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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真的四大皆空,又为何不敢看我?”
灯火摇曳的大殿中,红软十丈。大殿正中的软榻,一貌美女子披散着头发跪坐其上。
她的对面,端坐着一名佛子,头顶的戒疤在烛光中明明暗暗看不真切。
“陛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佛子垂眸,指间佛珠轻捻。
一时间,大殿之中只闻烛花燃烧偶尔响起的噼啪声,风从窗外吹进来,红纱扬起又落下。
烛泪顺烛台而下,烫红了榻上女子的眼睛。
“空寂,你怎知我苦?汝之砒霜,吾之蜜糖,我此时此刻,真是快活得很呐!”
她欺身上前跨坐在空寂怀里,胡乱扯松了僧衣,绯红的寝衣自肩头滑落。
长恨殿外,一众侍女宦官肃立。所有人耳旁都清晰地传来女子欢好的呻吟声,娇媚异常。
有几个新来的小丫鬟暗自红了耳根,却依旧立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一点异动。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声音渐渐平息。
殿门由里被拉开,空寂从殿中跨步出来,长恨殿檐角风铃霎时叮铃作响。
风自大开的殿门中穿堂而过,端着水和换洗衣物的侍女鱼贯而入。
此刻正是东京暮春时节,长恨殿为女帝起居之所,建于皇城中最高处。站在殿前,脚下是百步阶梯,其下宫殿绵延。
更远处响起寺庙晨钟,一声一声,荡碎了此间晨雾。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南朝女帝喜参佛道,所以遍修寺庙。仅东京城中,就有数百之数。
然百姓中,广为流传的却并不是女帝向佛之心,而是……
而是城外寒山寺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的空寂和尚。
传闻先帝将初入宫还未曾承宠的玉美人贬为庶人,迁至寒山中为南朝祈福。究竟缘由几何,深宫内围之事,普通百姓从何得知?
只是那几年相继有猎户时常瞧见寒山中一个俊俏的小和尚,带着个娇娇俏俏的小姑娘。
或山瀑激流下,或宁静湖泊边,或幽幽山道中,小姑娘叽叽喳喳。
和尚要么手持佛珠打坐,要么稳稳行走在姑娘前面,却能在小姑娘即将被树枝绊倒前及时拉她一把。
就是这一拉,和尚也是快速收回手,随即合掌于胸,念一声——阿弥陀佛。
仿佛眼前的人不是齿若瓠犀冰清玉粹的绝色佳人,而是食人精魄的洪水猛兽。
玉美人在被逐出宫外时,不过才将将十三岁。
那年正值隆冬季节,一向少雪的南方却从夜里就开始下起雪来,忽如一夜春风,吹开了遍山梨花似的白雪。
空寂如往常一般开了寺门洒扫,寒山寺中只有他和师傅二人,鲜少有香客。
甚至有时候,连吃饭都成问题,冬季山中植被凋零,一把白胡子的师傅还要带他下山化缘。
就是这样一间冷清的山寺,下雪天更没有人来,但他还是听师傅的话,将寺前的一百零八级台阶上的细雪,一一用竹丝扫帚扫了个干净。
这一百零八级台阶,就代表着一百零八个法门。踏上一级台阶,意味着跨入一个法门,解脱一种烦恼。
在扫到最后一级时,空寂手中挥动的扫帚停了下来,因为他听到雪地里的脚步声。
听声音人不算少,脚踩在初雪上发出切切擦擦的声音。
不多时,视线里出现了一行人。
四个大汉抬着一顶青帐小轿自山路拾级而上,雪天难行,所以四个人都喘着粗气,脚步不免沉重了些。
那些人抬着轿子由空寂身前走过,毫不理会他探究的目光。
路过空寂身边时,轿帘被一双素白小手撩起一角,帘下露出双星子似的眸子。
那双眼睛似乎冲他笑了笑。
只是擦肩而过,什么都来不及看清楚,那帘子便又放下了。
和尚毕竟是小和尚,不过九岁而已。
六根未尽,童心未泯,只这一眼,眼睛再也没离开过这顶小轿,一直跟着它消失在蜿蜒而上的山道上。
踏上寺前的最后一级台阶时,他望见檐上的初雪,姑娘素白的手就在他眼前又撩起了什么。
如此,真是肤白胜雪。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这是他后来才知晓的,自后山寒山顶居住的灵机子道长的藏书中。
那里不止有华严经,还有浩如烟海数不尽的古书典籍。
山中有经年不散的雾,雨季时更是常年潮湿。不习惯这般气候的人会觉得身上似乎生出了鱼鳍来,只往雾气雨幕里一跃,就能如鱼得水地欢游起来。
这话不是他说的,他自小生活在山中孤寺,自然早已习以为常。
少女说这话的时候耷拉着小脸,星子似的眸子都带了隐隐雾气。
“小和尚你看,我都要生出蘑菇了。”
空寂无言,只把一株还沾着雨水的植株递过去。
“咦?这是什么名贵的药草吗?”寺中粮食无以为继时,玄机子道长会带着他一起进山采药换钱,但自从去年初雪后,他就像突然有了大进项似的,不再进山了,他只得自己一人进山。
“这是玉茗,好好养着,会开花的。”
“玉茗?和我的名字一样哎!小和尚你对我也太好了吧!”小姑娘爱不释手地捧着玉茗的一片叶子,惊喜地大叫道。
空寂闻言心中一跳,培土的手顿了一下。
而她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兴奋之后又皱起眉头道:
“可我从小就养不好东西,什么沾我的手都会倒霉,所以他们才送我来这山里。”
“如此,那便由小僧来照顾它吧。”
空寂将种植玉茗的陶土盆仔细擦净,方抬起头认真说道。
三月的雨洋洋洒洒,湿了少女的额发,也湿了他青色的僧衣。
看着明媚的光自她眼中荡漾开来,空寂微微失了神。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那本书叫诗经,也是他帮道长晒书时看到的。
他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无论是晦涩难懂的经书,还是深沉似海的古书典籍,只需看过一遍,就牢牢地印在脑中。
玉茗曾笑说他可惜是个和尚,否则定要考个状元郞骑着高头大马,春风得意地游一回街才是。
可空寂是个和尚,是个天生的和尚。
所以做不了状元郎,只能在这山中寻一株玉茗悉心栽培。
玉茗,又名白山茶,象征着天真无邪……
草屋院子里,穿着道袍的道长翘腿半躺在藤椅上,而他旁边是苦着脸正拿着画笔的玉茗。
“好好儿画,画出师父的丰神俊朗来,师父有惊喜给你。”
“我是皇帝的女人……”玉茗头上肉眼可见的三条黑线,上次师父诓她打扫屋子的时候就说要为她寻一个玉面小郎君来……
“有夫妻之实?”道士斜着眼睛懒懒看了一眼苦大仇深的玉茗道。
“那倒没有,老皇帝嫌我晦气。”手中的笔在画纸上随意勾勒,她耸耸肩道。
“那不就得了,在这儿天高皇帝远的,谁管得着啊,没人能想起来还有个废黜美人的。”
“……”
进了寺庙的宫妃比进了冷宫还要惨,至少冷宫还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也许有一天能够重获圣宠也说不定,而这里,从来没有人能回去过。
不过灵机子这为老不尊的样子她现下已经适应了,也就扁扁嘴没有放在心上。
爹爹送她来时曾说要让她到一位高人门下修身养性,据说是个道士,是个顶顶有名的道士。听说他能上测天机下知人生百世。
————
灵机子不像个道士。
这是玉茗见过他第一面后的想法。
那天她一下轿子,看着眼前破败的房子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
高人不应该是屋舍森严,有一两童子洒扫焚香吗?最不济也得有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出尘吧。
要不是房子里灵机子满脸堆笑地迎出来,她还以为到了什么荒山野岭的鬼屋……
早听人说这寒山上住着一个算尽天下事的厉害道长,她从来没有想过,却原来是这副尊容。
罢了罢了,就让她回去那宫墙内和狗皇帝互相伤害吧,要么是她克夫弑君被弄死,要么皇帝直接看她不顺眼摘了她的头。
这个破地方她是呆不下去了。
“小茗儿,想什么呢?”
