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炒火药这活,累死人,还危险。这几年扒河、造梯田,修水库、挖防空洞,社员们会用火药的多,但是会做火药的没几个人。用多少硝,多少硫磺,多少锯末,多少米糠,那是一点马虎不得的。尤其第一要紧的是火候,炒嫩了,没威力,炒过头了,说炸就炸,弄个黑头黑脸,烧了眉毛胡子,那是轻的,搞不好还出人命。开山的炸药还好点,做枪药,十里八乡就只有李二海跟徐先安几个人会了。
徐先安一走进稻场棚就炝了李二海一通:“二海个怂货,搞什么都绑着我!这都半夜了,还把我抄起来。晚上陪着马呆子挨批斗,生生站了两三个时辰,还让不晓得哪个小王八羔子偷偷照我的屁股踹了三板脚,这时候两条腿还木巴巴的麻得很呢!”
稻场棚有一口专门给社员烧茶水的大锅,打拼火的时候就当菜锅,猪场里猪多的时候,那里的锅不够用,张奶奶也到这里烀猪食。二海又是铲又是刮,忙乎了半天,才把锅搞干净,忙的满头大汗。见徐先安来了,递一根烟说:“别上来就一堆牢骚怪话!赶紧搁火!我这场子火急上墙的,一个人忙上忙下,打水不浑,你悠达悠达才来!生产队每回开批斗会,你是场场冇不掉的穆桂英,怎就教育不好你个老土匪了?党和人民把你往台面上拉,让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非要往桌肚子里钻是吧?”
徐先安且不搭茬,一边往灶膛里搁劈柴,一边东张西望:“咦,这死丫头呢?一眨眼就没影子了!”
李二海笑着说:“你家冬雪是吧?年轻人的事,我们老家伙管那么多搞什么?拿稳是找大锁子去了!现在新社会了,提倡自由恋爱,你操哪门子心?冬雪要是真把大锁子给你弄家去了,那是你老徐家老坟冒青烟了!人家又精明又排场,那可是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说的徐先安脸红脖子粗:“你个狗日的,跟我称‘老家伙’呢?老话讲,大十岁输半辈,我都大你二十了,跟你那死鬼爸爸就小个月份,还‘我们老家伙’,没大没小的混账东西!”
两人正吵的热闹,赵锁子一手提溜着一袋细木屑,一手拿了块犁耳,冬雪抱着个篮子,两人说说笑笑地进来了。
“开饭啦!开饭啦!边吃边干!”冬雪打一边开篮子往外端吃的,一边对李二海说。
老土匪徐先安瞪了丫头一眼,说:“吃什么吃?这是在炒着火药,以为是玩呢?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雪子,你爸讲的对,这会子还真磨不开,你跟大锁子、汪思明出去趁热吃吧,也给马呆子一口。这天气,捆在那里,也是受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啊!”李二海叹口气。
赵锁子“呸”了一声说:“他受什么罪?他家的挺着肚子伺候着呢!一会茶一会水的,要不是捆着,他能让他老婆把太师椅搬到文化室来!真想结结实实抃他一顿,老帮子解放前害了多少人?”他举起犁耳问李二海:“到处找不到铁,你看这个犁耳倒铁籽子着不着?”
李二海笑:“着是着,你把王丰收肋巴骨扳来了!”
