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金昨晚喝多了,半夜醒来,感觉胃里像着了一团火,从喉咙到口腔被这团火烤的快要脱了皮。老金从床头柜摸起水杯,仰脖将杯子里仅有的几滴水滴入嘴里,水接触舌头的那一刻,老金仿佛听到了刺啦一声。
开了床头灯,老金趿拉着拖鞋到客厅饮水机上接了一杯凉水,然后一口气喝光,又接了一杯,喝掉一半,然后再接满,慢慢悠悠的晃进卧室。
老金把接的一杯凉水喝完,重新躺回床上,身旁的妻子翻了一个身,嘴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话,又睡去。老金则睡意全无,拿起手机,按亮屏幕,手机屏幕上出现老金抱着一个婴儿的照片。婴儿是老金的外孙,刚出生不到两个月,这张照片是外孙满月时,老金让女儿给照的,然后老金又让女儿把这张照片设置成自己手机屏保,没事的时候老金就掏出手机看一眼。
此时看着手机屏幕上可爱的小外孙,老金嘴角又不自觉的弯了起来,妻子把他这个表情称为傻笑,说,一辈子没见他冲自己这么笑过。就在他忘情地傻乐的时候,一个电话打了进来,电话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看着来电的名字,老金心里一紧,这个时候张国良来电话,肯定是出大案子了。
老金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刑警队长张国良急切的声音。
师父,有任务了,双井镇流岔村发生了命案,你现在下楼,我让小王去接你。张国良的声音裹挟着屋外的寒风吹进了老金的耳朵里。
老金喜欢喝酒,也能喝酒,人送绰号公斤肚。年轻时,局里搞接待,经常让老金去陪酒,老金每次都不负众望,曾创下一顿饭喝下两斤白酒,撂翻友邻单位五条大汉的壮举。那时老金还在基层派出所当副所长,局领导觉着这么一个人才在基层派出所可惜了,不如调到局里办公室专门搞接待。局领导找老金谈话,老金不愿意。领导说,别人都是削尖了脑袋往机关钻,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不愿意来机关的。老金说,我愿意来机关,但我不愿意到办公室,我想去刑警队,不过请领导放心,去了刑警队我也不耽误陪酒。就这样老金到了刑警队。
2、双井镇距县城三十多公里,去年刚修通高速,开车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但流岔村因为地处偏僻,道路崎岖,虽然距双井镇不到十公里,老金他们这辆破桑塔纳足足开了半个小时才到。
车子一进村,远远就看见队里那辆丰田越野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前,低矮破旧的土坯门楼周围聚集着二三十个村民。
队里新来的实习生小李正站在警戒线外维持秩序,看见老金过来,机灵地把警戒线抬高,老金弯腰从下面过去。
穿过阴暗的门洞,向右一拐来到院子里,院子其实很宽敞,但四处乱扔的杂物让偌大的院子看起来凌乱不堪。院子的北面是两间土窑,窑脸上白色的墙皮已经剥落的差不多了,露出黄土的颜色。靠西的一间窑洞窗户上竟然还糊着白色的麻纸,不过已经破损不堪,白色的麻纸像破布般在木头窗棂上随风飘荡,看起来久无人住的样子。另一间窑洞的门口站着几个人正在抽烟,其中一个是刑警队长张国良,另一个是双井镇派出所所长程爱国,还有一个中年人是流岔村的村长。看到老金走过来,张国良点了一下头,老程则从兜里掏出一支烟递给老金。程爱国和老金在一起共过事,老程平时到局里办事,看见老金总要调侃几句,而此时则面容严峻。
老金接过烟,问,死了几个啊?
三个,张国良刚想开口,旁边的村长抢先回答道。她爷爷,她叔叔,她孩子全死了,村长接着说道。
谁爷爷,她是谁?老金疑惑地看着村长。
贾鲜花,村长说。
就是报案人,老程补充道。
老金朝窑内看了一眼,队里技术组的两个小年轻在师傅老李的带领下正在忙活着。老金抬腿跨进窑内,张国良在后面喊了一声“师父”。老金回头疑惑地看着张国良,张国良盯着老金手里的烟说,师父,抽完烟再进去。
老金愣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烟扔出窑外。技术组的老李说,没事,抽吧老金,现场都勘察完了,嫌疑人也确定了,抽吧,没事。
老李是一个身高一米八,体重超过250的大胖子,年龄和老金同岁,和老金是同一年进的公安局。不过老金是当了六年兵,退伍后分配到县公安局的,而老李是在县公安局食堂干了六年大师傅转正的。刚开始管后勤,后来不知托了什么关系调到了刑警队。
一进窑洞的左手位置盘着一个土炕,炕上有一具男尸。男尸浑身赤裸,身上有多处刀伤,其中几处深可见骨。死者身下的被褥被血浸透,原本因长久不清洗黑油油的被褥在血的浸染下变成一种奇怪的黑紫色。被褥冒出的臭味儿和血腥味儿混合在一起把老金呛得有点喘不过气。老金回头看看门外的张国良和老程,明白他们为什么站在屋外抽烟了。
老金把目光移向窑内,窑洞中间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旧到看不出颜色的老式木桌,桌子旁边躺着一具幼儿尸体,幼儿扎着两个小辫,应该是女孩儿,年龄在两岁左右。光从外观看,尸体没有明显伤痕,但细看瘦小的脖子处有一圈明显的掐痕,且脸色呈酱紫色,应该是窒息而亡。老李正指挥其中一个徒弟给幼儿尸体拍照。老金把目光从幼儿尸体上移开,寻找第三具尸体,看了一圈没有找到。
不是死了三个吗?老金问道。
老李用手指了指窑洞后面。窑洞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两个笨重的箱笼,其中一个开着盖子。老金走到箱笼跟前,一具尸体蜷缩在里面,让老金赫然的是,这具尸体的头被砍了下来,扔在尸体的屁股位置。箱笼的下半部分放着少量的衣物,不过也已被大量的鲜血浸透,箱子底部有少量鲜血顺着缝隙渗出,在箱子底座上划过,形成两道并不显眼的血痕。
老金走出窑外,老程说,怎么样?
老金不明就里,什么怎么样?
味道怎么样?
嗨——!
老金接过老程递过的香烟,点上后深深抽了一口,转头问张国良,报案人哪去了?
送县医院了?张国良答。
怎么了,受伤了?
耳朵被嫌疑人撕裂了,脸上被用刀划了一道口子……。
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村长再次插嘴。
孩子?谁的孩子?
