮了稀饭在锅里，他一边舀饭一边望着窗外的世界，大大小小的高楼，灯光漂浮在雨里，像深海的浮游生物。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小虾吃浮游，浮游无物可吃，便只能在虚空里漂浮着
他突然觉得很空洞
又过了些天，茉莉打扮的越来越漂亮，柜子里的衣服也越来越多，他隐约知道了是有人在包养她，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吵一架，然后叫她搬出去？他舍不得那人，也知道自个没什么底牌。何况对方对自个这样好，饭啊衣服啊什么的都照顾的周周到到，换成一样水平的保姆，估计得要两三千块
这天，陶山正在公司里加班，茉莉突然打来电话，叫他到楼下来，他急急忙忙的跑下去，对方却笑着说“喏，给你煮的宵夜”
是粉嫩的馄饨，卧在紫菜汤里，他笑着说“我回家吃就是了，怎么还送来这”
“我晚上有事，得在酒店加班”她的脸上泛出一点红色“所以就先给你了”
他沉默了一会“那好，记得带钥匙”
“当然喽，我门都锁上的”
他们都在等着彼此开口，又觉得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便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陶山回到办公室，科长把一沓文件给他，这么噼噼啪啪做了一会，他觉得实在做不下去，便站起身，往外走去
现在是晚上十点，雨滴滴答答的下着，一滴雨顺伞滑下来，痒痒的，像是有个人在耳边呢喃。他努力甩着头，想要避开这一切，又飞速的朝前跑去
穿过一盏盏街灯，便利店就在前头等着，在所有熄灭了的高楼里，它是唯一一座永恒不灭的灯塔，红豆面包，紫菜饭团，那些具体的事物让人感到安心，特别是在面对了一整天的代码之后
他把馄饨倒进垃圾桶里，又买了一盒蛋炒饭，那个店员迷惑的望着他，说“九块三”
在等微波炉加热的时间里，陶山仔细思索着，他们就是在这儿相遇的，男人和女人，就像所有言情故事里的开场一样，可惜他们注定不能在一起，不是因为车祸，不是因为白血病，而是因为阶级
茉莉生的那样美，她注定要配一个高阶层的男人，至于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不过是因为时运不济，而他呢，他只能在剩下的女人里头选一个，某个本地户口，因为挑剔而错过最佳年纪的女人。这就是这座城市的运行法则，就像1+1=2一样，简单而又深刻
也许我应该反抗，他心想，逼她和自个结婚，然后赶紧生一个孩子，可之后的生活会是怎样，他完全可以知晓，只有没读过书的傻子才会让故事进行到最后，他算是一个聪明人，可这种毫无帮助的聪明，只能叫人绝望
沙沙沙
第二天一到，天气突然晴朗了起来，小狗，小猫，全都跑了出来，阳光也在街上大摇大摆的溜达着。人们手挽着手，小孩子在草坪上奔跑着，一边追一边唱着歌
茉莉和经理坐在一起，他们虽然才在一起不到一个月，却在对方身上深深感到了自个的灵魂，这会儿，她用手拨着草地上的露水，对方笑道“你的脸变形了”
“真的吗？”她透着露水望去，圆的房子，弯的街道，整座城市都变得那样滑稽可爱，至于陶山，他的工资也从四千涨到了五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