赵锁子也笑了:“生产队哪样东西不是他肋巴骨、命根子?反正化成铁水了,明个他就算把蛋蹦掉了,也没有用。”
忙了一夜,李二海炒好枪药,倒好铁籽,都装妥当。回到家叫家里的贴了几个玉米粑粑,烀两块芋头。爱菊早就把公公留下的竹水壶里里外外刷了无数遍,放一把一直攒着舍不得喝的六安瓜片,满满地泡上滚水。
李二海戴上草帽,腰上系着老粗布蓝大手巾,脚上是徐先安给的一脚踢死牛大头鞋,竹篓子、枪药、火纸泡子、小籽子,通查了一遍,一样不落。厢屋里拿出枪来,一尘不染,锃光瓦亮。
虽然一夜没睡,李二海还是抖擞精神,雄赳赳的出了门。
(二)
一直以来,大别山打生的人是很少的,山里人认为那些舞刀弄枪,杀生害命的行当不是正经人家该干的。但是想种好庄稼,保证收成,又少不掉打生的人。
年成好的时候,山里头到处都是野猪野兔这些野物,祸害庄稼,有的还伤人。特别是野兔野猪,吃的多,生得快。兔子一个月一窝,野猪一年两窝半。一到季节,子子孙孙,成群结队,田里地里,一毁一大片,要是没人收它们,你田地里就别想收到粮食,所以庄稼人最恨这些野物。
原来新庄生产队还有一个打生的,叫李大头,跟二海是远房本家。他不会打枪,但是下套子,安夹子,挖陷坑,那是行家。他顶拿手的是套野猪,再油的野猪,被他瞄上,手拿把攥,基本上活不大了。早几年,李大头吃了大亏,从此洗手不干了。也吓得周围好几个打生的扔了枪。
大别山的冬天,雪少,干冷。地里没庄稼了,野物都回了山里。该冬眠的冬眠了,不睡觉的动物就要满山找吃的。野猪一边闻一边拱,找秋天树上落下来的橡栗子、毛栗子、干杨桃、干柿子、山里红、油瓶果子,实在没有,土里的虫子、树皮、菇子也是好东西。野猪有个蠢毛病,找到过东西的地方,那一阵子它就天天去。李大头只要把套子下在野猪走过的地方,一套一个准。
假如头天晚上下了套子,第二天李大头天不亮就要上山。因为有些野物是狠茬子,只要当时没死,它们就想尽一切法子逃命。有好几回,李大头去收夹子,不是一撮毛,就是一个爪子,遇到大家伙,连夹子也带跑了。所以,每回下好夹子,布好套子,回来也只能打个蒙眬,醒了弄冷水沐把脸,就赶紧往山里奔。
李大头刚到山脚,就听见山上松树林里一阵猪叫声,晓得套着了,就三步并成两步地抢上去。
野猪套是用钢丝绳做的,七八根麻线粗的钢丝,拧在一块,一头拴在大树根,另一头一个七八尺围圆的大活结,按进矮出高的样式摊在地上,矮的一边还要埋一埋,钢丝绳上面撒些树叶草屑,圈里扔几个板栗或是几块芋头干。野猪在地上拱来拱去,拱到钢丝绳就慌了,晓得那是要命的玩意,立马往前冲,实指望能逃出生天,哪想到正好入套?一旦套住,它就死命折腾,越折腾套子就越紧,直到被活活勒死。
李大头爬上山来,天已经放亮了,林子里特有木香味直往人肺里钻。走的太急了,李大头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狠吸几口气,一步一步走近那只野猪。那野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是头正在壮年的猪,毛色黄中带黑,黑中带灰,瞅上去约摸有二百来斤。
总算弄了个大家伙了!李大头嘀咕道,这一冲的田都是你狗日的领头祸害的吧?你比地主高大发还贪,高大发还晓得给人留些种子;你比土匪徐先安还狠,徐先安还晓得给人留口吃的!天亮了,人民当家作主了!今个我代表新庄生产队全体社员镇压你个胡作非为的反动份子!
他一边念念叨叨,一边蹲下来,准备松开套子,想法子把野猪拖下山。等他真正看清楚的时候,吓得一屁股坐地上了!
(三)
刚刚跟野猪对上眼,李大头一哆嗦,吓得顶门囟走了真魂。野猪那白多黑少的小眼睛放着贼光,正死死盯着自己呢!
如果套子安得将将好,野猪一个冲锋,钢丝绳正好勒住颈子,勒住了颈子,那畜生哪还有命在?就算是猪刚鬣下凡,也拿稳交代了。可李大头没防着有这么大的货,只照寻常百来斤的猪下的套子。那套子就勒在猪鼻子中间,要不是这蠢货只晓得往前冲,恐怕早就跑没影了。
那野猪一见李大头,那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爬起来就往李大头身上扑。李大头二话没说,先尿了裤子。好在有钢丝绳套着,那畜生也只能发发狠。
见野猪奈何不了自己,李大头总算松了口气。想搞断我的腿是吧?想我的肝花肠子?我老人家样样东西都是给我家玉珍留着的,临不到你头上!李大头定了定神:你这个反动分子还真他妈猖狂,还想做垂死挣扎是吧?还敢吓我,你你你还敢让我老人家尿了裤子!你的罪行十分严重,你妈妈的,太严重了!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哇!没二话,大头立马送你上西天,一路好走吧!嘴上碎碎叨叨,手还有点哆嗦,他拔了几次,才从裤带上拽出镰刀,操起来就没头没脑地往猪头上砍。
野猪吃疼,左冲右突,三下两下,套子滑了,要不是野猪那两对大獠牙,早就退出套子了。
李大头一看,不得了了。心一横,管你妈妈的!他大喊一声,闭着眼,一把刀鸡叨米似的往猪头上只顾剁。
剁着剁着,声音不对了。睁眼一看,砍在泥土上,猪没了。一抬头,那野猪仰着血糊里拉的脑袋,一只眼瞎了,一对上翘的獠牙反射着将将探出山的太阳光,冷飕飕的刺眼,愁上去分外瘆人。那畜生调好方向,低着头,一对獠牙冲着前方,硕大的身躯排山倒海般冲着李大头撞过来了!