灵机子见她走神,探过身子拿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我在想当初为什么要留下来。”她没好气地说。
“因为你舍不得为师一个人孤苦伶仃。”
玉茗浅浅翻了个白眼道:“明明是你说我不留在这儿下山就会被皇帝弄死。”
“这也是真的么。”灵机子翻了个身并且伸了个懒腰好奇道,“不是说作丹青的时候都不能动么?你怎地不要求我不动?”
“因为师父的英姿刻在徒儿心里,不需要。”她头也不抬答道。
“甚好甚好!”对方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正好他也不愿意僵在椅子上跟个石头坐上半天,于是索性舒舒服服躺在藤椅上,片刻后竟打起了鼾。
上山采药的空寂就是在这个时候敲响了门扉。
其实不敲也使得,因为他们的院子根本没有么门,还是玉茗来了之后找来拇指粗细的树枝和藤条,勉强弄了一个栅栏似的东西挡在那两道豁了口的围墙边。
自门外一眼就可以瞧见整个院子,根本没有一点隐私可言。
但空寂很守规矩,于是他煞有介事地敲了敲那道栅栏。
玉茗回头,看到院子门口来了个眼生的小和尚,叫了门也不言语,只低眉顺眼地等在门外。
“你是山里寒山寺的空寂小和尚吧?”她站起身打开院门道。
“贫僧法号空寂。”他单掌立于胸前,目不斜视地微颔了颔首。
“果然是你,去年上山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那时候你在寺前扫雪,你不记得了吧。”玉茗嫣然一笑,脸颊泛起浅浅两个梨涡,欢快地说道。
“正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尽管他不该记得那惊鸿一瞥,却不能说谎。
玉茗还待说话,好不容易来了个生人,不必天天对着这个老道士了她自然高兴,却被幽幽醒转的灵机子截了话。
“是小空寂么?来来来,你来得正好,过来看看小茗儿给我描的丹青。”
那边他已经将还有些墨湿的画纸展开仔细端详,从那疯狂上扬的山羊胡可以瞥见,他对这幅画相当满意。
空寂跟在玉茗身后进了院子,这个院子他并非第一次踏足,冬季之前山里还有草药可寻,他经常到这里与道长一起进山采药,还是道长教他遍识药草。
此刻屋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在院墙下种了几株兰草,他有些辨认不出了。
灵机子热情招手唤他过去赏画,空寂探头一看。画上的男子手执拂尘,青丝如墨,一袭天青色道袍迎风扬起,自有一番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超尘气质。
只是……
他抬眸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正沉醉其中的道长。
油光可鉴的发髻,看不出颜色的道袍,还沾着些许稻草的胡子,微眯起一条缝的眼睛……
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只有沉默。
“这不就是我年轻时的样子么?那时候我和你师父,一柄佛尘,一支禅杖,一僧一道走遍天下,当然我是颜值担当,忆往昔啊,啧啧啧。”
灵机子见空寂和玉茗都不大相信,尤其是玉茗,一脸你就吹吧的鄙夷表情,他随即将画卷了起来往怀里一揣。
玉茗捡了心中见灵机子之前的臆想来画,画出的人来自然和面前的邋遢道士没一点关系,见他一副回忆青春的样子,不由得被点燃了好奇心。
“你说的一僧一道走江湖是怎么回事?快说来我们听听?”
一旁的空寂也暗暗伸直了耳朵。
“江湖的事情,说与你们这些小毛孩也不懂。”谁知灵机子将画收好后,拍拍衣摆上的灰站了起来,做出高深莫测的模样引得两人心中如猫抓一般。
师父了尘在空寂心中就是现世圣佛,永远不悲不喜不嗔不怒,好像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让他放在心上。
原来师父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么?
