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未央亭
我回来了单位要求提交户口本复印件,原件在老家,老家现在又没有人,只能是我自己回去取了。
老家在山里。交通非常不便,我也习惯了外面花花绿绿的生活,所以自从高中到县城里读书,我一年回去一次。这次还没过年就回去,实属特殊情况。如果不是买不到当天的回程票,我上午去,下午就想回城了。
下了大巴,我坐上了摩托车。没有红绿灯,没有人流如潮,两侧的田地树木嗖嗖地后退,一根根的头发自由舞动,我的心也跟着轻盈起来了。
车子停在屋后的石坝上,接下来的路要自己走回去。穿着运动鞋踩在大地上很踏实,我快步向前走,进而小跑,然后放开了快跑起来!
小时候,我们经常无所顾忌地在田间地头飞奔呢!
“我回来啦—— ”
兴奋的喊叫声,划破冷寂的空气,很快又被消解了。我才发现,周边没有一个人,连鸟叫声也没有。
眼前是丛生的灌木,高高低低,枝叶交错,好像它们本来就在那里。可这分明应该是一条宽阔的大道啊!
我清楚地知道,我前面直走100米是当年修路推车碾出的大道,然后穿过晒粮食的石坝,就看得到不远处山脚下的房子了。
可现在,各种不知名的青草灌木随性疯长,交错纵横,哪里还有一点让人通行的意思?
我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没有路了,我怎么回去?
路是人走出来的,没有人走了,路也就无所谓路了。
我就站在那里,听着那些草木窃喜的音响,心里一阵酸楚。
一直这样站着不是办法,我必须走过去。寻了一根树枝,用它来开道,挑去蜘蛛网,赶着一簇簇飞虫,弯着腰,弓着背,小心翼翼地钻过植木间隙。脚把青草踩进厚厚枯叶中,绵软不实,而后又踩在润滑的地衣上,几欲摔倒。穿过这险象环生的丛林,我终于看到了房顶。
我回来了。
2.
慢慢下坡,房子越来越近,当我迈进院子,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院子铺了石板,即便这样,从石缝里也生出半人高的野草,一排一排,像兵卒一样站的整齐,好像这就是他们的训练场地。左边的鸡舍门已经上锁,门前那二虎的食盆也长了几颗草!往前走几步,右手边就是大门了。可正门的一堵墙堆满了玉米梗,哪里还有大门的影子!
我好像闯入了一个陌生的领域,空气静寂冷凝,我是个不速之客!
正呆立不动,兀自感伤时,前方隐约有个人影在望着我。大步向前,踩倒了许多绿兵士,看到邻居祖祖一身黑衣,提个菜篮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大声唤她几次,走到她面前了她才慢悠悠地说到: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幺女回来啦!(幺女指的是我妹妹)
“祖祖,我是老大呢”
“噢噢,你姐姐没回来?”
看来她耳朵有点背,视力也不大好,记忆力也衰退了。我懒得解释,索性当一回幺女吧!
聊了一会,她去地里摘菜,我开门进屋了。
家里半年多没人住,到处是厚厚的灰尘,桌椅、灶台、碗盆、墙壁、地板,仿佛沉睡了,我的突然闯入显得有些唐突,他们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呢!打开二楼的防盗门,一股腐朽沉闷的气味堵住了我的呼吸。赶忙拉开窗帘、打开所有的窗户,也让这些关闭了大半年的房间透透气。
稍事休息后,就开始找我需要的东西,很快就找到了。上楼来铺床,还没整理完毕,听到祖祖的呼声:二娃,二娃…
我赶忙回应,原来祖祖是叫我去吃晚饭了,一看手机:才五点半呢!
“天黑得早,屋里灯坏了,早点吃饭好。”
“灯坏了要修啊。”
“你培爷爷去一队帮忙了,等他空了再帮我修。”
祖祖走路很慢,她自己八十多岁了,儿孙都在外面,过年回来看看她。镇上他们家也有房子,但是老人家不愿去住,说是她走了,院子里的两只鹅八只鸡怎么办?
是呀,你走了,鸡鸭怎么办?狗狗怎么办?老屋怎么办?
吃的是青菜叶面,豆瓣用猪油炒过,我们叫“油辣子”,那香气是那么熟悉,在合租间里我也做过,可始终没有那种味道。是的,自家养的猪熬制的猪油、自家辣椒和蚕豆做的豆瓣酱、自家地里头的青菜、家里的水、家里的大铁锅、家里的柴火……样样都是不能复制的。
我贪婪地吸这家里独有的味道,跟老人东一句西一句的,随便聊着。
“潘家的小孙子要娶媳妇了,就是这个月底。”
“是小坤吗?他才多大啊!”
“就是他,今年满二十了噢。”
算起辈分,我是阿姨辈,但其实我只比他大几岁,小时候也常常一起玩。后来我去外面读书,每次回来只是听说他也念初中了,他逃学了,他打工了,他当学徒了……现在,我们隔的何止两条代沟啊。
“你姐姐婚姻落实了没?”
“啊?”我愣住了“额,还没有呢——”
“要抓紧了哟,女孩子还是早点结婚好。”
我不敢同意,也没办法反对,我不能跟她展开来说这个话题,我只能埋头吃面,还小声应道:“面很好吃。”我知道她没听见。
后来她又絮絮叨叨说着老家的许多事情。小英被人贩子卖了,好不容易赎回来。刘家在村口住新房子了,今年应该可以完工。河对岸的村子正在改建,要修成新农村。老人兴致勃勃地讲着家长里短,讲着周边的新鲜事,也提到自己有时坐在院子里一会会儿就晕晕乎乎想睡觉了。
3
回屋时天已经快黑了,锁好门,上楼,开灯。周遭安静地可怕。我打开手机放起音乐,不想,这旋律听起来那么不和谐。索性铺好床躺下了。
隐隐约约听到有狗叫的声音。有鹅叫的声音。杂乱却悦耳。
我家里本来也有一条狗的,唤作“二虎”,爸妈他们走的时候把它送给了另一个村的熟人。听祖祖说起,有一回二虎咬断了麻绳,自己跑回来了,在旁屋门前躺了两天。后来, 它还是被新主人寻回去了,给它上了更牢固的绳子,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不知道二虎回来看到这空空的院子和上锁的大门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他饿着肚子睡在门前是什么感受。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想知道。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奶奶走的时候把所有的鸡鸭鹅也送人了,它们是否察觉已经换了主人?也无所谓了,哪一个能挣脱命数呢。
周遭更安静了,不知是什么虫子在叫。声音清亮高亢,有急有缓,有强有弱。像是有位专门的指挥家,让它们时而独唱时而合奏,有主场的也有和声的。整个天空大地都是它们的舞台,好一派乡村大乐章!
我闭上眼,感觉自己变小了,很小很小。我踩着软泥,打着手电,跟在爷爷后面抓黄鳝。不小心滑倒了,听到“呱呱呱”的声音就在耳边,看到月亮又圆又亮。爷爷转过身,用大手把我从泥里拔出来,“没事吧?”还摸摸我的头,“要踩稳了再走下一步噢。”我感受到大手的温度,点点头。
4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身准备回城了。
我叠好被子,关了窗户,锁好门。
我扒开杂草,来到爷爷坟前,扫了堆积的枯叶,站了一会儿。
我跟祖祖告别,祖祖说家里不用挂心,房子、田地她守着,空了多回来看看。
我上了车,不知道该说“我走了”,还是“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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