李大头一声狂叫,扔了镰刀,连滚带爬,没命地逃。如果不是野猪受了伤,李大头就是再生两条腿也早就归了大位了。就算这样,野猪也是一步不饶,追着屁股。李大头见不是头,更加慌作一团,一路爹呀妈呀的只顾乱窜,一不小心,一头撞在一棵树上。虽然是眼冒金星,他也来不及发昏了,忙不迭的往上爬。
他捡了个粗树桠坐上去,喉咙像发了哮喘,呼哧呼哧响个不了。你奶奶的……正想着狠狠痛骂那畜生一顿,发泄一下心中的无名火,半句话卡在嗓子里了——野猪已撵到了树下,正在发疯似的撞树,他一晃悠,整个人向后倒去,妈呀——半座山都回荡着他凄厉的惨叫声!
还算命大。李大头往后倒的时候,两手胡抓乱捞,竟被他抓住了一根树桠巴子,两腿也挂在原来的树桠上。虽然是虚惊一场,也把李大头吓得够惨,不仅又一次尿了裤子,卫生衣的后背也汗透了。
他赶紧翻上去,这回再不敢大意了,骑在树桠上,两腿绞在一起,两条胳膊紧紧搂住树干,一动也不敢动。
那野猪撞了一会,又停下来,仰头瞅瞅树上,哼哼几声,开始绕树转起圈来了。
李大头最担心的事来了!野猪转圈,那是在找容易下嘴的场子,没转几圈,那畜生就咔哧咔哧啃起树来。啃树,本来就是野猪的拿手绝活,平常没事它们也要啃几棵玩玩,这回要报仇雪恨,它啃起树来格外的狠。一边啃还一边呼哧带喘直哼哼。
李大头这回真是悔青了肠子:我这不是作死么?现如今田也有了,地也有了,山也有了,老婆孩子都有了。虽是有时候吃不饱,好歹也饿不死,这杀生害命、损福折寿的营生早就该丢开手了。非比我妈,为了给我省三升玉米,几个芋头,自家活活饿死了。
唉,这回真要去见我妈了!
想起他妈,李大头心里一阵难过。妈死的时候,两条腿肿得发亮,肚子就像临月身子,半斜的眼里淌出眼水来,一直淌到耳朵上,嘴边一大摊绿水啊!
那年,我正好八岁。他想,我把芋头往我妈嘴里塞,可是,我妈张着嘴,就是一动也不动。到最后,身子都硬了,我还是连一个玉米粒也没能让我妈咽下去。
我八岁就上山套兔子了。他在心里对自家说,埋了我妈我就漫山遍野找吃的,没有果子就捉野物,管什么报应不报应?什么报应也比饿死好哇!可人心就是不知足啊!如今有得吃了,还想吃饱,有玉米粑粑还想着白米干饭,有家织布穿还想着国库呢士林布。大的还没讲上媳妇,小的念书要花钱,丫头要出门了,到如今一件像样的嫁妆都没得。唉!过个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想起老婆孩子,李大头一激灵:我不能就这么等死!我要是死了,玉珍跟孩子们怎么搞呢?
野猪还在拼命啃,松树开始渐渐往一边歪了。我不能等死,我得想个法子!