他们想听,灵机子却要故意卖关子,只把空寂往追上来的玉茗身边一推道:
“画得不错,为师很喜欢,这就是师父答应给你的惊喜,一边玩去吧。”
说完就一溜烟进了屋子,徒留两个人在风中凌乱。
玉茗看着眼前比自己还矮了一个头的正耳根子发红的空寂,又看了看他那苍蝇站上去都打滑的脑袋几度无语。
得,有这不靠谱的师父,出山之日遥遥无期。
就等着老死山中吧。
玉茗没能等到学成下山,却等来了朝堂上的消息。
玉氏牵连到一桩逆反案中,一道圣旨,满门皆收监入狱。
空寂听了玄机子的话进山寻人,偌大寒山云深林海,除了他别人是万万寻不到的。
一个时辰后,他分开苍郁的灌木,眼前赫然出现一条白练般的瀑布。
如今不是雨季,水流自上流缓缓而来,冲击在崖下一方水潭里,激起一垄水雾。
玉茗的身影就在那团滢滢水雾中时隐时现。
寒山中产玉石,传说北朝传国玉玺玉料就是此地被前来求道的皇帝无意间发现的。
普通玉石富商家也是有的,只是只有一种萤惑石石,其中暗含星格走式,一旦被发现,要立即上交给观星阁。
据说那里面藏着国家兴亡的大秘密。
玉茗最初借着与空寂上山采药,摸到了这条小溪。自她自己说这地方灵气非凡,定然有奇玉。
空寂见她两眼放光的样子,也不好告诉她,盛产玉石的地方在寒溪上游,那里早已重兵把守,普通人是靠近不得的。
这下游的石头,可能就只是石头而已。
但他到底是忍住了,山中岁月长,如此也能消磨些日子。
于是只要天一放晴,就一头扎进山里。
平日里空寂是要一起来的,玉茗在水里摸石头,他就盘腿于潭边打坐。
她在水里泡一天,他就在岸上坐一天,还得时不时听着玉茗唠叨几句。
“这块石头不好看,一定不是。”
“这块石头好丑……”
“这块,哎?有螃蟹?”
半刻钟后,玉茗心满意足地在和尚旁边架起了篝火烤螃蟹吃。
吃完将壳和蟹脚一股脑丢进水里,才擦了手问道:
“小和尚你不是要下山化缘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空寂睁开眼睛,对着面前那双清泉般的眸子,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难不成你没有化到?也罢,我给爹爹去封信,让他给你们庙里捐一笔香油钱,给你的佛祖塑个金身怎么样?”
他沉吟片刻,还是缓缓说道:“这块石头是你今日找到的么?我替你搬回去吧。”
她迟早会知道实情,但不是现在。
蜿蜒山路上,玉茗一路哼着小曲,空寂搬着一块砚台大小的石头缓缓走在后面。
距离道观不足一里的竹林小道上,灵机子正候在那里。
空寂一见到他那天青色的道袍,就知道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了。
他说:“圣旨已下,玉氏满门抄斩。玉茗,萤惑守心,这是你的命格。”
空寂不懂什么萤惑守心,眼里只有她瞬间惨白了一张脸的样子。
设想过很多次玉茗知道此事后的反应,是崩溃大哭,或急于下山,又或者被吓得六神无主。
却远不是如现在这般立在原地没有声音。
她穿着便于山路行走的青色短衫,像是已经和青翠的竹林融为一体。
“空寂,这块石头,你替我保存着吧。”
临走之前,她这样说。
三年来,她叫她小和尚,生气的时候也骂他秃头,却从未认认真真叫他一声法号。
到现在终于从她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已经是诀别。
他抱着石头又见那顶软轿一颠一颠消失在视线里,这次是满山青翠。
疏斜光影中,院子里的玉茗花刚打出第一个花蕾。
山中岁月悠长,他如同之前的很多年一样。晨起打开寺门,清扫那一百零八级台阶。
一百零八是指《大智度论》上所说的“百八烦恼”。人世间的爱恨嗔痴、生老病死、求不得生别离尽在其中。
若能将“百八烦恼”踩在脚下,自此当然再无忧愁与烦恼,脱离因果得证菩提。
当初他不懂烦恼,只想着快快扫完这些台阶,还要去打水做斋饭。哦,还有做早课。
如今,等着他清扫的除了落叶和落雪还有玉茗花期过后的残瓣。
一场山雨,将玉白的花朵打落了一地,那些花瓣上遗留了昨夜的伤痕,蜷缩着躲在潮湿的苔藓上,他最终没有舍得丢弃,找来布袋将它们晾干了,仔仔细细收在干燥的阁楼上,和那块石头一起。
总想着,她一定会回来找自己取的。
再见她,阁楼上已经堆了四五袋子干花瓣。
那天他自山中回来,隔着很远就看见寺门口站了一排威风凛凛的军士。
这里山高路远,也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寺庙,所以香火并不鼎盛,就算是最多的时候,只不过一些乡野百姓来还愿。
像这样的阵仗他还是第一次见,他想起来几年前回了京城的少女,想起来那顶软轿,于是脚下的步子急促了些。
离寺门百步远,就有一个军官模样的大汉喝止:“干什么的?”
“小僧乃本寺僧人空寂。”他合掌道。
“贵妃娘娘在上香,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等着吧!”
那人倒也没有为难他,只是将他赶到一边路旁等候。
停在阶下的软轿依旧不显眼,却与当初雪里出现的青色软轿不太一样。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空寂也说不上来。
只是那轿帘上密密匝匝的刺绣,还有轿顶垂下整整齐齐的穗子,整个轿身都在青翠的山色下熠熠闪光。
如果来的是玉茗,是贵妃,那她现在在山下,在皇城中,应该过得很好吧。
皇城的花园里,皇帝会为她种一园子姹紫嫣红的花,他也会日日携着她的手在蝴蝶间游走赏玩。
只是不知道,那些花里,会不会有一树皆白的玉茗……
玉茗,到底喜不喜欢玉茗花呢?
按照规矩,宫里的人不能在宫外过夜,可是那天下午自午后起下起好大一场雨。
昏黄的洪流自山涧和石头缝隙间奔流而下,就连下山的道路都被垮塌的泥石盖住了好几处。
贵妃一行人只能在山中住下,军士们清理房屋是本欲将寺里一老一小两个和尚赶出去住的,还是贵妃出来留了他们。
她站在大雨如注的檐下,对着在雨里的一众侍卫道:“本宫此次出宫正是为小皇子祈福,你们在佛门净地如此放肆,是存心让小皇子地下难安么?”
声色俱厉,隔着雨帘,都让空寂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这个人,是玉茗,又不像玉茗,玉茗从来没有如此疾言厉色过。
小皇子,是她的孩子么?
身旁的侍卫跪了一地,白日里拦着他的那人是这些羽林军首领,此刻他也单膝跪地,语气却不卑不亢:“娘娘息怒,臣只是担心娘娘安危,并无此意。”
檐下的人挥了挥手就要转身进屋:“罢了,放大师与小师父进来吧。你们今日也劳累了,山中并无危险,不必过于担心。”
那首领依旧跪于雨中不动分毫道:“多谢娘娘体恤,臣等奉陛下之命护娘娘左右,不敢言苦。”
“随你吧。”
身前的雨幕里自屋子中透出的烛光慢慢消退至一线,最后全然不见。
身旁的军士们也在首领的安排下各自值守去了,空寂扶着师父转身走向角门,回头忘了一眼已经熄灯的屋子,院子里最后一片花瓣最终没有抵过这场暴雨,随着风落在阶前。
紧闭的门扉里传出几声隐忍的咳嗽,雨声渐浓终不可闻。
风急雨骤,不知今夜可浓睡否?
