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积春日景象的长安城,空气异常压抑,整个人处于难言的焦虑中不能自持。收到母亲发来的信息,问元宵节是否回家。想起前几日照片中看到的老家街头的“社火”表演,祥和昌盛中透着人世的安宁。绕过城市的压抑与纷扰,静静坐着,思想回到那个遥远却一直放在心间的地方。
追溯很久以前,挑着小小灯笼的孩童,伴着高悬在树梢的白玉盘,行走在黑漆而坑洼的乡间小巷。一根细细的红蜡烛点在浑圆的灯笼里,幽幽黄色烛火透过灯笼上蒙的薄薄一层红纸,手中便如挑了一颗硕大的红宝石,煞是好看。
心间因此而盛满得意与欢喜,仿佛小小手掌攥着整个世间的好。
对着月亮诉说心事,随着月亮奔走。来了一阵清幽的风,燃得正旺的烛火偏了方向,点着了蒙着的那层红纸,眼看着手中的宝石变成了火球,孩子大哭起来,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它一点点燃成灰烬……
多少次在梦里穿过那些小巷,看到当时的月亮。
元宵节过后田野里大片麦苗青青,逐渐和河岸两边发了嫩黄叶芽的柳枝连接起来,空气中都是生命起初的味道。一条大河串起小城,连接无数村庄,承载起两岸人祖祖辈辈对大山外面世界的憧憬和希望。永远沉默,一往无前。
一衣带水双连山,绿树成荫桃花艳。 神仙乐居此宝地,不知仙间是人间。
溪流
即使几经变迁改造、早已找不到当日踪迹,那条发掘于山脚下,引流向百顷田地。途经之地分叉出无数支流,串起座座青瓦白墙屋舍和水光潋滟稻田、青纱帐玉米地,孩童蹒跚学步起每日的必经之地,还是会常常出现在梦里。近十米宽、两三米深的小溪承担着重要的灌溉农田功能。曾一度在溪边有个小型水电站,这在北方少见,不过自记事起便已是几间屹立于高地摇摇欲坠的残桓断壁。
春日午后溜出家门,溪边杨柳依依、莺歌燕舞、纷红骇绿,采起草丛里、石缝中散落绽放的白色紫色黄色乡野间再寻常不过的小花,吹开蒲公英朵朵,捉长了透明翅膀的小小飞虫,指着它叫“观音菩萨蚂蚁”,只因它傲娇地展开轻薄羽翼飞翔时像极了黑白电视机中的观音菩萨。脚踩水底泥沙的软粘触感,听着远近此起彼伏的蛙鸣抓蝌蚪,捞极小极小的鱼,和小伙伴们留意着互相提醒赤脚光腿不要被蚂蟥钻进肉里吸了血。
核桃树上的叶子一天天长大密集,颜色从耀眼的嫩绿变成稳重的浓绿。午后不惧暴烈起来的阳光,借着帮大人浇地的由头,手提凉鞋行走于窄如独木桥的泥滑阡陌上,为防止掉入水田不得不收敛淘气,张开双臂、保持平衡、小心翼翼。回家路过,意外在溪边柿树下捡到散落的淡黄色小花,拉衣角兜起无数嫩黄跑回家找丝线穿成手环、项链、头花,心中欢喜。天气炎热起来,整日泡在溪里潜水、嬉戏,皮肤接受阳光沐浴成了水底偶遇的黑泥鳅一样的颜色。
秋收季节,溪边田地里满是金黄,扳玉米收稻子,男女老少齐上阵,一派忙碌丰收景象。数九寒天,二尺厚的雪使整个大地白壁无暇,麦田盖上厚厚棉被,在冰封三尺的结实溪面滑冰嬉戏,如乘小舟般自在游曳,从这个村庄划向另一个村庄……
永远有村妇在水面干净、清澈见底的溪边一遍遍清洗床单,漂浮于水面的浅色床单似乎有了生命,慵懒惊艳。去外婆家经过溪边破败废弃的水电站时总要作短暂停留。掬一捧冰凉的溪水洗脸,远远观望白花花的水帘如密集的刀剑般锋利,飞流直下,感叹平日里绵柔的水流汇聚起来的力量,心生敬畏。
溪边白杨粗糙厚硬的树皮上有用小刀悄悄刻下的心事,眼看着大人们砍下一棵棵年代已久的白杨拉走时心中满是无奈的割舍。
穿碎花府绸裙子的小小女孩儿坐在简陋拱桥边,双腿晃荡于缓缓流动的溪面。抬头看灰蓝的天空,有瞬息变幻的大朵浮云经过,空气中充溢水草浮游的清淡气息,脚上一只粉色凉鞋落入水中,看着那团粉色如梦如幻、顺流远去,漂向大河,流进大江,汇入大海……
人与水、田、树、各种细小生物共同建立起来的空间,相生相惜,密不可分,你我共存,和谐相处。
仲夏黄昏,映红西山的晚霞渐渐黯淡,暮色将至,蝉隐在枝头鸣叫,被透不过气的粘湿闷热围裹。劳作一天的人们聚集在村头溪边纳凉,光膀、拖鞋、谈天、说笑、抽烟、摇扇,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人世欢愉。孩子们在路边捉迷藏,在溪边草丛里捉蛐蛐、扑萤火虫,绑上橡皮筋跳跃欢呼满头大汗。