他四周围瞅瞅,有几棵树离得不远,但是松树的枝桠是很脆的,不是粗的根本经不起人。冬天,松毛稀了,树头小的藏不住人,换了树也没用,那畜生照样会撵过去,不把人弄死不会撒手。
李大头终于看好了一棵树,虽然冒一点险,小心点就好了。他晓得就这样过去,那是白忙乎。他脱下棉袄,用腰带绑在树干上,头上“不认亲”老头帽也去下来挂在松节上,尽量忍住哆嗦,慢慢爬到了另一棵树上。
李大头将将在这棵树的树头里藏好,“咔嚓嚓”一声巨响,刚才那棵树就倒了。野猪怒吼一声,发疯似的扑向棉袄,一眨眼功夫,棉袄就被撕得粉碎!那畜生意犹未尽,用獠牙把帽子甩过来甩过去,又恶狠狠地嚼了半天,这才悻悻的离开了。
李大头捱到庄子上,已经吃中饭时候了。他头脑迷糊,浑身哆嗦,见人就一把抱住:玉珍啦,大头差点见不到你了!
人家说,我是周雷家的,你家玉珍在后头!
李大头抱住老婆,嚎啕大哭,嘴里叨叨咕咕,哪个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李大头连冻带吓,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恢复过来。从此再也不打生了。
(四)
就在李二海出门的时候,高队长也到了稻场棚。
昨晚闹腾了半夜,今个又起了个大早,高队长只觉得两眼马虎得很,拿块毛巾去塘里沐了几把脸,才觉得好些。回到家,家里的已经把早饭盛上桌了。他唏哩呼噜喝了一碗粥,叨块咸菜疙瘩嘴里嚼着,手里拿个熟芋头,就火急火燎地出门了。
“驼子!你不是叫买两包好烟么?宝书台上头搁着在,可要带着?”高队长家的叫着他的绰号追到门口,扯着嗓子问。
“喊什么喊?十成好事都给你搞渣了!回头我来家拿!还有一瓶山芋冲子也搁一堆,别到时候忘掉了!”
走到稻场棚,高队长噎完最后一口芋头,打着饱嗝,走进了文化室。
赵锁子和汪思明一个抱着枪一个夹着专政棒,两人伙一床分不清颜色的被子,搭在腿上;马呆子五花大绑,靠在柱子上,下半身也裹着被子,口水扯得有尺把长,三个人一递一声,呼噜打得山响。桌子上还有半个腊鱼头,一堆鱼刺,一瞅就晓得是马呆子老婆送来的,旁人家这时候想吃个猪油也难呢。
高队长没则声,退出文化室,又找黄二老头闲扯几句,转身就直奔五七村去了。
五七村在小河边,四不靠的一个院子,周围十来棵大柳树。进门左手是柴房,放些干活家伙,里手一堆栗树柴,捆的七长八短不齐整。右手是厨房,墙熏得黢黑,几道烟绺子挂在窗上,高队长顺手搅了。水缸里连老鼠喝的水也没了,懒东西们!高队长日咕一声。本来厨房外头有一口井,生产队淘了几次,就是不见水,成了旱井了,知青们吃水还得下河去挑。高队长拿了扁担水桶,挑了几担水。
这时候知青们都起床了,正乱着呢。
院子正面是五间土墙瓦顶的大房子,中间是厅屋,东头住着女知青,西头住着男知青。
高队长到厅屋里坐着,等着这班祖宗们。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啊!”李凯歌爬起来,打着呵欠,伸着懒腰:“唉!这太阳出山简直如离弦之箭啊!”
方国庆推了李凯歌一把:“起床就起床,天天起床都要感慨一番,你以为你是诸葛亮呢?滚一边去,我找袜子!”
“我呸!诸葛亮不过是个狗头军师罢了!我是伟大的哲学家、诗人!我要像黑格尔那样写一部哲学巨著;像普希金那样拿着宝剑去战斗!写一部比《叶甫盖尼·奥涅金》还长的史诗,留给我和你的儿孙们。到时候,你们!可怜的虫豸们,仰望去吧!”说着,又打了个哈欠:“我得问问,是不是天文家搞错了?不是说平分秋色吗?都过了中秋节了,我这里怎么还是日长夜短呢?我刚刚杀进冬宫,看见了沙皇叶卡特琳娜,她用妖冶的长睫毛诱惑我!我拿着绞索,正准备让她鲜血染红我的战袍呢,这天怎么就亮了?哎呀呀,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哪!”
冯芳芳笑着说:“三句话离不了诸葛亮,还好意思骂人家狗头军师?”
