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婆

作者: 云淡风轻007 | 来源:发表于2023-02-16 08:20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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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婆喜吃是有名的。

    奶奶那一辈,都是省吃俭用,见不得铺张浪费,热菜热饭,是常有的事情,从蔓藤上扯一根黄瓜,地里扒一点南瓜,顺手摘一些菜叶,在灶锅里翻炒一顿,便是一日三餐的构成,子女在家的时候,买点小鱼小肉改善下伙食,你若跟他们说隔夜菜饭对身体无益,他们会瞟你一眼,露出鄙夷目光。

    唯独麻婆除外,麻婆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嫁得远,一般过节才回家,她跌跌撞撞撑着拐杖,高高的颧骨凸在高原红的脸颊上,一双聚光的眼神露着一股坚韧劲,蒜头的鼻翼挤占了脸大部分面积,最特别的是那张薄唇的嘴,像包子头,时刻等着东西往里塞似的。

    她来到我家,奶奶正往灶肚里推柴,她屏息着,眯着眼摇晃着脑袋,先闻闻刚出烟的蒸气香,判断是什么样的菜食,若是肉类,两眼发光,幽幽看着发黑的锅盖板,判断不出什么东西时,直接不客气地掀锅,引得奶奶一脸惊诧,但渐也习惯。

    “月儿奶奶,你又在忙啦?!”挤眉弄眼一阵,试探性地戳几句闲话引子。

    “麻妹,今天留下了吃饭呗!”奶奶顺口寒暄几句,乡里人的客套跟礼数,是需尽的一项,面子上要过得去。

    “好的,我就喜欢吃!” 麻婆倒也直言不讳,索性坐下来了,也不回叔公家了,叔公家是麻婆的本家,麻婆回家叔公不会特别准备饭菜,说自家人不应该显生分。麻婆端了张木凳,与奶奶促膝而谈,时不时抿着嘴,狠狠吸足两口满屋的热气,午饭时间,不需要奶奶夹筷,直接将几块硕大的肥肉收入碗中,还嚷着要配点小酒,半会功夫,只看到她嘴角残留的油渍,她心满自足地打了个饱嗝,与奶奶唠了点家常后,拄着拐杖回家去。

    有时候,她会去其他的乡邻家吃,有的子女已经成家立业,关系生疏几分,麻婆倒是随遇而安,尴尬的反倒是那些乡邻,毕竟麻婆只是老一代的旧相识,跟晚辈隔了代别,也有生活习惯的差异,显得突兀,为此,乡邻总有所微词,但是农家人好客,不冷上门客是古往今来的道理,因此,麻婆在娘家的时候,总能得一些口惠,也不管他人评说,久而久之,她变得无所顾忌,为口食之快不顾他人尴尬,落得一个不雅名声“蛤蟆嘴”。

    她嘴巴里,除了吃,还会绘声绘色讲很多好玩经典的故事 ,《聊斋志异》里那些神灵鬼怪,《地雷战》《鸡毛战》《宝莲灯》《人鱼传说》……从她嘴巴里喷射出来的字串,引得小孩大人频频点头,驻足倾听。麻婆还喜欢听戏,记忆超群,听来的事情都能自主编撰成一套鲜活的人物故事。吃饭无非是多一双碗筷,心里多一点宽容跟坦荡就可以,但她的那些故事倒是难得有人讲得这么声情并茂,让乡邻徒生几分期待,给她饭吃之外有了生活的闲雅之趣,渐渐博得了好感,助长了她吃货的天性。她在动情处拂袖,弯腰,猫步,阔首,拔剑,各种姿势随性而发,偶或有板有眼地唱起:铁树开花结铜铃,毛竹扁担出嫩笋……抬头做拥抱状,手往上翻转之类。

    春天来了。

    麻婆又回家了,但是变得清瘦削骨,走路时微颤微颤抖动着双腿,穿着那件深蓝色布扣的衣服,将肤色衬托得愈发灰暗了。

    “她生病了,挺严重的,能回来一趟是一趟了吧,喉咙里长了东西!”奶奶在院子里摘着青菜,泥土混着水渍,一起吸在篮子边,她叹了口气继续下去:“这个青菜虫子太多,你去帮我挖点荠菜吧。”

    荠菜满坡都是,我按照奶奶的指示去采摘,对荠菜的形状有点混淆,一股脑地都装到篮子里。

    “阿菊,在挖什么呢?”麻婆的拐杖先进入眼帘,一双小脚也慢慢挪进我视线,声音急促但轻柔:“是不是在挖荠菜?”