晨起,空寂依旧洒扫。
路过她在的院子时,状若不经意地往里扫了一眼,就是这匆匆一眼,就被站在角门旁的士兵狠狠剜了一眼道:“乱看什么!”
玉茗正站在那棵玉茗树下,出神地看着落了一地的绿叶,闻言转过头来对着门口的空寂招了招手道:“你进来把这里的叶子也扫一下吧。”
空寂真就认真地扫起了叶子,就在他把所有的绿叶归至一处时终于听到她说:“你把它照顾得很好。”
他抬头看了一眼被风雨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花枝答道:“娘娘来得不是时候。”再早一些,就能看到花儿盛放的时候了。
“是啊,不是时候。娘娘不是玉茗,不能在这山中随意开放了。”玉茗指尖蘸了滴叶片的水珠,似乎在这小小的镜花水月里瞧见了从前的光景,神色难掩落寞。
“你不开心么?”空寂看着她。
她笑问:“你是问娘娘还是玉茗?”
“问娘娘,也问玉茗。”
“曾经有一个孩子,她娘亲视他为救赎,仔细小心了五个月,可他还是没了。有人告诉她因为她早已身怀剧毒,根本留不住这个孩子……只是因为年少时一句预言,孩子的父亲就下此狠手。 ”她捏着裙子,手指用力到关节发白,“我的孩子,他还没来得及来到这个世界,而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借着帝王那几分佯装的疼惜到这里为他求一个长生牌位。”
“小和尚,你说,我怎么开心得起来?”
“你们说佛渡众生,众生是森罗万象,可有些人,是不配的。”
“小和尚,在山里真好,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下山。”
临走时,她要他好好帮她护着那树花,她说这里的土比宫里干净,就不带走了。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将阁楼上的石头和花瓣交给她,那都是他帮她保存的。
那天晚上,他在佛前跪了一夜,
手里的佛珠,眼前的经书,头顶的佛像。
佛祖慈悲,也陪他听了一夜的木鱼声。
师父问:“往生咒为谁而念。”
他答:“为众生。”
师父问:“不是为她?”
他迟疑后道:“她也是众生。”
师父闭目道:“既如此,你便下山去看看众生,将此石一并交还给娘娘吧。”
他这才发现,师父打坐的蒲团旁,放着一个青布包袱,原来师傅早已有打算:“记住,她是当今圣上钦封的玉贵妃。”
做了十六年的和尚,从来没有离过这座山。
临行前他向灵机子道长道别,托他照料师父一二。道长似乎知道他的来意,伸手扔给他一锭银子,要他下山去买身新的僧衣穿,别丢了他们寒山的脸。
相识十年,他第一次正经地喊住下山的空寂说:“出世必得入世,那丫头命运多舛,你不可强求。”
命运,究竟什么是命运?
佛祖轮回六世方证大道,这也是命运么?
那么冥冥之中,又是谁,掌握着众生的劫缘命数。
京城外的官道上,此刻已近黄昏,偶有几只飞鸟掠过橘色的天际,气温渐渐降了下来。
寒鸦阵阵,一路走来竟是饿殍遍野。
河西三月无雨,便流民成千上万涌入京城。没成想百姓们历经千辛万苦到了城根脚下,守城的官兵却告诉他们官府已经增派了救济粮食到了河西,如今只有河西之地上的才是难民,要想拿救济粮,得回到河西去。
最后的希望已然落空,所有人都面黄肌瘦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哪里还有人能够回到河西呢。
于是这离城不到三里地的荒原上,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腐臭无人掩埋的尸体。
这可是东京啊,书里八方来贺声名远扬的东京怎么就成了如此满目疮痍的样子。
和尚加快了脚程,听说天黑之后城门关闭,再想要入城只有等到明日,他一定要去见她。
前方出现一片树林,离城越近,尸体越少,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这里蜿蜒的路隐没在黑暗的剪影里,这时候却在草丛中跳出几个大汉来。
为首黑胡子打量了一眼空寂道:“怎地是个和尚?”
和尚见这些人个个手持钢刀,一时停住了脚步念了声佛号道:“施主可是要进城,不如与贫僧同行?”
黑胡子见状只觉得好笑,把玩着锃亮的大刀道:“老子遇见和尚就运气不好,索性今日就拿你祭刀去去晦气。”
和尚闻言低下了头,好像真的在羞愧给人带来了霉运。
这人抬起刀,眼看就要劈到他身上,过了片刻,却没有预料中的疼痛。
抬眼看去,却只见那黑胡子大汉抬脚踹了一脚旁边立着的人怒骂道:“你怎地不拦我了?”
那人也不生气,只摸了摸被踹的地方笑道:“你连鸡也不敢宰,倒敢杀和尚,我一时好奇就没拦你。”
黑胡子将手中的刀一收:“你有能耐去弄只鸡来,看我敢不敢宰!”
“兄弟们半年鸡毛都没见着一根,去哪里弄鸡去。这和尚看着也没什么油水,咱们还是走吧。”说罢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一直没说话的和尚将手伸进怀里,掏出几两碎银子来,“这些钱我本来想换身新衣服的,既然你们没钱吃饭,就拿去吧。”
几个大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没有人上前来接那几块银子。
半晌黑胡子定定看着和尚的眼睛道:“你可知我们是谁?”
和尚答:“没有饭吃的人。”
“可我们也是强盗。”
这世上本没有强盗愿意在一个即将被他抢的人面前,自称强盗的。
和尚点头:“没有饭吃的强盗。”
“不管是谁,只要没有饭吃你就肯给钱?”
“众生平等,佛祖座下没有高低贵贱。”
“也没有好坏之分?”
“众生本就是佛,众生皆有佛性。”
众人面面相觑,终究还是黑胡子上前一步双手胸前合十一拜拿走了银子,恭恭敬敬说道:“不知大师法号?”
和尚还礼道:“贫僧空寂。”随后就慢慢越过几人,朝城中走去。
天际挂着一道弯月,大家立在路中央,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银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个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问道:“谁去买鸡?”
“你难道忘了半年前官府就不许百姓食用鸡肉?如今哪里有鸡可买?”