李凯歌下了床,光脚在地上探鞋子:“娘们兮兮的,大清早,我招你惹你了?”
冯芳芳最痛恨别人说他这个:“去你妈的!我是爷们!”
“有叫芳芳的爷们吗?”
“我娘给我取了这个长命百岁的名字,我自豪!怎么啦?嫉妒我?你这个懒惰得连苍蝇在你的眼窝里下蛆都不愿赶走的家伙!说不定你被叶卡捷琳娜拖到了断头台,正准备让你肮脏的鲜血染红她的布拉吉呢!放心吧,我驾着三套车去拯救你!当然咯,这类故事的大结局经常是就晚了一步!哈哈哈!你这个短命的死鬼——
看三套车飞奔向前方
在寒冬伏尔加河岸上
赶车人低垂着他的头
忧愁地轻声歌唱
乘车人问那年轻的车夫
为什么独自忧伤
为什么深深地叹息
歌声中充满凄凉……”
冯芳芳捏着嗓子,唱得十分可笑。
李凯歌拿毛巾使劲抽他屁股:“天啊,求你别唱了,小冯姑娘!这他妈简直是对艺术的亵渎啊!”
“你管得着吗?多余的奥涅金同志!”
“别吵了!都七点了!看看李凯歌值日的这一星期!三天两头饿饭,昨天晚饭是路娟烧的,地是卓梦娅扫的,你再看看院子,整个都回到了蛮荒时代,你他妈几乎什么都没干!你真是好意思!”方国庆收拾好床铺,拿起了牙刷。
“我们就是要发扬集体主义精神嘛,谁有一分热谁发一分光,你这是个人主义,要不得啊!我成就了你们的高尚,你们应该感谢才对……”李凯歌还在狡辩。
“你们怎么还在叽叽歪歪?高队长在外面厅上坐半天了!”路娟说一声,转身就去了厨房。
“高队长,早啊!”冯芳芳立即小跑着冲进厅上,点头哈腰地跟高队长打招呼。“热水瓶都是空的,不好意思啦队长!”
“你们先去把杂事搞好,搞完了都到这里来,我跟你们开个小会。”
(五)
“三件事。头一件,天渐渐冷了,山上‘大寨田’也差不多了了,夜校该开学了,去年是卓老师,今年还是你,宣传队你就不去了。吴木匠打了十张桌子,黑板也从新漆了。到时候叫人给你送文化室去。路娟演那个白毛女,很好。我瞅了,不比区文化馆演的差。本来你俩就是个双保险的意思,下来一个,不耽误。《白毛女》故事讲的好哇,戳心窝子!我家王荣看一次哭一次,旧社会你们没经历过,不晓得,好多人比那个白毛女还要惨啊!
二一件事是猪场这个事。冯芳芳、李凯歌两位同志,张奶奶讲了,你俩干活不偷懒,烀猪食,出猪圈,都尽量不要张奶奶干。猪场的菜园子也搞得排排场场,后坡上还摆了字,听讲还把猪训练的能走操?不简单!但是你们往日后打猪草,要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有毒的青棵子、树叶子万万的不能打回来。猪秧子长到五六十斤,死了,多可惜?张奶奶哭了几天!这是生产队最大的家业了。生产队指望这猪长大了,到秋后送食品站磅了,来年的化肥农药就有了。有了化肥农药,粮食产量才能搞上来。年年广种薄收,社员们起早贪黑,热天顶着毒日头,冬天冒着钻裆风,多少辛苦啊!当然这个你们也是清清楚楚,对吧?你们也是天天跟着死累活累,吃辛吃苦的。可产量就是上不来,急人哪!不光你我要吃饭,你们城里头的爸爸妈妈要吃饭,那些干部,工人,学生,哪个不要吃饭?我们解放军也不能饿着肚子保家卫国嘛,我们当个农民,让全国人民吃上饭,这是我们的大责任哪!我们不好好把粮食产量搞上来,让全国人民饿肚子,我们的脸往哪搁?那不光光是丢人,那是罪过啊!这事马虎不得!