贾鲜花的呗,还能是谁的?村长把眼睛一瞪,看样子准备跟老金好好唠唠。一旁的张国良看了看老程,老程冲张国良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看样子两个人已经领教过村长的能说了。
师父,这儿已经差不多了,要不咱们去县医院看看报案人。
老金看看张国良,心领神会。
老李——,一会儿县医院的车来了,把尸体拉走就行了,张国良冲窑内的老李喊了一句,然后就和老金、老程走出院子。
3、老金今年55岁,张国良今年43岁,两人整整差了一轮。张国良是正儿八经的省警校毕业,专业是刑侦,从学校一毕业就被分到了县刑警队。张国良来刑警队的时候,老金是刑警队的副队长,队长邢为民让老金带带张国良,于是张国良就跟在老金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师傅叫起来,逢年过节还会提着东西上门看望老金。老金媳妇说,张国良着小伙子不错。老金瞪着眼训斥,你知道个啥,给你点东西就不错了?媳妇听老金话里有话,便追问,怎么了?老金不吭声,再追问下去,老金便训斥媳妇多管闲事。
其实刚开始老金挺喜欢自己的这个徒弟,人勤快,又聪明,长得还精神,办公室的几个小姑娘见天往刑警队跑,说张国良长的像古天乐,大家都跟老金开玩笑,说老金收了个明星当徒弟。不过有一次出现场让老金对张国良有了点看法。县城一所小旅馆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一名四川籍性从业者被赤身裸体掐死在一个简陋的双人间内,老金领着张国良赶到现场,一进屋老金习惯性地点了一支烟,张国良直愣愣地跟老金说,师父,现场不能抽烟。老金回头看着张国良,张国良一点不惧师父的目光,接着说,这样会破坏现场。老金心说,老子干了十几年刑警,还没听说过在现场不能抽烟。
其实出现场抽烟已经成了刑警队的一个传统,特别是碰到凶案,现场里的血腥味,尸臭味儿能把人熏死,全凭抽烟顶着。老金没理张国良,叼着烟就去翻床上的被子。
张国良说,别动师父,咱们还是等李师傅他们来了勘察完现场再说。
老金说,他一个做饭的懂个屁。
此后出现场,张国良除了纠正老金抽烟的毛病外,还对老金的办案手法提出种种意见。老金就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仗着念了几天大学,就敢对干了十几年的老刑警指手画脚,便开始对这个徒弟爱搭不理。张国良知道师父对自己有意见,但还是该叫师父叫师父,该提意见提意见,逢年过节一次不落的提着东西上门看望师父师娘。
三年以后,队长邢为民因为在饭店喝醉酒和邻桌客人起了争执,竟然掏出手枪朝天开了一枪,此事在小小的县城内引起不小的轰动。处理结果很快下来了,邢为民被拿掉了队长职务,调到后勤当司务长去了。本来大家都以为身为副队长的老金顺理成章的会接过队长职务,但没想到局里任命刚进队三年的张国良为队长,局里给出的理由是,响应省厅提出的领导岗位年轻化、专业化的方针政策。其实背后的原因局里上下都清楚,张国良这次能上,凭的是当县政法委书记的老丈人。这件事让老金和张国良彻底决裂,老金请了三个月病假回家休养去了。
张国良提着东西上门看望,老金在厕所躲了一个小时。张国良知道师父铁了心不见他,留下东西走了。老金从厕所出来,看着张国良留下的东西,埋怨媳妇,非逼着媳妇给送回去。媳妇说,要送你自己送去。老金让女儿去送,女儿说,你们大人的事,我就不参合了。老金没办法,把东西扔到了楼下的垃圾箱,媳妇又给偷偷捡了回来。
在老金请病假的期间,县农行发生了枪击案。农行保卫科长赌博成瘾,欠下了巨额外债,便萌生了抢劫金库的念头。一天深夜,这个保卫科长利用职务之便,以金库内摄像头不清为由,让守库员打开金库门,然后用一把仿五四式手枪枪杀了两名守库员,抢走了库内的两百万现金。疑犯的行踪很快被警方掌握,张国良在带队抓捕过程中被嫌犯打穿肺部,要不是抢救及时,小命就
没了。老金知道后,买了一大堆礼品到医院看望徒弟,两人关系又回到从前。
4、贾鲜花自己也记不清交了多少个男朋友,也记不清自己跟多少个男人上过床,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跟自己上过床的男人肯定比跟自己交往过的男朋友多,最少多两个。
贾鲜花是跟着爷爷和叔叔长大的,在她一岁多的时候,父亲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母亲抛下她改嫁了。从此她就跟着爷爷和三十多岁的叔叔一起生活。贾鲜花奶奶死的也很早,早到贾鲜花他叔叔也记不清自己娘长什么样子。贾鲜花叔叔没结过婚,是个光棍儿。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一天晚上,贾鲜花感到有一个男人压在自己身上,她想叫,但被那个人捂住了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脸,是他叔叔。她扭头去看身旁的爷爷,爷爷翻了个身,背朝她继续睡去。
小学毕业后,上了一年初中,贾鲜花便辍学了。辍学后,贾鲜花便跟着四邻八村的坏小子们瞎混。她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还学会了骑摩托车。她把头发染成黄色,染成红色,染成紫色,染成街上流行的各种颜色,骑着125摩托车和一群坏小子在乡间的水泥路上风驰电掣。自从和坏小子们混在一起后,她就很少回家,在这个坏小子家住几天,再去另一个坏小子家住几天,有时突然消失一段时间,大家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一段时间后又回来了,原来她到网上认识的坏小子家住了一段时间。住来住去,就把肚子住大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坏小子的,不过没事,打掉就行了,回家养几天,出来照样骑摩托车,照样去坏小子家住。
十八岁那年,邻村一个放羊的小伙子找了媒人上她家提亲,那时她刚做完第三次人流手术,正躺在家里唯一的土炕上养身子。爷爷觉得不能让她再这么疯下去了,早点找个人嫁出去是正经事,爷爷问她意见,她说,无所谓。
婚期很快定了下来,彩礼钱要了三万,外带几身新衣服,一条金项链,一个新手机。放羊小伙为了娶媳妇,咬着牙把多年放羊积攒的几个钱花了个精光,还借了一万块钱的外债。
离结婚的日子还剩几天的时候,贾鲜花的叔叔上门找放羊小伙。放羊小伙子正在给自己住的破窑刷石灰,看见贾鲜花叔叔来了,赶紧掏烟。贾鲜花叔叔摆摆手说,我来是跟你说一声,我侄女不想嫁你了,然后掏出一万块钱放到放羊小伙手里,这是退你的财礼钱,然后转身就走了。
放羊小伙生性老实木讷,又无父无母,碰到这种事连个出主意、做主的人都没有。后来一个本家叔叔听说此事,拉着侄子到贾鲜花家讨要剩余的彩礼钱,不过被贾鲜花叔叔一句话给顶了回来。贾鲜花叔叔说,还要彩礼,他跟我侄女睡了半个多月,白睡了?