“一定会有的。”
从那以后,进城的必经之路上官府通缉流窜已久的一伙强盗消失了踪迹。
有人说是被官府给擒了,有人说是打劫遇上了高手被灭了。
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乞丐,说他们骑着高头大马在一个圆月的晚上向西去了。
疯子说的话,谁信呢。
不过这条路,终于是太平了。
红色城台,白玉须弥座,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果真是富贵迷人眼。
城门在身后重重关闭,眼前长街花灯缭乱,商贩走卒,人声鼎沸。
小女孩窝在父亲怀里,开心地舔着一串糖葫芦,母亲拿出手帕仔细为她拭去唇边糖渍;顽童手持风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欢笑奔跑,刚要追逐着跑上一座桥,便被身后的父母捉住。
桥那头邻水耸立一座歌楼,红粉飘香,罗帕轻摇。楼上的灯火阑珊倒映在平静的江面,竟分不清水上水下,哪个才是天上人间。
空寂刚要踏步进入这一场人世繁华,就被两人左右制住了手臂,一路拖行至暗处。
他想要开口说话,却被人用一团布堵住了嘴。
只得由人将他渐渐带离灯火通明的街道,许是刚从明亮的地方离开,一下子落入黑暗,竟有短暂的时间不能视物。
等到眼睛适应黑暗时,拖行他的人也停了下来,将他重重摔到地上,手掌触到一堆湿软恶臭之物,他蹙眉拿掉口中的布团。
“衣冠不整之人不许去长安街,若有下次,就将你沉河。”那人一脚踹在空寂胸口恶狠狠道,随即就带了另外一人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空寂一个踉跄又摔倒在地,他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包袱站起来,看着远处的灯火心下不解。
“和尚,你是第一次来东京吧?”阴暗处突然有人说话。
空寂闻声看去,刚才太黑没有注意到一堆杂物后竟蜷缩着一个人影,那人继续说道:“那条街寻常人是去不得的,去了就要挨打,不过夜集散去以后可以去找点好吃的。”
空寂眼中不解之意更重“这是为何?”
“那是达官贵人们享乐的地方,看着街上人多是吧,都是这城中有钱人家,东京虽大,只有这十里长街才是世人眼中的东京。”
“那长街之外呢?”
“长街之外,呵呵,长街之外是修罗炼狱。”声音苍老中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空寂不懂还要追问,那人却扬了扬手指着不远处角落道:“夜里风冷露重,小师傅还是早些安歇吧。”
他只好走过去席地而坐,将包袱放在膝盖上打坐。
远远地传来长街上的丝竹声,飘飘渺渺不甚真切,恍惚间又有女子幽怨的哭声,似是攀附着人的肩膀在耳边窃窃私语。
严杀尽兮……弃原野,
……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在这里忽远忽近的声音里,从更远的地方飘来谁的歌声,不似幽婉,不似悲切,糅合进腥湿的夜风里。
那边的人已经渐渐响起了呼噜声,看来已经入眠。
空寂抬头看向漆黑如魅影的夜空,没有丝毫睡意。初入人世,他有太多的不明白。
修罗地狱……玉茗住的地方怎会是修罗地狱。
他想起那天玉茗说,希望他永远不要下山……
而今他来了,却连皇城跟前都到不得。
东京城,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
早晨,太阳刚刚升起,这该当是街市开始喧闹的时候。
空寂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现在的处境很是尴尬。昨夜里那个同他说话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离开,此刻正有几个挑着担子的青年将他围起来,甚至其中一个还试图将手伸到他鼻下探探他的气息,一见他睁开眼,瞬间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原来还活着。”
那人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道:“小师父你也忒吓人了。”
空寂茫然站起来,周围的人也就渐渐散了。他行至水边想要洗洗脸,也被水里的自己惊了一下,难怪刚才那些人以为他死了。
这样枯槁苍白的面目,加之浑身脏污,可不就是垂死之人的样子吗。
就着河水洗了脸,他突然想起为了赶路,自己已经接近两天没有进食了,现在身无分文,只好去街上化缘。
这里道路狭窄,多有水坑,凹陷处臭气熏天,且时有几个乞丐恹恹地躺倒在几块破席之上。
一路走来,竟有好几只老鼠流窜过街,他越走眉头皱得越深,这便是昨日那老翁说此地是炼狱的因由?
正思忖间,巷子深处传来男人的打骂声,间或还有女子的求饶声……
行人匆匆,竟没有一个人留意,甚至连看一眼的人都没有。
难道他们全是瞎子聋子?
“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劝你识相些。”
穿着紫衣的男人正拽着女人的头发往屋子里拖,女人挣扎不得,只能死命掰住门框。
力量悬殊,眼看那女子就要被拖进屋子里。
后面抱手看好戏的男人脸上挂着猥琐的笑,似乎已经在畅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其中一人看到直直走过来的和尚嗤笑道:“你这和尚来做什么?莫不是山上苦修寂寞,也想来找找乐子?”
已经进到屋里的男人闻言探出头来怪笑一声:“这倒稀奇,和尚你且等着,我们爽够了也让你破个戒。”
满屋子的大笑声中,被圈在臂中的女人瞬间面无人色,只睁着惊恐的眼睛,那里面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和尚并不想破戒,也请诸位不要妄造业果。”迎着虎视眈眈的几人,他的语气没有丝毫退让。
那人立即变了脸色,盯着空寂看了许久道:“好个大慈大悲的和尚,今日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剃了头发,也被阉割了不成!”
他将手中女人一推,示意外面的人将和尚押进来,然后便逼着被吓得呆怔的女人脱衣服。
女人没有反应过来,霎时一把弯刀便架到了脖子上。
“大爷叫你脱衣服!”
空寂此刻双手被另两人反剪背后动弹不得,只好紧闭双眼念起了佛号。
“谁叫你闭眼的!”他只觉得右腿一软传来一阵剧痛,打他的人掰起他头,迫使他睁开眼睛。
“你若不看,我就杀了她,再去找别的女人脱给你看,直到你睁眼为止!”
正僵持间,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离门口最近那人被当胸一刀斩下,刀太快,以致于那人倒下之后才有鲜血喷涌出来。
来人阴沉地环视一圈屋子道:“娘娘早说过这个月不许滋事,违者斩!”
剩下的人早已吓得软了膝盖,跪在地上低声申辩着:“梁将军,这不过是个奴隶……”
话音未落,就被一脚踢飞了出去。
被叫做将军的男人扯起屋子里女人已经褪下的衣服扔到她身上冷声道:“穿上衣服,跟我走!”