    “哦,麻婆,奶奶让我挖的!”

    “我就知道,你篮子里是放了一些,但是傻孩子,你挖了不少老的,嚼劲是好,口感不行,别白白耗尽这功夫咯,”她缓缓地将后背往后翘起,费力地抓着拐杖,紧紧握住,脸上的皱纹因为用力变得更醒目,大声地喘着气,老树皮般的手轻轻推过来,指了指地上的一洼地,白发扎成简单的髻,因人摇晃不稳,在脑后起了一个漩涡,似要散落。她喃喃地说,“喏,这种是板叶的,旁边的那个是散叶的,都是!你挑那种叶子小的,嫩着呢!” 她努力地攀着身体往下,手臂却怎么也伸不到那一株趴在地上的荠菜。

    “哦,麻婆,我知道了,我来,我来,我来!” 我连忙扶起她,邻居拆房子丢弃的楼板摞了几层,有半米高,正好够她坐下,腿可以自由伸展在地面上,她就那么坐着,静静看着我寻荠菜,根据她的指引,篮子很快满了。

    “以前小时候都是吃的百家饭,家里穷,没有少吃这个菜哦,那时没事就挖点送送人,也拿不出其他啥东西来!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现在回来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总是忍不住,瞧我这张嘴巴,嘿!” 她低下头,看着远天的流云,空气清澈地不染一点尘埃,她的目光灼热而清明,好像远天之外是她的童年,她看着那些远景,压了压褶皱的衣角,“现在很多人都不在了,你倪爷走的早,我现在回家,这家吃吃,那家吃吃,总感觉有些日子像又回来了,人啊就贪那点家的味道,改不了!”

    她嗓音低沉沙哑,我想起她平时毫不客气掀起我们家锅盖的机灵劲,现在的她说话都一直短吁着,不禁感叹人总会老。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我脑海里总是盘着这句话,索性撸了一把碎草,坐在田埂间,听她讲以前在老家的往事,那些全是活生生的所见所闻。她很早就嫁人了,老伴去世后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生活上也遇到了很多困境,她说接受现实是让我们内心从低谷往上慢慢爬的藤蔓,可以让心里生出一扇窗。

    “我这辈子,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不像你倪叔,死之前大半夜让我去镇上买烤鸭,说特别想吃,那个死鬼,贪恋人间烟火,好歹争口气给我活着,说没有就没有了。大冬天的,店铺都关门了,哪有老鸭,我在寒风中敲了一家家的店面,累得最后摊坐在马路上哭了一夜……他省吃俭用一辈子啊……什么都舍给我!”她语气变得铿锵有力,用长满寿斑的手撑着楼板,掐紧了往旁边缓缓挪了下位置,两声长叹后,脸上舒展开来的笑意在眉间荡开,“我这辈子该吃的都吃了,去见他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人啊其实就图一碗饭,一份情,一身衣,其它都带不走啊!”

    黄昏渐渐暗下来,我搀扶着她,我们的背影在田埂边慢慢消逝。

    “麻妹,吃晚饭了,给你做了最爱吃的茄饼,你尝尝!”奶奶从灶台端出了热气腾腾的一大碗茄饼,奶奶内心总是有股热乎劲。

    “哦,不了,我生病了,不能沾人家碗筷!” 麻婆笑了笑,一圈漩涡在脸颊,好像被风吹了一个洞,已经涌不出红晕了,一层皮紧贴着脸架子骨,她轻轻地用手推了推盘子,奶奶将两个茄饼用油纸袋包好给她,她右手在空中转了一整圈的弧度,巧妙地避让了奶奶递过去的茄饼,看来她是铁定心不吃别人的东西了。

    麻婆直来直去,说一不二,看来怎么强求也是无济于事,我只好推着她,慢慢往叔公家走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麻婆。

    几个月后,麻婆去世了,那时我在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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