之后的几年时间里,陆陆续续又有三四个提亲者上门,遭遇和放羊小伙如出一辙,直到梁志强上门。
5、今年的冬天与往年相比显得格外冷,老金跟着张国良跑了两趟邻省,进了一趟大山,回来就感冒了,鼻涕流的跟自来水似的,大喷嚏一个接着一个。张国良让他回去休息,老金瞪他一眼,接着擦鼻涕,打喷嚏。
流岔村杀人案,由于死亡超过三人成了省厅重点督办的大案要案,局里成了1.12专案组,局党委书记亲自挂帅任组长。身为刑警队长的张国良干脆住到了办公室,整夜整夜的开会讨论案情,戒了半年的烟又重新抽了起来,半个月下来,张国良看着比以前老了十岁。
县城大街小巷的电线杆子上、公交车站牌上都贴着一张白字黑字的悬赏通缉令,通缉令的右上角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男子面色阴郁,左眼位置没有眼珠,取而代之是一个仿佛葡萄干的伤疤。通缉令中仔细描述了犯罪嫌疑人可能穿的衣服款式和颜色,还指出犯罪嫌疑人有乞讨经历,如有群众提供线索并最终确认可得赏金五万元。通缉令级别为B级。
通缉令张贴出去后,很快收到几条群众提供的线索,但经过核实被一一排除。张国良让手下的兄弟把县域内省道、国道凡是安装有监控探头的都看了个边,没有发现嫌疑人的身影。按照贾鲜花提供的线索,嫌疑人很有可能骑摩托车往邻省方向逃窜,但通过调阅本县通向邻省唯一一条国道的监控视频,没有发现嫌疑人的踪影,那么这就剩下两种可能,一种是嫌疑人没走远,还躲在双井镇的某个村子里;另一种可能就是,嫌疑人通过山路逃向邻省。张国梁派出两路人马,一路以流岔村为圆心,对流岔村周边几个村子进行摸排,重点对嫌疑人的朋友、亲戚进行走访。另一路规模庞大的队伍则进入大山,对嫌疑人可能走的山路方向进行撒网试搜寻。案子发生第五天的时候,搜山组传来消息,在距流岔村大约10公里远的大山里发现了嫌疑人骑的摩托车,这个发现让张国良激动不已,这就基本锁定了嫌疑人的逃窜方向,但看着眼前的茫茫大山,张国良又犯了愁。在这方圆上百公里的大山里找一个人无疑于大海捞针,不过幸好现在是冬季,万物萧瑟,嫌疑人想在这大山里找吃的基本不可能。老金给张国良出了一个主意,让张国良在山下的各个村庄都张贴通缉令,包括邻省的村庄在内。
半个月过去了,除了发现嫌疑人的摩托车,其他一无所获。在山上蹲守的兄弟也大都撤了下来,搜山进行了四轮,连嫌疑人一根毛都没看见。张国良怀疑,嫌疑人是不是给自己玩儿了一招声东击西,故意把摩托车扔在哪里,扰乱警方的视线。老金说,别瞎猜了,你是不是破案剧看多了?这小子肯定还在山里猫着。你让弟兄们到山下的村子里走访一下,看有没有谁家丢了东西,例如吃的、衣服什么的。
6、梁志强家里弟兄两个,梁志强是老二,上面有个哥哥叫梁志勇,比弟弟大两岁。梁志强五岁的那年跟着哥哥摘柿子,柿子树长在玉米地旁,当时正值农历九月,地里刚收完玉米,一人多高小孩儿胳膊粗细般的玉米杆子被割倒后,地里光秃秃的只剩下锋利的玉米茬子如利刃般插在地上。农村孩子不像城市里的孩子一样,有各种玩具,有游乐场,有动物园去玩耍。农村孩子的乐园是池塘,是大山,是柿子树,是大自然里一切可供玩乐的东西。
正是柿子成熟的季节,柿子树上的叶子快掉光了,只剩下满树红彤彤的柿子,像挂了一树的小红灯笼。哥哥爬了几次没爬上去,于是跟弟弟说,你推我一下。弟弟双手推着哥哥的屁股,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哥哥推上树。
哥哥,我也想上去,弟弟在下面喊。
哥哥爬到树干上,伸下胳膊说,来,我拉你上去。弟弟踮起脚尖,使劲去够哥哥伸下来的手,但是够不到。
哥哥说,你在下面等我,我一会儿摘上好柿子给你。
弟弟抬头看着哥哥,点点头。
哥哥越爬越高,弟弟仰着脖子看哥哥爬,脖子都酸了。弟弟低头看看四周,几个熟透的柿子掉在地上,红红的,软软的,摔裂的口子里流出粘稠的如蜂蜜般的汁液。弟弟弯下腰,伸出手指,沾了一点伸进嘴里,真甜呀,比蜂蜜还甜。
志强——,志强——,哥哥在上面喊。
唉——,叫我干啥——?
我摘了一个好柿子,我给你扔下去,你看着点啊!
哦——,你扔吧——。
一颗红红的柿子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落到地上,弟弟撒腿向落点跑去。柿子就在眼前,弟弟已经抬手准备去捡,但就在这时,他的裤腿好像被从地下伸出的手扯了一把,弟弟重重的向前摔去,左眼正好撞到锋利的玉米茬上,瞬间血肉模糊。
梁志强成了独眼龙。独眼龙这个外号是上小学时班里同学给起的,究竟是谁先叫起来的,梁志强自己也弄不清楚,反正谁叫他独眼龙,他就跟谁打架,打起架来不要命的劲头,让比他大好几岁的孩子都发怵。有一次一个高年级孩子叫他独眼龙,他没吭气,等那孩子转过身不注意的时候,他拿起半个砖头朝人脑袋上给了一下,当时血就下来了,为了此事,他被父亲打的好几天下不了床。
还有一次,他上学迟到,老师说,独眼龙,你站到外面去。同学们哈哈大笑,他当时恨不得杀了那个老师。
他走出教室,在校园里站了一会儿,教室里传出老师和学生的念书声,老师念一句,学生跟着读一句,老师夹杂着浓浓乡音的普通话在梁志强听来格外刺耳。他抬头向村后望去。此时正是雨季,一场大雨过后,翠绿的大山掩映在山间升腾起的浓浓水气中。梁志强抬腿向浓雾缭绕的群山走去,他爬上一座山丘,然后又爬上一座更高的山丘,他的目的地是村后最高的一座山顶,可是那座山太高了,爬了还不到一半,他就累的爬不动了。他回头看看,太阳出来了,山间的水气被风吹散,小小的山村以另外一个视角出现在他的眼前。小山村平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角角落落,从这个居高临下的视角看起来尽然陌生起来。一个个或新或旧,或灰或红的房顶像一片片小小的拼图散落在小小的山坳里。梁志强仔细辨认着,这片灰色的拼图是我家,这片红色的是学校,我要是有颗手榴弹就好了,非把这狗日的学校炸了不可。
小学五年级时梁志强用小刀扎了一个同学的肚子,原因是这个同学在他背后叫了一声“独眼猪,这个革命性的外号,重新点燃了同学们的热情,同学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其中包括他一直偷偷喜欢的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王丽雪。梁志强掏出身上用锯条制成的小刀朝这名同学扑去。由于正值冬季,厚厚的棉袄救了这个同学,刀尖在这位同学的肚皮上留下一个浅浅的伤口,但这足以让老师大惊失色。他被两位老师送回家里,放牛回来的父亲没等老师说完,就抽了他两牛鞭。有轻微精神病的母亲看见儿子被打,冲着志强父亲骂道,你妈个逼,别打我儿子。
志强不上学了,父亲让他上山放牛,他很高兴,这个学他早就不想上了。
每天早上,他把牛从圈里赶出来,学着父亲的样子,嘴里向牛发出各种指令,慢悠悠的向村后的山上走去,牛脖子上的铃铛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路过小学校的时候,校园里玩耍的同学都跑出来看他,每到这时他都使劲抽打走的最慢的那头牛。
放了三年牛,他去了深圳。
哥哥在深圳一家电子厂打工,他去投靠哥哥。哥哥领着他去见厂里负责招工的湖南小伙子。湖南人看了他一眼,说,厂里不招残疾人。哥哥想跟人家好好说说,他扭头摔门而出。
哥哥说,你的脾气要改改,外面不比咱们村,你这脾气要吃亏的。
他说,要不是你在这里上班,我早就跟他干起来了。
深圳厂子多,活儿并不难找,在同村老乡的介绍下,他在物流公司找了一份活儿。
每天的工作就是装卸货物,没啥技术含量,凭的就是一把子力气。由于年龄小,刚开始他有点吃不消,不过幸好有一个东北大爷和他在一块儿干活儿,东北大爷看他可怜,便让他拣轻的搬,重的留给自己。他很感激这位东北大爷,便想找个机会报答,他看见东北大爷爱喝酒,便买了一瓶白酒偷偷塞进东北大爷的被子里。不过这瓶酒并没有进到东北大爷的肚子里,晚上睡觉的时候,这瓶酒在东北大爷猛烈拉开被子的动作中掉到了地上,一时间整个宿舍里酒香四溢。东北大爷看着满地的玻璃碴子,再看看一脸心疼的梁志强,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东北大爷啥话也没说,到街上又买了一瓶,外加一袋花生米。