女人就算是再呆,此刻也回过神了。眼前的人叫梁启成,是都城守卫大将,多少回在集市中看见他面色冷然带兵走过,立时燃起了生的希望。
转头探究地看向空寂,目光如鹰问道:“你就是空寂?”
空寂目光澄净,没有丝毫躲闪地与他对视:“正是。”
“那你也跟我走。”言罢跨过地上的尸体便走,女人也披上衣服抓住救星般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行至门口,发现和尚并没有跟上来。回头却发现他盘坐在两具尸体间拨动着手中佛珠,嘴唇张合间是似天外传来的梵音。
“你在做什么?”他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空寂却似老僧入定,晨光自破旧的窗棂打在他手中不断转动的佛珠上,空气中飞扬的微尘渐渐静止下落,最后归于安静。
“你在超度他们?这样的人也配?”梁启成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空寂双手合十,非常认真地答道:“我佛慈悲。”
梁启成似乎觉得荒谬,摇着头笑了笑,又抬起头道:“又是众生平等那一套,你的佛有没有告诉你,不该来这东京城?”
说完他看了一眼旭日初升霞光万丈的天际:“这里是佛光也透不进来的地方,不要再想着推行你的佛法了,倒想着好好保命吧,和尚也只有一个脑袋。”
“小僧心中有佛,便无惧无怖。至于死,不过是因果而已。”
空寂依然很平静地看着他,那一瞬间,一直瑟缩在一旁的女人竟似看到佛陀垂目,慈悲看着世间众生。
将军眯起眼睛看着他目光森冷:“那你也不必处处寻死,走吧,娘娘还等着呢,她或许愿意听你的佛法大道。”
他们走出巷子,立即有一小队士兵跑进去抬出两具尸体。
小巷深深,裹挟着血腥和污水的恶臭。
长街外,花香鸟语,东京城开始鲜活了起来。
空寂以为他们此行的目的是皇宫,却没想到那将军带着他穿过长街在一所宅院门口停了下来。
梁启成将他送到门口就带着那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一个小厮垂手立在门口引了他进去洗浴更衣。
淡淡薰风庭院,青青过雨园林。
花影阑干下放着贵妃榻,上面斜斜倚着一个身着秋香色衣裙的女子正在往池塘里撒着鱼食。
院深深人悄悄,他立在长廊外静静看着,风过厅堂,柳丝扰乱了一池春水。
“既然来了,又为何不上前来叙叙旧?”
贵妃榻上的女子一把将鱼食尽数抛入水中,抬头看来,隔着经年的光,依旧清暖。
他双手合十,隔着一汪池水遥遥一礼“小僧空寂,见过贵妃娘娘。”
女子转过身懒洋洋地自侍女手中接过一盏茶,语气漠然:“我只认得寒山上的小和尚,你若是见贵妃娘娘的空寂,便请回吧。”
“空寂前来,是要为娘娘送来一件旧物。”他依旧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只盒子。
贵妃叹了口气。
他果然,还是那个倔强的和尚。
旧时在山上,他便是如此一遍遍纠正她叫法号,而她也总是装作听不见,跟在身后一口一个小和尚喊了好几年,当然,生气的时候也叫他秃头。
她唤他过来,打开那只木盒时,只一眼,回忆席卷而来。
那是一块还未打磨的顽石,褶皱出还依稀可见被水冲刷的痕迹。
“这块石头不好看,一定不是。”
“空寂,这块石头,你替我保存着吧。”
……她曾经为了这些石头在山涧水中泡一整天,脑子里只想着捡一块好看的,等回家就给爹爹打上一块扇坠。
那是她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也是她生命中最后的光。
她伸手拿起那块石头喃喃道:“你果真将它保存得很好……”
她想起那天大雨倾盆,大师对她说的顺应天命。
闭眼定了定心,再睁开眼睛后只余坚定。
将手中盒子交由身边婢女,眼睛却扫到不远处站着王振,此人是皇上身边最得力的太监,此刻正站在回廊出一言不发地看着这边。
她低垂了眉眼对空寂道:“东西已经送到,小师父就请回吧。”
等空寂离开后,才正色道:“王公公。”
王振走过来,身后跟着他的两个心腹,浅浅一礼道:“见过玉贵妃,传皇上口谕,接娘娘入宫赴宴。”
王振曾是教书先生,眉目间尚存书卷之气,二十多岁进宫如今已有十五年,颇受皇上信任,是宫中风头无两的红人。
“这么说,都准备好了?”她道。
“是,只待娘娘回宫。”
王振恭敬地弯着腰,身后是盛夏的阵阵荷风。
水面荷叶丛中不知何故惊起一只飞鸟,扑闪着翅膀逃过重重房檐。
更远处,是巍峨绵延的宫城,不知何时黑云似有压城之势,只有一丝金色阳光自云中罅隙投射而下,那鸟儿挣扎着飞向光里,渐渐消失了踪迹。
东京喜好宴会,舞袖飘香,杯盏交错,尤其是这皇宫大内的御宴,叫身处其中的人都恍惚以为来到了九天之上的琼林玉宴。
桌子上摆着的龙肝、凤髓、豹胎、鲤尾、炙、猩唇、熊掌、酥酪蝉,而宫廷中时兴的新菜则用一百零八只鸡的舌头制成,名曰凤鸣。
主座上端坐着的正是这天下之主,惠帝。
惠帝不过五十岁出头,却已经让这些年奢靡无度的生活泡得体态臃肿。
此刻一个仅身披薄纱的女子,柔若无骨地跨坐在惠帝的大腿上,正捏着夜光杯往他嘴里喂着酒,而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位于他左侧的玉贵妃玉茗。
“朕听闻贵妃有一山中好友今日进了东京,不知是否有缘一见?”
宴会的吵闹丝毫没有影响惠帝的声音传到贵妃的耳朵里,她握杯的手微微一震,杯中的酒荡起圈圈涟漪。
惠帝将这轻微的变化都看进了眼里,摸着身边的美人继续道:“少年情意难舍,怎地不留他在宫中住几日,朕也好同他探讨佛法。”
偌大的东京城并没有一座佛寺,帝王是否崇尚佛法也人尽皆知,惠帝这样说,无非是怀疑她罢了。
“只是偏远山寺的小沙陀,陛下不必挂怀。”
她低垂着眉眼,将不安收于眼底温声道。
“是吗?”他推开身上的美人,一步步走到玉茗面前,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那贵妃在紧张什么呢?”
