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小狗身上的瘤子越来越大,像一个大红柿子。
小狗吃不下东西,瘦成了皮包骨。
看到小狗这样子,奶奶把我叫过去,对我说,小狗要不行了。
我深以为然。
说完这话的第二天,小狗便死在了那张简陋的纸壳上。小叔开车来,把尸体拉到郊区的山上,埋掉了。
奶奶说,小狗走得干净,没拉屎拉尿,一点没把狗窝弄脏。
“小狗哦…懂事!没给我们添麻烦哦……”奶奶转头看看我,好像对小狗的死感到很惋惜,“唉…没办法嘞……”说完,一个人在那里暗自叹气。
小狗没有名字,我们就叫它小狗。小狗来到家里有不少年头了,是我还在上中学时,二叔抱来的,若不是二叔,早就被人炖了吃了去。那天,这狗肉本该也要入了二叔的肚子,可二叔一看,还是个小狗崽,于心不忍,便从乡下朋友那里将它抱了回来,留在了爷爷家作看家用。爷爷家住一楼,早年在楼后开辟了个院子出来,便将小狗放养在这院子中。小狗的住处起初是用塑料板倚着墙搭出的“房子”,这两年,就在阳台上铺上一张纸壳以作狗窝了。院子不大,院里除小狗外,还养有许多活物:鱼、鸟断断续续地有过,斗鸡一直都有——二叔除主业外,还有斗鸡的乐趣,平时便将它们养在这儿托奶奶照看。父亲近来也新种了些月季、蔬菜,这一院内的事物,连同爷爷奶奶的安全,便都交由小狗保护了。这一方院子,便成了小狗活动的地方。院子平日显得杂乱,一入了花红草绿的日子,还好些,一切都生机勃勃,打心里泛起希望来,若是枯枝败叶的冬日,四处现出颓丧的气氛,不多的趣味也很快失了去。
小狗的命是二叔给的,所以对二叔最亲。若二叔车来,还在驶进院子时,小狗便像受了委屈般的“嗷~嗷”叫上好一阵,声音尖利急切,活像个哑巴嗷嗷呜呜地要说出话来。小狗从未对别人表现过如此的亲昵,即使是喂养它的爷爷奶奶。我在楼上听得这叫声,便知是二叔来了。
“这小狗啊,哼哼唧唧的,就要说话!就要说话啊”奶奶说。
小狗的吃食后来都由我们照顾,晚饭后我便将积攒一天的剩饭端下去,母亲做菜油水大,料足,小狗愿意吃。小狗知道我来,两只前脚搭在窗台上,眼睛盯着小锅,发出呜咽般的嗷嗷声,趁着我倒食,兴奋地打起转来。
“嘿嘿嘿,小狗看见你就高兴了,端吃的来了…你看它那肚子…吃得球圆!”奶奶在一旁补充道。
小狗的很多事我是从奶奶那儿听说的。“我家小狗最乖,抓老鼠凶得很,比那猫都厉害,倒逮多少老鼠呀…前几天我回来,逮多大一老鼠……这小狗吧,把老鼠丢到地上看它死没死…没死再咬在嘴里,嘴巴在那儿…”奶奶说着,聚精会神地左右移动起下颌来,“这小狗哦,不吃这老鼠…不吃!倒抓多老鼠!”
奶奶谈起小狗,样子便活分起来。
“家里面吧,要是来人或是打电话来,乖乖,狂喊(xiǎn),把那爪子吧,扒在玻璃上,挠溜~”奶奶说着弓着背,把手伸到胸前学着样子做了起来。
“这小狗哦…是真乖!”