那晚是梁志强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醉酒,醉酒后的他把十几年的苦闷一股脑的说了出来,说到后来嚎啕大哭。东北大爷说,没事兄弟,以后谁要欺负你,就往死里整他。
半个月后,东北大爷因为喝酒,得了脑溢血,老板通知他家里人来把他接走了。东北大爷走后不久,来了一个四川小伙子,年龄比梁志强大几岁。四川小伙也爱喝酒,一喝就多。喝多了酒见谁骂谁锤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一次,四川小伙又喝多了,在宿舍里大喊大叫,梁志强累了一天,让他小声点。四川小伙说,锤子,你个独眼龙,再给老子说一遍。梁志强没再说一遍,而是操起一把平时干活儿起钉子的锤子给了四川小伙一锤子。四川小伙瞬间好像被抽去了筋骨,软绵绵的倒在地上。
7、冬日的寒风吹过光秃秃的荆棘丛,发出尖利的类似于口哨的呼哨声。梁志强躲在一块儿巨石下面已经十多天了,靠着捡拾野核桃和已经风干的野果,他勉强支撑到现在。
大山一处山崖下有一条暗流,是小时候他放牛时发现的,多亏了这条暗流让他不至于渴死。巨石下面有一个能容一人藏身的洞穴,也是他放牛时发现的,放牛时遇到下雨,他时常躲在这块巨石下的洞穴内避雨。
他此时所在的大山离自己村子只有五六里山路,距流岔村也只有十几里。杀人后他扔掉摩托车,翻山越岭走山路来到这里,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可能是他对这里比较熟吧。在这逃亡的十几天里,白天他就躲在巨石下,傍晚才到山崖下喝水,实在饿的不行他才会在白天到附近找野核桃和野果吃。有一次,在找野核桃的过程中,他差点被放羊的羊倌发现。
此时他蜷缩在洞穴内,听着外面呼哨的风声,他不知道自己要逃向哪里,有几次搜山的队伍就从他眼皮子底下经过,这使他觉得附近的山上到处都是警察,他只要一出去就会被警察抓到。但要在这洞穴里藏到什么时候呢?连日的饥饿让他出现幻觉的次数越来越多。
此时幻觉又出现了,他觉着自己现在正处在深圳的街头,夏季的烈日照在他身上,让他感觉又热又渴。他看着从眼前走过的男男女女,想张口求好心人可怜可怜他,但就在这时,几个警察突然出现,架起他就往车里塞,他猛然惊醒,脑子里又冒出那个困扰了他好几年的问题,那个被他用锤子砸倒的四川小伙到底死了没有?
砸完四川小伙后,他连夜从物流公司逃走,由于平时把发的工资都寄给了父母,他逃出来的时候身上还不到三十块钱,连回家的车票钱都不够。他想去找哥哥,但想到此时哥哥的住处可能已经被警察包围了,就等着他上钩呢,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所幸当时正值夏季,随便找个地方就能睡觉。他在公园、地下通道睡了几晚,身上带的钱也花光了,他就开始捡拾垃圾。有一次,天太热了,他掏完几个垃圾桶,实在热的不行就坐在树下乘凉,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身旁放着几块钱。他明白了,肯定是路人把他当成叫花子了。从此以后,他除了捡垃圾,还兼职乞讨。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他攒的钱早就够买回家的车票了,可他不敢去车站买票,万一警察在车站等自己怎么办,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可自己实在太想家了,特别是逢年过节看到别人阖家团圆的时候。有好几次他都走到火车站售票窗口前了,但看一眼售票大厅的车站派出所,他便逃命似的转身离开。后来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回家的办法——走回去。从南到北好几千公里,靠一个人的双脚步行走回去,谈何容易。
从深圳到他家,他整整走了六个月。启程的时候,正值盛夏,回到家的时候,小山村正下着大雪。他推开家门的时候,正在火上做饭的父亲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他叫了一声爹,说,我回来了,然后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8、贾鲜花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医院的病人走马灯似的来看她。一开始医生、护士还遵照警察的嘱咐,不准外人进她的病房,但架不住贾鲜花主动到别人病房找人聊天。包着一只耳朵的贾鲜花见谁跟谁聊自己家人被杀的那点事,爷爷怎么被杀的,叔叔的头怎么被割下来的,孩子怎么被掐死的,描述的那叫一个详细,绘声绘色,好像在说别人事情,把医生护士都弄的郁闷了,怀疑她是不是精神上受了刺激。医生把贾鲜花找人聊天的事告诉老金,老金说,她就那德行,你们不用管她了,她爱去哪儿去哪儿。此后便愈发不可收拾,流岔村杀人案弄的县城尽人皆知,医院里的病人听说被害者住到了这里,早就想一睹风采,一开始警察拦着不让看,后来医生不让看,现在听说没人管了,都跑过来看热闹。贾鲜花愈发得意,每来一拨人就把案发经过讲一遍,有时身旁的孩子饿了,哇哇大哭,她撩起衣服就喂奶,也不管看客中有没有男的。病人们听完贾鲜花的讲述,一出门就指着脑袋悄声议论,这女的这里是不是有毛病啊?
关于贾鲜花脑子有毛病这件事老金第一次见她就感觉到了。
从案现场回来的那天早上,老金和张国良去医院找贾鲜花做笔录。贾鲜花见到两人的第一句话就是,我饿了,去给我买两个肉夹馍。张国良和老金互相看看,差点笑出声。张国良让随行的小李去买肉夹馍,自己和老金坐到了另一张没人的病床上。老金准备开口问话,这时贾鲜花一旁的婴儿开始哭起来,贾鲜花抱起婴儿,撩起衣服,旁若无人的开始给婴儿喂奶,弄的老金和张国良一个低头看地板,一个扭头看窗户,好不尴尬。还是贾鲜花先开了口,问,梁志强抓到了吗?张国良说,已经派人按你说的方向去追了,你确定他是往那个方向跑了吗?
黑咕隆咚的,谁知道他往哪儿跑了?死东西,还准备让我跟他一块儿跑,我不想跟他走,他就拽着我耳朵,硬把我拉到摩托车上,耳朵都让这个王八蛋撕扯了。
那为什么后来又不让你跟他一块儿走了?老金问。
我说这孩子不是他的,他就急了,问我是谁的,我不告诉他,他就打我,还说要掐死孩子,我说,你掐吧,反正都是你老梁家的种。
贾鲜花的话让两个人越听越糊涂。
你是说这个孩子不是你跟梁志强的?张国良问。
反正不是他的就是他哥的,贾鲜花说。
老金又和张国良相互看看,虽然两人都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都是表达的一个意思,真是遇上奇葩了。
老金又习惯性的掏出烟,准备点的时候看了看贾鲜花怀里的孩子,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把烟又揣回兜里。贾鲜花看见了,说,给我根烟抽呗。
老金有点崩溃,指着贾鲜花说,你心真够大的,三个亲人都他妈因为你死了,你还跟没事人一样,要肉夹馍吃,还他妈想抽烟?要是我早一头撞死了……
张国良扯了扯老金,想让他冷静点。老金甩开张国良的手,起身摔门而出。买肉夹馍的小李正好回来,差点跟老金撞个满怀。
贾鲜花看着摔门而出的老金,说,不给就不给吧,发这么大的火干嘛?警察就了不起啊?报了案半天来不了,还好意思跟我发火。
贾鲜花的这句话好像提醒了张国良。张国良问,你到底几点报的警?
他往下砍我叔头的时候我就偷偷拿手机报了。
那时候是几点?