“臣妾并非紧张,能回到陛下身边,只是喜不自胜而已。”
玉茗抬起头对上惠帝的眼睛,自信自己此刻只有满脸的柔情似水。
这样子显然取悦了惠帝,他大笑了一声道:“来呀,将朕的贵客请上来,与贵妃共享良辰。”
静静立于桌案一侧的王振与贵妃对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看来此事他并不知情。
挥退舞女,立即有侍卫架了一个浑身浴血的人上来。
只一眼,她就认出来此人正是空寂。
“皇上……”她大惊失色倏地转头看向惠帝。
“看,这就是朕为你请来的贵宾。”他没有看玉茗,却死死盯着厅中的空寂:“弄成这样是朕手下办事不力,倒是朕的不是了,朕该当赔罪。”
他伸手示意,婢女满盛了一杯酒跪立在空寂面前,空寂看都没看一眼道:“我是出家人。”
惠帝脸色一变,抽出侍卫手中的刀,手起刀落。
那婢女的人头滚到玉茗脚下时还圆睁着眼睛,已经没了头颅的身体软软倒下,惠帝却从她手中接过那杯酒递到玉茗面前,头也没回地说道:“看来贵宾是嫌弃奉酒之人地位卑贱,那便由贵妃来。”
“皇上还要这样胡闹到几时?”
安静的宴会厅此刻更静了几分,玉茗抚开面前的酒杯,就像是拿着酒杯这只手的主人并不是视人命如草芥生杀予夺的君王,而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那些帝王身边最忠诚的禁卫军瞬间被出现的黑衣人抹杀殆尽,鲜血溅落进桌案上的美酒里,却没有一个人惊叫出声。
惠帝一下子愣住了,他当然想不明白,不明白的也只有他而已。他的脑袋已经被酒肉声色沁淫太久,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盛年的皇帝。
尽管盛年时也并不是什么好皇帝,但他暴戾多疑的性格,足以使每一个人惧怕。
可如今,他已然浑浊了双眼,并不知道他的大臣早已不忠。
比如,奏折准备两份,当然,他手里的那一份总是歌功颂德,国泰民安。
比如,他已经好久未曾认真处理过朝政,却以为国家江山在他的治理下一派清明。
看着堂下安静的臣民,他总算是明白了一些。
可惜,已然太迟了。
“贵妃!你竟敢……”
惠帝哆嗦着指向依旧坐着的玉茗,又倏地转身指着前一刻还在对他呼万岁的臣子“你们……”
他再也没有机会质问任何人了,因为这时候已经有一把长剑穿胸而过又缓缓拔出。臃肿的身躯轰然下,怒睁的双眼与地上婢女的头颅对视着,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会和婢女死于同一把剑。
也许婢女尚有薄棺收殓,等待他的,只有挫骨扬灰。
恨他的人太多,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的人更多。
王振缓缓地擦拭着长剑之上的鲜血,想起来他入宫的那一天,也是被这样快的一把刀断绝了人生。
只是因为惠帝微服私访时自己一番谏言,就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为了复仇,他净身进了宫,提心吊胆生怕皇帝认出他来功亏一篑,没想到惠帝根本不认得他。
也是,他杀过那么多人,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又怎会放在心上。
他以为他隐藏得足够好,可是有一天,一个刚刚回宫的罪臣之女找到了他,说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那时候她身负不详的诅咒,似乎根本不可能受宠,可就是那样一双凌冽如利刃的眼睛,让他忍不住点了头。
如今,他们终于成了。
“荧惑现世,天命所归。请贵妃娘娘继承大统!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他自怀中掏出一块通透的荧惑石,双膝跪地。
玉茗接过那块被双手承上的石头,单手高举过头顶,睥睨众生。
得此石着得天命,玉茗因为玩闹之心寻得这块其貌不扬的石头后,命运的轨迹就已经改变。
去掉藏拙的外壳后,满殿通明的烛火也盖不住它发出的莹莹辉光,似一轮冷月照在了每一个看见它光芒的人心上。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新的天下,新的历史,就要开始了。
“请贵妃娘娘继承大统!”
厅下跪倒一片,所有人都以头触地,烛火燃烧。只有从一开始就未发一言的僧人静立于人群中,似乎一切事物都已不能让他动容,一双被血污覆盖的眼睛看不清悲喜。
楼外风雨欲来,满宫的琉璃宫灯都在风中飘摇。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悄无声息,却实实在在地碾过每一个人的身体。
“收余恨,休自葬,勿恋逝水,苦海回身,免受孤身流放苦。”
这些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也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这些年贵族们日日欢宴,流水的银子变成了腐臭的下水道残羹,百姓如老鼠一般躲藏在长街之外的灰暗处饥肠辘辘。
这场政变没有让任何人慌张。
红楼依旧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只有丝竹飘不到的暗巷,残砖破瓦下面黄肌瘦的老人孩子们暗暗期待着逆反的铁骑,踏破这一场荒唐的富贵梦。
女帝继位之后,以风雷之势让十几名朝廷命官的庭院铺满了尸体,那几天,连升起的太阳都笼罩着一层血雾,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风声鹤唳,贵族和百姓为求自保,都紧闭门户,东京城彻底成了死城。
空寂站在高墙之上,举目四望,只觉得尸骨成山,血流漂橹。
“安静吧?简直像是寒山的日子,东京城从没有这样安静过。”
玉茗拖着长长的裙裾走到空寂身旁,华贵的冠冕更显清冷。
“可是我,只能闻到血腥味。”
空寂摇摇头缓缓说道。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残忍?可我,哪里及得上他们万一。那些人没有一个无辜,他们身上都沾满了鲜血,这城外的万万冤魂,皆拜他们所赐。”玉茗指向城外辽阔大地,眼中满是痛恨。
“血已经流得够多了。”
他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天地衔接处,都是荒冢。
“不够,不够的,这些罪孽,要用血才能洗得干净。和尚,这世间尽是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你渡不过来的。”
玉茗伸出手道“小和尚,你来渡我吧,我会为你修万座佛寺,让你好好侍奉你的佛,要你成为名扬天下的高僧。只一点,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空寂看着她,眼神却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宫宇森森,轻轻点头说了句好。
玉茗轻轻笑了起来,风送来血的味道,尘土的味道,还有末日前的淡淡炊烟。
三年间,东京城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寺庙,乱世之中,人们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些信仰好托付他们飘摇无根的灵魂,于是这些佛寺也就终日香烟寥寥。
山中灵机子道长与了尘大师也相继圆寂,那些道长口中的江湖也永远成了谜。
朝堂之上赈灾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那些曝尸荒野的灾民都被一一安葬,赈灾的银子发送到每一个人手中,由军队护送着回了河西。
只是天依旧未曾下过一滴雨。
女帝推崇佛法,终日与一高僧讲经,常至废寝忘食。
于是人们想起了多年前山间的沙弥与少女,开始流传起女帝与和尚的风流韵事,甚至将近日天灾都归咎于天子荒淫,淫僧秽乱佛法。
“小和尚,外间流言,你可曾听说?”