我喜欢听奶奶说话,对事物的描述贴切,生动,出人意料,总能逗得我发笑。奶奶是艺术家,说的每一句话都该写进书里。
奶奶家偶尔也有剩饭,倒在狗盆里,小狗凑过去嗅一下就逃开了。“油的吃多了,素的不吃了…鬼小狗,不吃诶,找死啊你!”看到小狗对狗食不买账,奶奶没好气地斥责道。
后来,我去上了班,母亲也做起了生意,无人再照顾小狗的吃食。奶奶吃得朴素,面对剩下的清汤寡水,小狗不愿张嘴,等到我再见到小狗时,便已是最后的那副可怜模样。我想,这当也是小狗之后的死因之一吧。
有几个晚上,我仍待在奶奶家,门外忽地传来小狗急切的叫声,我赶忙冲出去,可什么也没看到。小狗呢,直直地盯住院门外,冲着被院门挡住的夜色一阵咬,院外黑得瘆人,不知有什么隐在里面。我离着段距离仔细听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有什么,应该也早走了吧。有时在白天,我在楼上也忽地听见一阵叫声,或迅疾猛烈,或哀怨婉转,心里想,小狗又看见了什么。
一条养了很多年的狗,人还是不知道它在咬什么,就像弄不懂婴儿的啼哭一样,这儿叫两声,那儿咬两句,心情好了咬得大声点,把人弄得煞有其事。也许小狗压根没想惊动我,可人宁愿狗多叫几次,也不愿它一声不吭,一条不会吠咬的狗有什么用呢。人听不懂狗在叫什么,可狗听得懂人说的,当人谈及要给它炖肉皮子吃,它会高兴地吠两声,当主人声色俱厉呵斥它时,便低眉顺眼,悻悻地跑开。当我们关上门,讲的悄悄话自以为没被人听见时,其实全被狗听见,一个家庭多年的秘密全被狗记住,背地里说别人的坏话也都记住,表面上和睦的两家人,彼此的狗遇到一起,也许会咬得不可开交,把主人不敢说的通通讲出来。
小狗曾咬坏了楼上一户人家的两只宠物狗,两只两个巴掌大的狗经不住小狗的一顿咬,待人赶到时已无法从地上爬起来。听爷爷说,那天的狗叫声凄厉异常,整个院坝内都听得见。前两天奶奶又谈起这事,说那狗主人当时在门口哭溜~喊溜~——她丈夫死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伤心过,爷爷在一旁补充道。后来爷爷登门道歉,赔了2000元钱才了事,奶奶心疼这2000元钱,恨得要将小狗卖了去。自那以后,小狗再不被允许出院门,在外撒欢了。白天放养在外的斗鸡有时被其它小狗追咬,爷爷看见了便发狠道——再来,把小狗放出去,咬不死它们。
小狗还健康的时候,总爱在我脚边打转,我无法像二叔样,抱着它揉来搓去,我怕脏(爷爷很少给小狗洗澡),但小狗嗷嗷呜呜地叫得凶了,不免要俯下身去摸摸它的脑袋。小狗身子伏得很低,做出承受的样子,待它过瘾后,我却匆忙赶着去把手洗了。对于此,我常感愧疚,总觉得对不起它。小狗陪我们晃悠了一圈后,便不顾我们,自己跑开了。后来啊,小狗很少再搭理我们,常望着院门外发呆,无论趴着还是立着,身子都摆得很正,我不知它这样端正是在望着什么,也许它一次次地看到自己从前在院门外奔跑的身影,才会这样入迷。
有一天,母亲对我说,小狗老了。我说为什么。反应慢了。我没再追问母亲。我印象中的小狗,依然能将狗盆里的狗食吃得干干净净,吠叫的声音依然洪亮有力,我以为它还是一只健壮、处在发情期的小年轻,可换算来,小狗已有6、70岁,是一条老狗了。小狗这辈子没有得到过母狗的滋润,没能将它那话儿在异性的身体内搅一搅,年轻时,起了性子,抱着人的大腿也要耸一耸,发红的阴茎常常露出却得不到释放,现在过了年纪,那玩意儿没了用武之地,便常年龟缩在内,不出来了。爷爷从未给小狗张罗这些事儿,小狗是否抱怨过,我不知道,也许人养了狗,狗就应该把全部的感情都献给人,而不应分给另一条狗。
后来我细看,小狗确实显出了老态。它更多的时间蜷在窝里,许多次我走向院中,经过狗窝,都从它的眼神中捕捉到失落和哀顺。小狗头抬起来望了我一眼便又泄了气似的埋下去。小狗再跑起来时动作已不再轻盈,步子踩得重而实,踏得院内的地咚咚地响——也许是油吃多了,奶奶总说小狗胖得身子都拽不动,可也叹气说小狗老了,就像在对自己说一样。
不知从何时起,小狗胯部长了一个瘤子,刚开始,并不显眼,且藏在皮毛下,只是略显得突兀罢了。后来,肿瘤有越发肿大的趋势,影响到了走路。小狗走两步便停下,趴着,舔舔那它无法理解的为何能带给它如此痛苦的地方。
小狗的肿瘤仿佛是一夜之间扩大的,等我再见到时,仿佛一个大红柿子赘在腰部,拽得小狗一歪一歪的,小狗呢,骨瘦如柴,毛发杂乱地叉开着,分明一副濒死的模样。
“小狗要不行了”大家都说。
隔天,小狗便死了。小狗死后,爷爷奶奶没有再养狗。
至于小狗身上的瘤子从何而来,奶奶说是之前有人使坏拿刀捅的,伤口一直未痊愈,以致感染,长出脓包。父亲则说小狗吃的油大,得了癌症,像人一样。但如今也无从印证了。
我一直怀疑自己当时的冷漠,甚至不解家人的态度,对一条陪伴多年的狗置之不理,表现得拿病情没有办法,就连二叔也默不作声,默认了大家的做法。毕竟狗和人不同,一条老狗,不值得再为它去折腾。
我至今仍对小狗怀有深切的愧疚,没能救它一命。
小狗死后没两年,爷爷也因病去世了。临终前的样子和小狗如出一辙,骨瘦如柴,十分可怜。
很多年后,我也会像一条老狗一样,步履沉重,迟钝笨拙,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发呆。人把自己吃剩的给狗吃,把不敢说的话给狗说,慢慢地变得和狗没什么两样,有时狗走在人前面,把人的一辈子活给你看,什么时候腿脚不灵便,什么时候咬不动东西,都告诉你,让人的一辈子再不剩下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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