大概十一点多吧!快把肉夹馍给我拿过来,饿死我了,贾鲜花冲着刚进来的小李嚷道。
小李把肉夹馍递给贾鲜花,贾鲜花接过肉夹馍贪婪地吃起来,肉夹馍的汤汁滴到了怀里婴儿的脸上。
小李凑到张国良耳边悄声说,队长,双井镇派出所接到第一个报警电话后去过他们村,不过去了以后看见满村没一户亮灯的,以为是假报警,就回去了。
派谁去的?这不是玩忽职守吗?张国良俩眼瞪的溜圆。
两个零时工,已经被老程训了一早上了,后来这俩人觉得不踏实,早上四点多又准备去一趟,走到半道上,碰见了抱着孩子正往回走的贾鲜花。
张国良愣了半天没吭声,他知道,这事没办法追究责任。基层派出所在编的正式警察就两三个,剩下的全是零时工。零时工一个月挣那一千来块钱工资,五险一金什么都没有,不怕你处罚,大不了不干了,到哪儿挣不上这一千块钱呀?
贾鲜花两个肉夹馍已经下肚,吃完把沾满肉汁的脏手从雪白的被子上蹭了两下。小李看不过眼,说,你能不能爱护点公物。
贾鲜花嘴一撇,没理这茬,说,我快渴死了,给我弄点水喝。
张国良冲小李使了个眼色,小李气鼓鼓的出去了。小李出去后,老金又走了进来。老金重新坐到张国良旁边,看见贾鲜花怀里的孩子睡着了,便说,你先把孩子放下,我们再向你了解点情况。
贾鲜花看见老金一脸严肃,没敢多说什么,乖乖的把孩子放到自己身旁。
你刚才说你不愿意嫁给梁志强,梁志强是因为报复才杀了你一家三口,对吗?
对。
定了结婚的日子了吗?
算定了吧!
什么叫算定了?
定了。
财礼钱给了吗?
给了。
多少?
五万。
既然不结婚了,你给人退钱了吗?
退了两万。
为什么只退了两万?
我在他家住了两个月,要他三万块钱不多吧?
老金气的又把眼瞪的溜圆,张国良知道老金又要发飙,赶忙接过话头。
死者一共有三个,一个是你叔叔,一个是你爷爷,还有一个是你女儿,对吧?
对。
你女儿的爸爸是谁?
贾鲜花犹豫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那这个婴儿的爸爸到底是不是梁志强?
贾鲜花低头想了一会儿,低声说,我真不知道是他们兄弟俩谁的。
9、梁志强从深圳回来一个月后,他哥哥梁志勇也回来了。梁志勇见到弟弟,上去就是一脚。
原来,被梁志强用锤子砸倒的四川小伙没死,只是被砸晕了,醒来后没报警,而是第二天带着几个老乡找到了梁志勇,想从梁志勇这儿找到梁志强。梁志勇当然不知道弟弟在哪儿,于是四川小伙儿就把一腔怒气发到了哥哥身上,梁志勇被打的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虽然挨了哥哥一脚,但听说四川小伙儿没死,梁志强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反而高兴起来。春节过后,梁志强就到村子后头的采石场上班了,而哥哥梁志勇像变了一个人,每天吃完饭就躺在床上睡觉。正月一过,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梁志勇没一点走的打算,志强爹拐弯抹角的问老大今年有什么打算。梁志勇头蒙被子,瓮声瓮气地说了句,不知道,没想好。这一想就是一年,直到弟弟杀人。
10、梁志强已经将近三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饥饿正在慢慢瓦解他逃跑的意志,他想去投案自首,但一想到死在自己手里的三条人命,想到刑场上黑洞洞的枪口,他就退缩了,尽管饿死并不比枪毙强多少。
今天是腊月十五,圆圆的月亮在东方天空发出清冷的光辉,大山在月光的映射下愈发显得萧瑟、孤寂。梁志强慢慢从洞中探出头,然后将身体一点一点的挪出洞外,活像一个从坟墓中爬出的孤魂野鬼。
眼前的一草一木在月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异常清晰,他抬头看了看挂在东方的月亮。月亮太圆了、太亮了,有点不真实,他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圆这么亮这么大的月亮。月亮的下面就是梁志强的村子,灯光从家家户户的窗户里冒出来,犹如夜空中的星群。
也许曾着月光能找点吃的,他想着。但该去哪里找吃的呢?周围能找吃的的地方他已经找遍了,看看山下村子里亮着的点点灯光,他决定冒一次险。
下山的这条路对于他来说再熟悉不过,放牛时他无数次走过这条路,但现在连日的饥饿让他出现严重的低血糖症状,他像喝醉酒一样深一脚、浅一脚,东倒西歪的向山下走去,好几次他差点被脚下的荒草绊倒。村里的灯光离他越来越近,他仿佛已经闻见了村民们为过年做准备的炒肉的香味儿。他停下脚步,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自己应该到谁家去找吃的?回家肯定不行,到别人家也不行,最好是找一户家里现在没人的人家,但谁家现在没人呢?他想了一圈,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地方,学校。近几年,村里的小学校学生越来越少,原先三个老师,现在只剩下一个了,就是当年叫他独眼龙的那个老师。那个老师是外地的,一星期回一次家,平时吃住都在学校。现在学校肯定已经放了寒假,那个老师肯定回家去了,且不到开学不会回来,这样他的行踪一时半会儿不会暴露,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窃喜。心里有了目的地,他感觉自己的脚步也轻盈了不少。前方是一片荒地,枯草长的有一尺多深,穿过荒地再下一个坡就到村子了,他加紧了脚步,双腿蹚开及膝的荒草发出刷刷的响声,他眼前仿佛已经看见了那个老师屋子里的大米、白面、土豆、白菜。就在这时他的右腿感到触电般的剧痛,一股电流好像传遍了他的全身,他一头栽倒在荒草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两天,也许只有几个小时,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所土坯房子里,房子的房顶上破了几个洞,阳光从洞里照进来,形成几道明亮的光柱,照在他身上。他慢慢坐起来,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环境。房子的窗户还是老早以前的木头小窗,窗户上没有玻璃,是用纸糊的,不过糊窗户的纸已经破败不堪。
屋子的东南角有一盘土炕,炕上堆着几捆干草,西北角则堆着几捆玉米杆。他低头看看发现自己躺在屋子的正中间,身下铺着干草。他想起身看看,但刚一用力,右腿便感到钻心的疼,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右脚脚腕变成了黑紫色,而且还有一股肉被烧焦的味道。他小心地把裤腿往上褪了褪,露出的部分也全部是黑紫色。他使劲回忆自己到底是怎么受伤的,受伤的一霎那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但击中自己的又不像是子弹,而像是被电击中的。现在他发现自己并不在公安局,被警察发现的可能性被排除了,那到底自己是怎么受伤的呢?又是谁把自己弄到这里的呢?