第三件事,今年年成不好,生产队一直没打拼火,这是我们新庄生产队的传统嘛。今个我叫李二海去给我们搞些子野物回来,晚上叫王队长,周雷两个人熬个夜,打几撮豆腐,捶几斤粉丝,晚上你们派两个人去帮帮忙。后天集体吃一顿。其他人不讲了,你们是文化人,吃也不能白吃,你们会节目的演几个,吹拉弹唱什么都着,只要不是封资修。大家一堆热闹热闹。这段时间事多,社员们都提不起来精神头,你们带个头,鼓舞鼓舞。我还要去公社一趟,你们吃好喝好就去上工啊。”
公社大院静悄悄的。梧桐树叶子落了一地,风刮的到处飞,有的树叶上还带着霜花。这些年县里在搞“一二三”运动,就是生产队长要干满三百天农活,大队干部要干满二百天农活,公社干部要干满一百天农活。公社这些头头脑脑们下乡的下乡,蹲点的蹲点,很多事情就在现场办了,除了公社开会,大家很少会办公室待着。
人武部在大院的最后一排,张部长办公室就在东头第一间。
高队长伸头一瞅,办公桌里外各坐了一个人,一个头发花白的瘦老头,穿着半旧的中山装;一个人高马大,军人打扮,两个人看着都眼生。张部长对着瘦老头,毕恭毕敬的站在那里。
看见高队长在那里探头探脑,张部长跟他点点头,说,外头等我一会,我今个正要去你们大队,有什么事路上讲吧。
瘦老头站起来说,“小张啊,既然你有事,你去忙你的。下午县委县政府有个会,我们必须马上赶回去。该说的都说了,文件你也看了,你马上着手去办吧!形势喜人,形势逼人啊,该抓紧的必须抓紧,不要拖泥带水!”
张部长把人送出公社大院:“钟委员放心,一切照你和县革委的指示办!”
张部长和高队长一起走上大公路,走了一里光景,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都在想心事。最后还是张部长开了口:
“高有田,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看你一脸的没精打采,怎么回事?”
“啧!”高队长啧了啧嘴说:“生产队缺个会计。”
“我记得你们新庄生产队的会计不是周雷么?干得好好的,怎么?贪污了?还是腐化了?”
“生产队穷的卵子打板板响,他上哪贪污?你干个武装部长,也不能见了个人就当坏分子!”
“咦,你个高驼子!我没得罪你啊!怎搞讲话就像吃枪药?我怎么就见人就当坏分子了?新庄如果有坏分子,你就是头一号我看!讲吧,到底什么事?”
“周雷这家伙肿蛋的很,名义上是会计,也就只能记记账,管管账本子,前年生产队分红,算了十天账,还错的一吊糟。”
“那肯定不着啊!也没听见你们生产队账目不清嘛!”
“那不都是马呆子在后面帮忙的么!周雷干十天搞不好,马呆子一个晚上就搞的一抹平了。”
“你什么意思?”
“你看能不能……”
“打住!刘道如、刘道意两兄弟领着母亲坐在政府要人呢,人家那是血海深仇!连马呆子兄弟都在告状。那时候多少人家破人亡,这笔账必须清算!我已经挨骂了。我觉得骂得好!我们的思想就是跟不上形势了!你也要提高自己的觉悟,你不能连马呆子的兄弟都不如吧?”
(六)
对社员们来说,吃饭是大事,吃肉是喜事。吃肉总是让他们联系到了过年过节这样喜庆的日子。实际上,新庄社员们觉得打拼火比过年还喜庆。
下午只干了一爿活,王丰收就喊社员们收工了:“不干了!不干了!收家伙!收家伙!都到稻场棚吃肉去!家里头有动弹不了的,上学的,出去没回来的!回家讨装菜的家伙!往大的拿啊,别到时候装不下!”
一眨眼功夫,就剩王丰收还在梯田上。周雨子已经下了梯田,见王丰收还在上面转来转去,就停了下来,“王队长,你怎搞还不走?”
“听见有肉吃,一个个饿鬼投胎似的,比兔子还快,都蹿了。什么觉悟你讲!你瞅瞅这干活家伙,横七竖八,甩的满到处都是!不归一归,明个他们来上工又个个像切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这不耽误事吗?”
“这倒是,我帮你吧!”说着就把洋镐,大锹,畚箕什么的都往一块归。“这早早晚晚天凉了哈!我给你打的毛线衣怎搞不穿?”
“这天还不冷嘛,我还一天到晚出汗来,那么好的衣裳干活那能穿?再讲你瞅瞅新庄生产队,除了下放学生,老反革命陶敏轩,也没哪个穿毛线衣嘛。这场子我一个人着了,你还是到我家把我的笛子拿到稻场棚去,我妈晓得搁在哪,问她一声。高队长叫我出个节目呢!”