村里人总是有一种对厚实的世俗生活内容从心欢喜的劲头。他们永远有一种精神,很容易故意忽略掉生活底层中的阴影与生命中的颠沛流离,对生命中的困苦坦然以对、风轻云淡。
一种对待生命的坚韧态度,源远流长,世代相传。
老宅
常常在梦里走进旧日老宅,高高白墙挺拔,屋顶青瓦鳞次节比,古老雕花的镂空透过阳光千丝万缕,壁檐缝隙里长出茁壮瓦松与仙人掌。一所历经五十多年风雨,养育、见证四代人不断出生、成长、离开的老宅。
推开吱吖作响的两扇陈旧钝重木门,迈过圆木头截成的高高门槛,宅子内熟悉的霉旧久远气息扑面而来。堂屋角落的四根红漆木柱是整所老宅的守护者,擎起屋顶根根排列组合的本色圆木,隔离外界风霜雨雪,撑起属于我们的温暖世界。
色彩浓烈的巨幅领袖画像悬挂于堂屋正中,下面储粮的黑木柜底下藏着我们的红布娃娃和粉色塑胶小猪。木柜前摆放一张大四方桌,左右两把太师椅,过年过节一大家子围了四方桌长幼有序其乐融融吃团圆饭。和兄妹躲在柱子后面或沿着木梯爬上阁楼捉迷藏。妈妈把贮藏过冬的大白菜用铁丝串了挂满一圈堂屋,爸爸演戏用的新削的木质宝剑涂了亮闪闪银漆靠在墙角。
红砖铺就的地面,每日用清水和自己扎制的大拖把清洗。临出门前、从外面回来后,父母最重要的一件事永远是用细碎布条扎成的“甩子”拍打掉衣服上的灰尘,擦拭脚上的鞋子。房屋南北两间卧房,一前一后开两扇窗户,通风、光线充沛,从街头买来诸如八仙过海之类的画卷贴上墙,或在墙角订上三角搁板摆放布艺塑胶花、黑白相框,陈旧腐败的房屋增添美感与生气。无论生活多么困苦繁忙,家里每天收拾得纤尘不染、亮亮堂堂,一家人衣着干净妥帖,仪容整洁,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这是对生活十分热爱、面对命运几番作弄依然乐观努力不言放弃的主人才能做到的罢。
寒冬的夜晚,卧室里被妈妈用炭火哄得温暖如春,怀抱这样的温暖昏昏欲睡。午夜时分,迷迷糊糊听见当吹鼓手的爸爸回家,带着外面冰凉寒气的粗硬胡茬逐一扎过我们三兄妹的脸庞。在三人枕头下平均分配几颗水果糖、瓜子、花生,第二天的我们会为此欢呼雀跃一整天。
红砖墙围起宽敞庭院,樱花香、梨花香、槐花香,混合起来沁人心脾,最易在此烂漫春光下昏昏欲睡。大槐树下绑着可爱小白羊,孩子的小手一遍遍摩挲小羊温暖柔软的脊背说话。南墙根下一排兔舍,红眼睛白绒绒爱吃紫色圆萝卜的兔子很快成为孩子的新伙伴。贪玩不小心划破手指,圆圆指肚滴出鲜血,奶奶随手抓起院里一撮极细的棕黄色土撒上,告知此物最能止血。雨天的屋檐形成一个巨大幕布,滴滴雨珠晶莹剔透,泥土院子里有条青砖铺设的幽幽小径,雨天行走也不怕把泥污带进屋内。
爸爸喜欢在院里栽种果树。院墙根下南北各种植两棵稀有的银杏树,又叫“爷孙树”,意为爷爷栽上,到了孙辈才能开花结果享用。据说这是一对夫妻树,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植入泥土前后不到一年,两树先后都成了没有生命的枯枝。不久后又插入细细一枝无花果,三年未曾见其有大的变化,就是那么细细黑黑的一根,被邻居玩虐孩童折去顶端也无碍。第四年起,每个春夏都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结果,呈矮簇状,生发出无数旁枝,葳蕤异常,树汁是诡异的白色牛奶状。每片叶子下都藏着一枚果实,成熟之后软、绵、奇甜,是迄今为止我所吃过最甜的果实,甜到糊住嗓子眼,直入心脾。
另有一棵梨树,植下五六年只开花不结果。好在其花清雅出奇,我们也就默认了这是一棵景观树。谁想第七年繁花败落后的枝头硕果累累,压弯了整棵树枝,成熟的梨子既大且甜。第八年又恢复以往只开花不结果的脾性,以此类推,后面的很多年此树都严格遵循此规律。植物和人一样,有灵性、有不同秉性,有的厚积薄发,有的选择无为而终老,素简的道理世间万物相通。
又到月圆之夜,白玉盘早早爬上树梢,孩子搬只小凳坐于庭院正中,抬头仰望蓝丝绒般的夜空,再次尝试,想要看清月宫里的嫦娥、桂花、玉兔、吴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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