他再次试着动了动受伤的右腿,钻心的疼痛再次让他放弃了站起来的想法。看来这次彻底逃不掉了,可能把我弄到这里的人已经报了警,警察说不定已经快到了。想到这儿,他反而坦然了不少,干脆重新躺到干草上,逼上眼睛,等着这个不知道是最好还是最坏的结局。
11、腊月二十一了,张国良本以为过年以前抓不到梁志强了,但就在他绝望的时候,110报警中心接到电话,在流岔村的一处废弃房子里发现了疑似梁志强的犯罪嫌疑人。张国强带着老金直奔流岔村。
梁志强被抓到的时候,整个人已经饿的脱了相,身上还冒出扑鼻的臭味儿,那是他受伤右腿腐烂冒出的味道。
报警的是村里一个老光棍,老金给老光棍做笔录,问他怎么发现的嫌疑人?老光棍说自己到房子里背干草时发现的。又问他知不知道嫌疑人腿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老光棍吱吱唔唔说不知道。老金看老光棍回答问题时眼睛躲躲闪闪,就知道他没说实话,便吓唬了几句。
原来老光棍爱好打猎,年轻时经常背着自造的土枪上山打山鸡、野兔,后来国家加强了对枪支的管控,老光棍的土枪被派出所上门给没收了。没了枪,老光棍就想其他办法,最开始是下铁丝网,但铁丝网只能网兔子,像野猪之类的就不行了。后来他听说汽车蓄电池经过改装可以打野猪,于是就搞了一台二手的装载机蓄电池,找人改装了一下,改装的人告诉他,这玩意经过改装电压能达到15000V,不用说野猪了,大象都能电死。
老光棍把这玩意儿安装到了有野猪经常出没的地方,本以为是冬季,村里人没人上山,不用担心电着人的问题,可没成想,刚装上一个礼拜,就电倒一个人,还是个通缉犯。
那天一大早,老光棍上山去看安装的高科技设备有没有收获,到地方一看,一个人躺在荒草丛里,顿时吓坏了,战战兢兢走过去,认出来是老梁家二小子。伸手探了探鼻息,人还有气。政府三令五申不让上山打猎,况且还电伤了人,虽然是个通缉犯,可一旦报了案,难免不受牵连,想着干脆一走了之算了,但一想如果自己走了梁志强肯定活不成,万一以后被发现,警察调查起来,自己的责任更大。思前想后,老光棍决定先把他藏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再从长计议。老光棍把他背到自家的老房子里,老房子在村子的边上,已经荒废了几十年了。
12、一个小时过去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梁志强等的警察还没来。饥饿如同一把钝刀子,不急不缓地折磨着他。腿上的肉也已经开始腐烂,好几次他被臭味从濒死的幻觉中弄醒。警察怎么还不来呀,他抓起身下的一把干草塞进嘴里,慢慢嚼起来,嚼着嚼着面前突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他盯着眼前的脸看了半天,终于认出是父亲。他大哭起来,边哭边说,爹,我饿了,饿死我了。转眼间他怀里多了一名婴儿,眼前的父亲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女的站在他面前,还笑着跟他说,你怀里抱着不是吃的吗?饿了就把这孩子吃了,反正又不是你的。
这女的怎么这么面熟呢?太面熟了,是谁呢……?你妈逼,这么快就把我忘了,我是贾鲜花呀。他恍然大悟,哦——,真的是贾鲜花。他想问贾鲜花要吃的,还没等开口,贾鲜花就把一个人头扔进他怀里。吃吧,这么大个人脑袋够你吃了吧?他吓的大叫起来,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四周墙壁雪白的房子里,一个中年男子凑过脑袋看着他,然后问了他一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问他名字的中年人是老金,老金这么问也只是例行公事,关于他的身份早已让贾鲜花确认过了。
他没有回答老金的问题,而是扭头怔怔地看着右手手背上用医用胶带固定的输液管。他想抬起自己的左手,发现左手被一副手铐拷在身下躺着的病床上,他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老金再次开口问道。
他好像现在才发现老金的存在,然后像盯输液管一样怔怔地盯着老金的脸,好像听不懂老金说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老金耐着性子第三次问这个问题。
这次他听懂了,但没有回答老金这个问题,而是开口问老金,我被抓了吗?
先回答我的问题。
他再次盯着老金看了一会儿,然后悠悠地说了三个字,梁志强。
13、大案终于破了,张国良松了一口气,回家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睡醒后,先给老金打了个电话,让老金年前不用到单位上班了,利用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休息,买点年货,过个好年。
老金听完,只嗯了两声,就把电话挂了,挂完电话跟旁边的媳妇说,看把这小子高兴的,忘了前几天愁的直挠头的时候了。
媳妇说,人家破了案,高兴高兴不行啊?
他破了案?要不是我让他在附近村里都贴上通缉令,那个老光棍肯打电话提供线索?
媳妇切了一声,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了似的,提供线索不是给五万块钱吗,你们公安局给人家钱了吗?
奖了两万。
不是五万吗,怎么才给了两万?
违法狩猎,还电伤了人,原先准备一分钱都不奖他,后来领导考虑到社会影响,怕打击群众协助破案的积极性才给了他两万。
那个杀人犯伤的重不重?
恐怕需要截肢,说完这句老金补充道,不准出去乱说啊。
切,这消息满大街都知道了。
满大街都知道了,你还问我干嘛?
我不是向你求证一下吗,对了,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杀人犯的?
不知道,老金扔下这句话,起身回卧室睡觉去了。
媳妇一脸怒气,盯着老金略显佝偻的背影,气鼓鼓地说,屁大点事,满大街人都知道了,还跟我保密。
梁志强被抓的第三天,医院将给梁志强做了截肢手术,右腿从大腿根儿以下全没了。手术前一天,公安局通知了梁志强家属,让家属来医院签个字。手术当天,梁志强父亲和哥哥梁志勇一大早就来到医院,张国良领着医生把情况跟梁志强父亲说了一下,梁志强父亲听完,说,他犯的罪不迟早是个死吗,能不能给他留个全尸?张国良又给他讲了半天法规政策。老头低着头想了半天,说,截就截吧,都是报应。
手术做的很顺利,一个多小时就做完了。手术做完后,一个医生从手术室出来跟在门外等的张国良说了几句话。张国良走到梁志强爹面前,说,你儿子截下来的坏腿,你带回去,还是让医院给处理了?
老头眼睛里泛起泪光,两行眼泪小溪般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了下来,一开始无声抽泣,继而嚎啕大哭。
我有话说,一旁的梁志勇说道。
张国良看了梁志勇一眼,好像刚发现这个人的存在。有什么话,你说吧。
那天到我家的那个人呢?我跟他说。
我是刑警队长,有什么话跟我说就行。
我只跟他说。
老金接到张国良的电话时有点惊讶,他不明白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年轻人为什么非要跟自己说。
老金在脑子里回忆着这个年轻人的样子,回忆着自己第一次见梁志勇的情景。
14、老金第一次见梁志勇时梁志强还没被抓到。老金和队里一名同事到梁志强家里找线索,梁志勇正好蹲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进门的两个人,梁志勇抬头看了一眼,便把头又底下了。看着这个头发蓬乱,脸色瘦削苍白,眼神涣散无光的年轻人,老金猜到了他就是梁志强的哥哥。
你爹在家吗?老金开口问道。
不在,出去了,梁志勇懒懒地回答。
就你一个人在家呀?
还有我娘,梁志勇没有抬头,只是伸手向背后的屋子随意地指了一下。
老金知道梁志强的娘有精神病,于是便对梁志勇说,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下你弟弟的情况。
梁志勇没抬头,也不说话。
你弟弟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梁志勇点点头。
他和家里联系过吗?
不知道。
贾鲜花你认识吧?
梁志勇再次沉默。
听贾鲜花说,那个婴儿是你的?
梁志勇猛地抬起头来,脸上一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的表情,随即在他的眼睛里,老金看到了升腾的怒火。
是她害了我弟弟,害死了她一家人……,梁志勇嘴唇微微动着,梦呓般地说出这几句话。
你说什么,老金蹲下身想靠近他听清楚。可是梁志勇眼睛里的怒火瞬间熄灭了,并再次恢复到原先的表情
,头比原先低的更厉害了。
老金觉着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转身往外走,一起来的同事例行公事般的跟梁志勇说了几句发现梁志强,及时报告等话。
老金接到张国良的电话立马来到了医院,推开门,老梁再次看到了梁志勇阴郁的眼神。
要跟我说什么说吧,老金开门见山说道。
是贾鲜花让我弟弟去杀人的,我弟弟被贾鲜花害了。
能不能说具体点?