空寂受诏一踏入殿,就看见女帝身着寝衣立在窗前。
“息谤之法,在于⽆辩。越辩谤越深,倒不如不辩。”他双手合十,紧闭双眼道。
“果真是高僧,可你若真的四大皆空,又为何不敢看我?”
灯火摇曳的大殿中,红软十丈。玉茗走向大殿正中的软榻,跪坐其上,媚眼如丝。
她的对面,端立着一名佛子,头顶的戒疤在烛光中明明暗暗看不真切。
“陛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佛子垂眸,指间佛珠轻捻。这句话,三年间,他已经说了许多遍,却还是不知疲倦。
一时间,大殿之中只闻烛花燃烧偶尔响起的噼啪声,风从窗外吹进来,红纱扬起又落下。
烛泪顺烛台而下,烫红了榻上女子的眼睛。
“空寂,你怎知我苦?汝之砒霜,吾之蜜糖,他们说我与你苟合,与如此俊俏之人共度良宵。我此时此刻,真是快活得很呐!”
她欺身上前将佛子一把拉进十丈红软,胡乱扯松了僧衣。
绯红的寝衣自肩头滑落,她尤自呻吟起来,酥肩玉体红唇轻启,娇媚无比。
而自始至终,空寂都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她。那双眼里是一谭深不见底的湖水,是苍穹之上的点点星辰,是佛陀俯视万物的悲悯,唯独没有一丝情欲。
“回头吧,玉茗。”
他叫她玉茗,不是施主,不是贵妃娘娘,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女帝。
玉茗伸手搂过他的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好啊,我回头。你还俗,娶我。”
又是沉默……
玉茗娇笑一声推开空寂,将头埋在锦被里越笑越大声,空寂无言,他给不了答案。
“你无法还俗,就像我回不了头一样。你注定是位流传千古的高僧,而我,注定要做荒淫无度的暴君。”
“你可以选择。”
空寂皱着眉头起身看着依旧趴伏着的玉茗道。
“这就是我的选择,这沉疴痼疾的朝局,无法负隅顽抗,只有卸墙求生。”
她自锦被中抬起头:“空寂,我终有一日会被取代,你回去吧,回寒山里去,去照顾我们的玉茗花。”
空寂转身离去的时候,听到有人低低叫着“小和尚”合着檐上的风铃,像极了寒山夏季的风。
只是他终究没有回头,他终究没能渡了那个山里娇俏的小姑娘。
三月后,西北以迅雷之势发起一支起义军,挥臂一呼,从者如云。
天下已经被压制太久,已经到了不得不反抗的地步。
这只军队势如破竹,仅仅用了不到一个月就以八十万大军驻扎在东京城十里之外。
听说这只军队的首领曾经受高僧点化,所到之处,严令禁止麾下将士骚扰佛寺清净。
城中佛寺人满为患,百姓这才想起深山中还有另外一座寺庙,于是寒山这座无人问津的小庙也大开寺门接纳百姓。
大军不废一兵一卒就进了都城,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反抗。
黑胡子的将军推开皇帝上朝的殿门,女帝一身缟素立于大殿之中将萤惑石制成的玉玺双手奉上,正色道:“将军,这苍生,交给你了。”
坏的烂的都洗干净了,那些烂到骨子里脓疮,连根剔骨地剜出来了。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将军了然。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夕阳下,一个年轻的僧人也是这样手捧着几两碎银。分明是给与,眼睛里却满带着让人为之心震的虔诚。
他伸出双手郑重接过,这起声势浩大的起义,就这样平静地完成了皇权的交接。
第二天,进驻城中的起义军给每户百姓都发放了一只烤鸡。
多少年了,大家终于又一次闻到这代表着富足的味道。
第三天,天空开始久违地下了一场大雨。
这场雨下得真好啊,将街巷中的恶臭与污泥都洗了个干干净净。
于是人群又渐渐涌上街,街市也慢慢地等来了摊贩。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东京城的每一条街上,小女孩窝在父亲怀里,开心地舔着一串糖葫芦,母亲拿出手帕仔细为她拭去唇边糖渍;顽童手持风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欢笑奔跑,刚要追逐着跑开,便被身后的父母捉住。
茶肆里,三三两两聚集着人正在喝茶聊天,话题只有一个,就是寒山上新修的寒山寺今日落成,连皇上都要去上香。
这寒山寺供了一颗高僧的舍利子,几百年也难得一见。
自古以来,茶楼中风云际会,什么样的消息都能在这里听得到。
有人问道:“是什么样的高僧竟有舍利化成?”
此时此刻就有人状若神秘地凑近身旁的茶友道:“我听说是那前两年在宫中与那女帝讲法的空寂大师。”
“空寂?那倒真是个神袛样的人物,我曾经在他布坛讲法时看见过,不过他还很年轻啊,怎么会就圆寂了?”
听的人也放低了声音问道。
“这事儿我也是听我爷爷说的。说是大军入城那一晚,有人看见山上起了大火,军队上山救火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一间小寺被烧了个干净,最后还是当时的将军咱们现在的皇上在火中捡起这颗舍利。”
他看了看四周继续道:“那些个在寺庙中避乱的人都好好的,只有那僧人没有逃出来,后来皇上杀了好几个当时避难的村民呢。我爷爷说,兴许火就是那几个人放的,最初说淫僧乱国的也是他们……”
远处寒山上高高立起的佛塔上响起钟声,人们一时都禁了声,听着这自天外传来的梵音聊聊。
城中幽森宫室中,面容枯槁的女子猛地睁开双眼,一口鲜血吐出,弥留之际 。
听到窗外有孩童念唱道: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小和尚……”
她想起那两个蹲在烟雨里种花的人,花儿娇俏,人也欢欣。
小姑娘笑得多甜呐……
她想起那年初雪,惊鸿一瞥,那双被雪洗得透亮的眸子。
那年的雪,真美啊。
玉茗,白山茶,天真无邪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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