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抖抖索索地戴上他有了裂纹的老花镜,从黑色的手提包里拿出他那三个磨得锃光瓦亮的麻钱,再请出他陈旧得需要小心翼翼翻阅的书——外公视若珍宝的,也就是他吃饭的这两样家什了。至于麻钱是哪朝哪代的,我没有留意过,书我有一些印象,是竖着排列的字,间或有图,象人体穴位图的那种,不过上面写着什么天干地支,不懂。没错,我外公是一个算命先生。至于他什么时候从何途径学会了这门学问,不得而知。外公是我六七岁上才认识的,之前的人生,他缺席了。既就此后,我很长时间都不知道,他是我母亲的父亲,亲生的。
外公来的时候,是我们家附近人的节日。一来是信赖,知底知面的,不是外面有可能骗钱的江湖方士。二来,碍于和母亲乡里乡亲的情面,外公的收费也是很低的,两个鸡蛋,一斤白糖,都可以算做卦资。也不知道那时候的人们为什么那么热衷于算命,尤其妇人。都是一穷二白的日子,又有什么好算的。现在想来,总觉得是寂寞的原因吧。她们会怀着极大的热情来,算她家的儿子何时能说上媳妇,媳妇家在什么方位,算自己已经有了几个女子,什么时候能生下一个传宗接代的男娃,好扬眉吐气。甚至,算她们的公婆寿命几何,何时轮到自己出头,当然这是偷偷地算,躲了人多的时候的。更多的人,是算自己的运势,看哪一年会有什么幸运,或者需要提防什么灾难。
外公为所有人算命的流程都是一样的,先问生辰八字,再让算命者摇麻钱,占卜吉凶得失。最重要的一个附加条件是,心诚则灵,信则灵。在我记忆里,大多数时候,算完卦的人都是欢欢喜喜的,极少数是有些忧心地走了,比如那些算公婆寿命的。外公不算卦的时候,从不透露任何与职业相关的信息,这时候的外公又恢复到一个正常的慈善的老人样子,普通少言,不再是那个神秘的算命先生了。最是好玩的一次,是一个妇人来算,她命中究竟有没有儿子,算完竟然没有给任何卦资,转身走了。外公背后气狠狠地骂说:生儿子呢,德行不够,蛋也生不出来吧。关于那女人生蛋的联想,把我们逗得前仰后合地笑了好多次,也算外公留给我们的一个欢乐追忆吧。
其实,外公不用学,也是能够算命的,那些铺排的算命道具,无非震慑前来算命的人,让她们心怀虔诚罢了。外公曾经在他老家开过数间粮油店铺,很是辉煌了一阵子。但这风光都不属于我的亲外婆,那个被他遗忘在山旮旯的给他生了两儿一女的女人,外公在外面欠了风流债,就是我后来的外婆。我亲外婆的早逝,以及我母亲的童年寄人篱下,与外公有莫大的关系。再后来,因风流债,也因新旧天地改换,外公可算是沦落天涯,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了。这样一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凭借自己闯荡江湖的经验,看淳朴村民,不是白纸一张的么?所以我不能知道,当外公拗不过母亲,给母亲及哥哥姐姐和我算命时,是怎样的心情。
真的无法推测。如果命运能够推测,外公会不会提前回避一些事情,比如不让自己陷入沦落处境,比如不让我的母亲幼年便失去母爱,一生坎坎坷坷。外公算我的哥哥一生勤劳节俭,小有富足。算大姐虽智商有碍,但婚姻可靠,一生无大的忧愁,二姐命中有贵人,能够大富大贵。到我,却是不怎么好,外公说,我一生自食其力,性格锋芒毕露,喜得学业有成。亏得是个女娃,外公说,若是男孩,免不得杀人放火,牢狱之灾。哈哈。外公是喜欢我的,也知道我父母娇惯于我,使得我性格里有一些飞扬跋扈。更多的,我想他是安慰我的母亲,不要因我是第三个女儿而丧气。至于学业有成,真让他老人家失望了,我所有的小聪明,都在最初用尽,如伤仲永,难成大器。
不谈我们,只说我的母亲。外公用手指指着泛黄的卦书,说母亲是辣椒命,老景很好。但外公刚说完,就摘下他的老花镜,擦眼泪。二姐说,她那时极为我母亲担心,以为外公是在安慰我的母亲,否则他怎么会擦起眼泪来?但外公本来一直有眼疾,这个也是我们知道的。只怪那时候,太在意母亲的命运走向,反而留意了外公的举动。外公给别人算完命,有时也会擦擦他老花眼的泪,我们经常是疏忽的。外公之所以那样断定母亲的命运,是一种祝福罢;我们当时那么担心,却有极大的理由——那时候,母亲和哥哥,她非亲生的唯一的儿子,相处得水火不容,情势紧迫得容不下人大口呼吸。所幸,万幸,母亲的晚景果然不错,身体尚可,有小钱花,最重要心情愉快,算是应了外公的话了。