贾鲜花在我家住的时候,找过我,跟我说,他叔叔在他小时候强奸了他,后来为了一直占有他,不让他嫁人,我弟弟杀的那个小女孩就是他跟他叔叔生,他让我杀了他叔叔,然后是我带着他远走高飞。
他为什么要找你?
嗯?梁志勇仿佛没明白老金这句话的意思。
我意思是说,贾鲜花不是你弟弟的对象吗?为什么要找你报仇?
她就是个公共汽车,谁都能上。
谁都行,谁都行……,老金嘴里玩味着这句话,她谁都行,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是谁都行?
是她先来勾引我的,不过我也没和她怎么样?
切,没怎么样,没怎么样为什么她要找你帮忙?老金语带讥讽,没怎么,贾鲜花为什么说那个婴儿有可能是你的?
放她娘个屁,我……,话到了嗓子眼儿,梁志勇又咽了下去,不说了。
你什么?
反正孩子不是我的,梁志勇低下头,然后又猛然抬起头补了一句,如果孩子是我的出门让车撞死我。
行了,不用赌咒发誓的。
老金从烟盒里掏出两只烟,将其中一只递给梁志勇,梁志勇接过去,点上,老金也点上,两缕青烟从两人指间的香烟上慢慢升腾起来,不一会儿,狭小的屋子里便烟雾弥漫。这是一间医生值班室,是张国良临时找人家医生借的。屋子里左右两边靠墙放着两张单人床,中间形成一个一米多宽的过道,过道靠窗的位置放着一个破旧的床头柜,床头柜上方是一扇窗户。此时老金和梁志勇面对面坐在两张单人床上,梁志勇低头默默地抽着烟,老金则看着窗外,不时回头看一眼对面的梁志勇。他在想,贾鲜花和梁志勇到底谁说的话是真的,虽然孩子是谁的和本案关系不大,但这个问题还是引起了老金的兴趣。
你的意思是说,你弟弟之所以杀人,是受到了贾鲜花的教唆。
肯定是这样,梁志勇将烟头扔到地上,用鞋底拧了几下。
这是你的猜测还是你亲耳听到的?
我猜的,如果让我听见,这事就不会发生了。
可你弟弟并没有向我们提过这事。
他被贾鲜花迷住了。
好的,你提供的线索我记下了,我们会对你提供的线索进行核实,老金站起来,看了看窗外,说,天快要下雪了,你和你爹赶快往回走吧!
哦,梁志勇起身往外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老金在背后问,你为什么非要找我提供线索,其他人不行吗?
梁志勇回过头,想了几秒钟,说,不知道。
梁志勇提供的线索无疑是重要的,他直接关系到贾鲜花是同案犯还是受害者的问题。老金将这个线索告诉了张国良,术后的第二天,张国良安排了对梁志强的第二次提审。
15、雪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当人们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窗外的世界已被白雪覆盖。老金走出楼门的时候,雪还在下着,院子里停的摩托车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老金用带着皮手套的手将摩托车座位上的学扒拉干净,骑上空踹了几下,然后拧开钥匙,猛蹬一脚,摩托车发出响亮的轰鸣声。
这么大的雪,别骑车了,到路边打个车去吧!老金媳妇将脑袋伸出窗外朝楼下的老金喊道。
老金抬头朝媳妇说,没事。然后挂挡,拧油门,压着厚厚的积雪小心翼翼地朝小区门口走去。
中午小宝过生日,在饭店,早点过去啊!媳妇的嗓门还是这么大,隔着摩托车的突突声,还是很清晰地传进老金的耳朵里。老金没回头,但脑子里出现了外孙那张胖乎乎的小脸。飘落的雪花迎面打在脸上,凉丝丝的,但他心里却暖洋洋的。
虽然昨天张国良再次嘱咐老金,让老金踏踏实实在家买年货,今天提审梁志强不用过来了,但老金还是骑着摩托车来到了医院。值了一夜班儿的小李看见老金,说,金队长,张队长不是给你放假了吗,怎么又来上班儿了?
老子还用他给我放假,老子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老金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说。
是是是,他是你徒弟,他还敢管你。
怎么就你一个人呀,小王哪儿去了?
他去吃饭了。
哦,他醒了没有?
醒了,昨晚两点多醒的。
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麻药劲儿过了以后,会很疼,他如果疼的实在受不了可以上止疼泵,可这小子疼的床单都抓破了,愣是没喊一声。
老金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行了,你去吃饭去吧,这儿我盯着。
小李走后,老金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梁志强正在打点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半个多月的逃亡生活,让他的脸看起来好像一个骷髅头。听到有人进来,他微微睁开了眼睛。
疼不疼?老金问。
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疼就说话,喝点止疼药。
他没说话,眼睛看向了窗外。
下雪了?他问。
是,下雪了,昨晚下了一晚上,老金也将目光移向窗外,我昨天看见你爹和你哥了。
梁志强将目光收回,看着老金。
你哥跟我聊了会儿?
聊什么?
聊你和贾鲜花,聊那个孩子。
梁志强眼睛望着窗外,不知在想着什么,好像在思考老金的话,又好像在想别的心事。老金也顺着他的眼睛看向窗外,窗外正在飘着鹅毛般的大雪,地面上已经铺了白白的一层,树木、车辆在白雪的覆盖下,都像披了一床雪白的棉被。人们在雪地里匆匆走过,所经之处,留下一连串模型般的脚印。
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是你哥的吗?老金突然问道。
那个孩子不可能是我哥的,梁志强说这句话时,眼睛还是看着窗外。
为什么?
我哥在深圳被人打了一顿,把那个地方给打坏了。
梁志强的这句话让老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但很快老金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梁志勇那张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脸。
那你为什么在贾鲜花说那个孩子不是你的而是你哥的时候要放了她?
梁志强将目光从窗外收回,仰起脸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盯着输液器里滴答、滴答的液珠。
我哥是为了我才那样的,他可能一辈子都不能跟女人……跟女人……那个了,所以我想让贾鲜花……,想让我哥尝一下女人的滋味儿。
也就说,是你主动让贾鲜花和你哥……那什么的?
是。
贾鲜花什么反应?
她让我给她两千块钱。
老金说,我操,这他妈什么女人?老金点起一支烟,狠狠抽了一口。
你为什么要娶这么个女人?
你看我这样子还能娶个什么样的女人?梁志强笑着反问。
那到底你为什么要放了贾鲜花,既然 你知道你哥哥不可能有生育能力?
让贾鲜花抱着孩子跟我走不是死路一条吗?
意思你不是因为贾鲜花的那句话才放了她,而是考虑到孩子的生死?
是,贾鲜花以为我不知道我哥那方面不行,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贾鲜花跟你提起过她和他叔叔的事吗?
没有。
那你知道他俩的事吗?
知道。
听谁说的?
