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打麻将到半夜，大毛来了条短信：咱兄弟什么时候来聚聚。我牌性正酣，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继续湊我的清一色。
牌局散场时已经是早上七点，从麻将室回家的路上遇到一群上学的初中生。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大哥，据说又要去哪里打抱不平。乡村中的孩子性子野，脾气更野。
到家时已经八点，看时间还早给爸妈带了两屉包子。进屋没敢看他们的脸，倒头便睡。一觉醒来他们都上班去了。
洗脸刷牙打开电视，总觉着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寻思半天才想起大毛的那条短信，掏出手机又看了一遍，几个字绞的胃里生疼。
大毛以前总跟我说，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最安心。我一般都不接他话茬，他说话就这样，冷不防的来一句，有去无回，让人不知道怎么应。
我们兄弟结拜前我做过不少蠢事，跟人打架斗殴抽烟喝酒，没想过改。更没想过说句浪子回头就能博得别人原谅。关于我的种种“罪行”，外公批我是“主意正”，意思是不听教诲，一条路走到黑。我思考了很久，大概只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大毛和我不一样，他家有钱，做什么都无所谓。买一辆车，请全班人出去玩，他一样一样记在心里。说起来是自由，但只有自己知道是没人关心。
回忆起初中的时光，真是单纯的可爱。我们兄弟结拜，要做打抱不平的“大侠”，为此大毛特地网购了一把没开锋的“宝剑”，但凡有闹事的地方总能看到我们的身影，我们就成了镇上的“小流氓”。
中考过后，我们不约而同的都落了榜。大毛的父亲开车载着铺盖回家的路上，骂了他一顿，把衣服被子全都扔到了河里。我选择复读，而他花钱买进了外地的一所职高，再后来，就断了联系。
我把电话打过去，说大毛，最近功课太忙，过两天抽空找你喝酒。电话里静悄悄的，大毛叹了口气，寒暄了几句，突然提起“大侠梦”。我没接话，知道这一讲又是半天，于是把电话扬声器打开放在一边，自己窝在沙发里，听大毛絮絮叨叨地重复着早已无甚可说的陈年往事。
我听见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便关了扬声器把手机拿到耳边。妈妈下班回家，不看我一眼径直回了卧室，大毛终于结束了回忆，他说，老表，我想你了。我装作不在意，说我妈回来了。大毛忙说跟伯母问好，安静一会便挂了电话。
我还没跟他说，我也想他了，而他至少还有宝剑。
二.
职高读了两个月大毛说要出去走走，找个能当“大侠”的地方定居。他父母挽留了他很久，可都是徒劳。大毛绝情，许诺永不回来，一离开就没了音信。我独自待在中学，浑浑噩噩的过了好几年。他继续当他的大侠，我安静的读我的书。
毕业的前几天朋友跟我打电话，就一句话我看见大毛了。我在电话这头一下炸了毛，这兔崽子不是不回来了吗。
我翻遍了几条街，才在一个破旧的小区里找到了他。那个小区是初中时“约架”的地方，大毛坐在秋千上晒太阳，头枕在椅背上两腿伸的老长，我离老远看了半天，大毛没带宝剑。
每次我问大毛，你拎着宝剑不沉吗，也没见你使过。大毛都不愿回答我，总是照着我屁股就是一脚，嘴里嘟囔着大侠的事，你懂个什么！我嘴里也不输人，嚷嚷着屁的大侠，每回你帮人家打抱不平，也没人给你送锦旗，还挨批评。一来二去他也就不愿再跟我争为什么他这“大侠”帮了人也没好报的事了。
大毛安静的坐在镇上最破败小区的秋千上，身后楼宇密密仄仄，阳光照不到他的脸。
我问他，你不是走了么？大毛嘿嘿一笑，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又回来了。
回来也不知会一声，你说你这待的是什么地方，我一拍他肩膀，说来我这，学校旁边租的房子，两个人睡不挤。
大毛腼腆的笑笑，嘿嘿不说话。
我看着眼前的大毛温顺的样子，发现根本想不起来当初意气风发的“大侠”，根本想不起他帮同学不受社会青年欺负的样子。接风宴上朋友搂着大毛嘘寒问暖，间或夹杂几句对大毛现状的不理解。我心里冷哼一声，怪不得你现在还没个对象。
对于一个没了宝剑的大侠，哪里都不是江湖。
三.
人有太多烦恼，是因为记性太好。我时常羡慕大毛，凭什么他就可以四处流浪，而我就要在这人挤人的城市待到死。可谁又知道大毛是不是羡慕我呢。
大毛最终还是知道是谁诬告他中考作弊的事了，那个一直欺负人的同学，看不惯大毛老阻止他收保护费。
时值灯会，三条街的路程我足足骑了半小时。镇上人头攒动，我只得把车停在派出所后的小街。锁好车我一路小跑往小区赶，好久不运动搞得大汗淋漓。路上遇上舞狮队，打头的狮子黑眼红鬃，额头还有金色的独角，我侧身让过狮子，却总觉得狮子等着的眼睛在瞪我，我心头一凉，差点撞上踩高跷的艺人。
大毛在小区门口等我，对面站着十来个金发红发“贵族”，烟雾缭绕。
以前你想当大哥，现在我是大哥。黄毛猖狂的笑着，把旁边路过的小学生惊了一跳。
大毛脱下外套，看我一眼，这架我早就想打了。说完冲入人群，带起一阵旋风。
只有大毛不知道诬告这事，背地里班主任找了我无数次，等大毛落榜了，留给他的只有一张职高的录取通知单。
对面的红毛不断地说着黄毛的骁勇，说我俩人少理亏，别抵抗。大毛吐了一口气，竖起中指问候黄毛。我掏出烟给大毛点上，问他，这次咱们杀到哪？大毛站起身，也不看后面的舞狮队带起的热闹。他把宝剑舞了个花，猛嘬了一口烟，只说了三个字：
杀到服。
四.
再看到大毛的时候，他刚放出来。家里人给开了个超市，一年360天在店里。大病了一场，瘦了几十斤。宝剑也被派出所收缴了。
他说，不后悔，只是不能再当大侠了。
其实，我也不后悔，我的宝剑，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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