我第一次见到外公的时候,外公已经和后来的外婆生下了三女两男,最小的舅舅和我二姐一样大了。但外公和他拼命追来的女人,我的后外婆也没有如愿地幸福美满,也是生活得鸡飞狗跳的,因而外公才东奔西走以算命糊口。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母亲身上的戾气,行为的乖张,都有一些外公的遗传的,遗憾母亲没有遗传外公的智慧及老年的宽容,这是后话。流落到我们这里时,外公是寄居在二舅家偏房的柴棚里的。二舅入赘,能够给外公一个栖身的窝棚,已属不易。
但我的母亲不想这些,她不知听谁说,外公算命挣下不少银元来,大都好过了他的那些子女。外公和他的那些子女,象老鼠和猫,外公攒下来的银元,藏在老鼠洞里,也会被他们搜刮了去,不允许有任何私留,唯恐给了我大舅二舅们。即使这样,就连二舅家,也受恩泽多多,独亏欠了她。感情上,母亲无法接受在她命运里缺席的父亲,但她又知道他是她最亲近的人。这让母亲处于摇摆的心态中。恨的时候,她对外公鼻涕一把泪一把,数落得外公即刻无法有寸地立足;亲近的时候,也别扭得不成样子,在外公面前无法掩饰自己生活的困窘,让她觉得难堪,动辄迁怒于我们姐妹。记得有一次她为外公做手擀面,可能面粉质量欠佳,做出来的面条并不好,母亲于是顺手用擀面杖教训在锅下烧火的姐姐,外公劝阻,她便迁怒于外公,瞬间嚎啕了起来,说她一生的坎坷,全是外公造成的,外公欠她的怎么都还不清。这也是她变相地向她的父亲仅有的撒娇邀宠吧。她也着实地埋怨外公,说她连一个放衣服的柜子都没有,屋顶上老鼠窜来窜去,咬坏了我们的粮食及仅有的衣物,而外公不曾给她任何嫁妆。我不知道,母亲想要一个柜子的愿望有多么强烈,但我知道,外公为了母亲的心愿,有过怎样的辗转反侧。
外公带我到镇上看柜子。但我哪里懂什么柜子?外公可能是没有看上中意的柜子,也可能是没有足够的钱吧,给我买吃食的钱,外公是有的。他大概想在我这里弥补他对我母亲的亏欠,指着麻花,指着水晶饼,问我要不要?大多数时候,我是摇头的。并不是我不想吃,而是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外公,我还很陌生,陌生到我不能接受他的爱。再有,觉得他可怜,被母亲欺负,大概他也是不容易的。我知道,二舅家的表姐表弟,把外公当做摇钱树一般,外公若是一棵树,唯恐外公的汁液没有榨干呢。
后来外公终于抗了一个大木柜来,给我的母亲。那是一个并不很结实的柜子,手工涂了一层稀薄的锈红色油漆,油漆稀薄到要露出木质的底色来。可能母亲不中意吧,她并没有太大的欢喜,但她终于没有说什么,对外公的态度也因此好一些了吧,因为她的父,心中是有她这个女儿的,这让她感觉安慰。否则,三十多里路,她的父怎样仅用肩膀,抗了一份沉甸甸的愿望给她,还要提防着她厉害的二嫂。大致在柜子之后,外公终于给了母亲一个袁大头,还是两个?但那恐怕是外公预知自己不久于人世,给母亲最后的留念,母亲不知道罢了。甚至后来,外公仙逝,母亲不曾见外公最后一面。
据说,外公临死前三天,自己为自己选择了墓地具体方位,而且确言三天后是自己的大限,外公为自己定下了下葬的日子。据说,外公死的很安详,没有很大的痛苦。但这,都是二舅家的表姐,一个还不成年的孩子,不经意间告诉我母亲的。记得母亲那时先是怔住了,大概过了一会儿,才哭起来。她又能责怪谁呢,即使别人告诉她外公的死讯,她能够抛得下家里的一堆孩子去奔丧么?即使她能够,她有钱来回于这几百公里路么。后一个原因,占的成分极大,因为后来,外公留给母亲的银元,她实在留不下,都变卖了现金,弥补穷困日子里揭不开锅的时候了,如同她留不住她父手里最后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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