我哥,在贾鲜花拒绝跟我结婚的时候,我哥告诉我的。
小李急匆匆的从外面走了进来,走到老金身边,在老金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老金脸色一变,转身走出病房。
16、梁志强在第一次提审时,就交代了所有罪行,犯罪经过和贾鲜花叙述的几乎差不多。梁志强因为不满贾鲜花叔叔阻挠自己和贾鲜花结婚,遂怀恨在心。当晚十点钟左右,梁志强喝了一斤酒后骑摩托车来到流岔村贾鲜花家。先是讨要剩余的彩礼钱,贾鲜花叔叔不肯给,于是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尖刀将贾鲜花叔叔刺死,贾鲜花爷爷当时已经钻进被窝里准备睡觉,看见儿子被杀,准备起身营救,被梁志强没头没脑的刺了十几刀,倒在炕上,最终法医鉴定为失血过多而亡。至于那个小女孩儿,据梁志强交代,是因为自己想让贾鲜花跟他走,贾鲜花不从,于是梁志强威胁贾鲜花,如果不跟自己走就掐死小女孩。贾鲜花说,你掐吧,反正我也不待见她。梁志强本来没想杀这个孩子,只是吓唬吓唬贾鲜花,但让贾鲜花这么一激,又想到这是贾鲜花和自己亲叔叔生的孩子,怒火中烧,将孩子掐死。
在问到为什么要将贾鲜花叔叔头砍下来时,梁志强交代,是因为自己实在太恨他了,砍头只是泄愤之举,没有其他目的。砍下头后,扔进像笼里,是想藏匿尸体,但后来觉得太麻烦了,再说也没这个必要,因此就放弃了。
鉴于当时梁志强身体过去虚弱,第一次审问到此就结束了。
雪越下越大,整个县城都被飞雪笼罩,雪片密集地从天空落下,仿佛泄愤似的要将人间埋葬。
风雪中,老金几乎是凭着感觉将摩托车骑到了县医院,途中还摔倒一次。
县医院住院楼下,四五辆警车闪着警灯停在楼前,楼门口已经拉起警戒线。老金冲进楼内,在一楼的大厅碰到了局里的领导,几个领导都面色凝重,主管治安刑侦的马局长,手里举着一只对讲机,对讲机里传出张国良的声音。
你冷静点,别冲动,我是刑警队长张国良,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说,我尽量满足。
没什么要求,我今天来就是要和她同归于尽。
是梁志勇?老金大叫一声,老马看了老金一眼,仿佛刚刚发现老金的存在,冲老金点了一下头,不知是跟老金打招呼还是肯定老金刚才的猜测。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同归于尽就同归于尽,我怕你呀,紧跟着就是婴儿的啼哭声。
贾鲜花,你别说话。
梁志勇,你冷静点,就算你想和贾鲜花同归于尽,但孩子呢?孩子可是你弟弟的,或者是你的?
听她放屁,这孩子不是我的。
对,不是他的,他连硬都硬不起来,还他妈想有孩子?贾鲜花冷笑着说。
我炸死你——,梁志勇疯了一般的喊道。
梁志勇,别冲动,就算这孩子不是你的也是你弟弟的,你忍心将他炸死吗?
老马,我上去和梁志勇谈谈,老金跟局长老马说。
老马看看老金,点点头。老马以前也在刑警队待过,待了没多久调到了办公室,然后平步青云一直爬到了公安局长的位置。老马当上公安局长,被人都改口叫马局长,老金偏不叫,见了面依然叫老马。
老金穿过楼梯口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特警,向二楼走去。
县医院的住院楼是新盖的,整个大楼里除了医院惯有的消毒水味儿还有房子刚装修好后的油漆味儿。后一种味道让老金想起了女儿家也是刚装的新房。小外孙住在里面肯定不好,中午见了女儿一定要跟女儿说一下,让女儿领着外孙到自己家住几个月……
老金一边想着一边沿着空荡荡的走廊向贾鲜花的病房走去,走廊两边的病房门几乎全部敞开着,病房里的病人应该全部清空了。
贾鲜花的病房在二楼的东头,老金已经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和梁志勇的嘶喊声。
我弟弟就是被她害的,这个贱货,你跟警察说,是不是你让我弟弟杀人的?你说,梁志勇大声喊叫着。
梁志勇,你冷静点,老金冲着梁志勇大喝一声。
老金的突然出现让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愣了一下,连床上正在哭闹的婴儿都停止了哭闹。不过随即,架在贾鲜花脖子上的匕首被梁志勇用力往脖子上按了按,脖子上隐约有鲜血渗出。
师父,你怎么来了?张国良对老金的出现十分诧异,在没通知他的情况下,领导怎么能随便派人上来呢?万一激怒歹徒,伤害了人质,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老金看出了张国良的疑问和愤怒,不过没说什么,而是掏出烟伸向墙脚里的梁志勇。张国良差点晕倒,这个时候掏烟,万一歹徒认为是掏枪怎么办?
我不抽,你们走吧,我要拉导火索了,梁志勇扽了扽左手里攥着的导火索,我今天非弄死这个贱货不可。
你拉吧,我早就不想活了,贾鲜花说。
贾鲜花你闭嘴,面对这样一个没心没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张国良真想一走了之。
国良,你走吧,我跟他谈谈,老金说。
不行师父,还是你走,我留下。
那行,你爱走不走。
老金点上一根烟,坐在病床上,眼睛盯着梁志勇腰里绑着的一圈炸药上。双井镇大大小小好几个采石厂,前些年炸药、雷管还没现在管控的这么严,村里过年好多人勇雷管当炮仗,梁志勇腰上缠的炸药应该就是那时候藏下的。老金心里猜测着,好像忘记了屋里的其他人。
婴儿又开始哭闹起来,老金对张国良说,你能不能先把这孩子抱出去,吵死了。张国良看看老金,又看看墙脚的梁志勇。梁志勇没说话,老金说,大人的事跟孩子又没关系,赶快抱出去,我跟志勇好好聊聊。张国良犹疑着慢慢将孩子抱起,看见梁志勇没有反对,赶快将孩子抱出了病房。
老金看见张国良和孩子出去了,反手将病房的门关上,并且反锁上。
总算清净了,老金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行了,说说吧,你先说贾鲜花,是不是你教唆梁志强杀的人?
我有病啊,让他杀我亲人?
你以前跟我说,让我杀了你叔叔和你爷爷,还说你叔叔强奸了你,而且还生下一个孩子,是不是你说的?梁志勇质问道。
是我说的,谁知道你不是个男人,硬都硬不起来。
你他妈炸死你——
等等,等等,后面这半句是什么意思?老金饶有兴趣地问道。
他说他在深圳打工的时候,命根子被人打残废了,还说是为了他弟弟才被人打的。
你他妈别说了,我当时相信你才告诉你这些的,谁知道,你给我传的全村人都知道了,你个sb,今天咱们就同归于尽。说完,梁志勇猛扽了一下手中的导火索,但导火索并没像电视中演的那样呲呲冒烟,而是什么也没发生。就在梁志勇发愣的时候,老金两手闪电般抓住了梁志勇持刀的手,使劲往身后一拧,只听得咔嚓一声,梁志勇的胳膊被拧脱了臼,匕首掉到了地上。
17、老金走出医院的时候,雪已经停了,老金跨上摩托车向饭店驶去,身后张国良开着警车跟上来,问老金干啥去?老金说,给外孙过生日去。
张国良问,在哪儿过?
老金说,你打听这么清楚干吗?
中午一家人正吃饭的时候,张国良派人送来一个蛋糕。老金媳妇说,国良这个人真不错。
老金瞪了她一眼。
此后的日子里,老金时常想起这个案子,想起被判死缓的梁志强,想起被判无期的梁志勇,想起已经嫁人的贾鲜花,当然还有那名不知父亲是谁的婴儿。
后来从群众的闲言碎语中得知,那名婴儿越长越像贾鲜花她爷爷。
这个案子完了以后,老金便很少去上班了,连局里开的表彰大会他都没去参加,荣誉证书还是张国良给他送到家的。
张国良在老金退休后的头几年还时常来老金家里坐坐,当上副局长后就很少去了。有一次老金女婿因为酒驾进了派出所,老金媳妇让老金给张国良打个电话,老金没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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