“宣传队不是有笛子吗?就在文化室柜子里。王丰收!怎搞一说正事你就打岔?”周雨子有些幽怨地瞅了王丰收一眼。
王丰收装作没看见:“你们那买来的笛子我用不惯,吹起来跟哭丧似的,我只用自己做的。”
太阳还没有落山,远远就能听见孩子们的嬉闹声。哪个在拿着宣传队的锣鼓玩,“咚”、“嚓”、“咚”、“嚓”,有一声没一声的响。稻场边的牛棚里的老牛也在凑热闹,“哞哞”的叫着,声音洪亮而突出。小队部上面烟气腾腾。稻场上已经聚了不少人,三三两两,打打闹闹。
社员们走进稻场棚,就闻到一股异香,周雷家的柳小翠,高队长家的王荣,路娟、申兰,剁肉的剁肉,炒菜的炒菜,搁火的搁火,几个人忙得热火朝天。有些人就蹲下身来帮着摘葱、剥蒜、捶大椒子。
王丰收将将下山,高队长就把他喊到了仓库值班室,说了张部长的意思,“实话实讲,马呆子这些年表现不错。解放的时候吧,也带头造了还乡团吴瞎子的反,吴瞎子就是他亲自毙的么!但功是功过是过,他当伪保长的时候,虽讲没听见欺男霸女,可是抓壮丁,逼捐抢粮的事他可没少干,也确确实实逼死了不少人。这么罪大恶极的人,什么不是该的?”
商议好了。高队长就去找刘道如。王丰收来到文化室,给马呆子解了绑,说:“一会吃饭了。”
马呆子说:“广播我也听了,生产队的报纸我也瞅了,这回子我是跑不掉一死了。我不怪任何人,都是自家作的。老话讲千丈有头,万丈有尾。瓦屋头上雨,点点落旧窝。又讲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我死十回八回,真没半句屁话,那时候年轻,没想后路。我眼下就想求求你跟高队长,我老婆孩子还指望生产队照应着,给个活路。”
“这个,你放心吧!共产党不是你们那个黑暗政府,从来一是一二是二!”
“开饭啦!开饭啦!”
院子里摆了一溜桌子,桌子上摆满了野鸡板栗、辣椒兔肉、黄羊粉丝、炒干子、白菜豆腐,红的、绿的、黄的、白的,青的、褐的,各种各样的香气包裹了整个稻场棚。
社员们兴高采烈,一边吃一边家长里短东拉西扯。讲到高兴的事,就是一阵爆笑,笑声直震的人头昏耳鸣。从太阳落山一直吃到月亮出来。
忽然一阵锣鼓声在稻场上响起来了,吃饱喝足的人纷纷拥出去。
稻场棚已经搭好了台子,两盏汽灯把天地照得雪亮。开场锣鼓过后,王丰收拿起笛子,吹起了《扬鞭催马运粮忙》,冯芳芳拉着手风琴伴奏,时而还有锣鼓声托着气氛,真是好听极了!
周雨子和卓梦娅合唱了《翻身道情》——
“太阳一出来,
哎咳哎咳哎咳哎咳哎咳
满山红哎哎咳哎咳呀!
共产党救咱翻了呦嗬身哎咳呀,
旧社会咱们受苦的人,是人下人哎哎咳哎咳呀,
受欺压一层又一呦嗬层哎咳呀,
打下的粮食,地主他拿走,哎咳呀!
咱受冻又受饿,有谁来照应啊,哎咳呀!
……”
两人唱的痛快淋漓,高亢激越,鼓舞人心。一首歌唱完,台下掌声一片。
后面就是李凯歌和冯芳芳二人合作的诗朗诵了:
“透过一层轻纱似的薄雾,
月亮洒下了它的幽光,
它凄清的照着一片林木,
照在林边荒凉的野地上。
在枯索的科天的道上
三只猎犬拉着雪橇奔跑,
一路上铃声叮当地响,
它响得那么倦人的单调……”
冯芳芳还在那里搔首弄姿,一本正经,虽然一副娘娘腔,倒也声情并茂。刚朗诵了一半,就听有人大叫:
“不好了!李二海庄子失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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