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里,北风裹着砂砾打在门窗上啪啪作响,盼舍睡在热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透过玻璃看着窗外冷冰冰的星空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和自己同窗几年无话不谈的四辈儿,明天他的家人就要为他举行葬礼了。他的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自责、愧疚,就像猫在抠。穆斯林在最后离世时刻都要做神圣的洗礼——务斯里,用洁净的清水洗净身上的污垢,再由大伊玛目(大阿訇)为即将离世者颂念讨白。祈求至慈至善的主宽恕即将无常的人的过错,不管活着一辈子做过什么,只要在最后时刻向真主讨饶,祈求,真主都会饶恕,这样才算是一个穆斯林圆满的结局。哪怕是在危机时刻自己为自己念个讨白,来不及念讨白念清真言也一样。四辈儿却连最后的清真言也没来得及念,就那么走了。
他俩从走进经学院那一天起就在一个炕上睡觉,一个锅里吃饭。从认识第一个大字开始一直到后来学业完成,都是一起穿了衣的阿訇 。为了能在学业上有更高的造诣他二人结伴去青海清经学院进修,四辈儿再也没能回来。
盼舍心里一遍遍默默地念着清真言,祈求着真主能饶恕四辈儿一切的罪孽让他进入天堂。四辈儿年岁不大,是个三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儿,可他为人和善、不坑、不骗,伊斯兰五功无一不兢兢业业恪守,信仰真主是四辈儿坚定不移的信念,没想到却是那样的一个落脚。盼舍长长地叹了口气,穆斯林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那一把水上,要是没有那把清洁肉身和灵魂的水,那就和其他民族没什么两样。唉,真主会饶恕没有洁净务斯里也没跟上讨白的四辈儿吗?
噩梦般的那个瞬间在盼舍眼前晃来晃去,搅得他睡意全无,四辈儿在水中挣扎的情形还是那么清晰。他二人两年学业完成,在回家途中,商量着路过中卫去沙坡头转转,顺便看看黄河。二人还特意买了相机把一路的美景都拍了下来,好带回去让家人看看。游完沙坡头盼舍想去清真寺换个务斯里,习惯了每天洗务斯里,身上几天没放水很不舒坦。四辈儿却嫌麻烦,沙坡头离市区远不说,中卫又是个回回穆民很少的地方,想找个清真寺没那么容易,就将就着在河里洗洗吧。初春的黄河水还是刺骨的冰冷,虔诚的四辈儿一点也不怕冷,快到家门口了心里热乎着呢。
二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放好行李脱去外衣,穿着大裤衩向河边走去,看着浑浊的河水,盼舍说:“你看看这水,能洗务斯里吗?”“你忘了,咱们回回穆民在没水的情况下土都能代水洗大小净,何况这是水,脏水不脏东西,能洗!”四辈儿说。二人边走边说。“哦,忘了拿肥皂。”盼舍道。说着盼舍折回去拿肥皂,等他来到河边时眼前的情景把他惊呆了,四辈儿在黄河中间扑腾,一下冒出水面一下又钻到水里去了,反复几次就不见人了。盼舍身上像电击了一样打了个激灵,不好!四辈儿溺水了,他俩都是生长在北方的“旱鸭子”根本不会游泳。他顾不得穿衣服,顺着河岸,边跑边喊:“四辈儿,四辈儿……”四辈儿再也听不到他的叫喊声,在水里顺着黄河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盼舍往身上拉了拉被子,睡在热乎乎的炕上,他感觉不到一点热乎气, 身上凉嗖嗖的。在河水里挣扎的四辈儿自己来得及念清真言了吗?看他当时的样子肯定没来得念清真言,他觉着这是四辈儿的遗憾。作为一个穆斯林在最后一刻一定要带着信仰(伊玛尼)去见真主,更何况四辈儿对信仰又是那么的虔诚。《圣训》规定的念、拜、课、斋、朝这“五功”除了朝这一功四辈儿还未实现,其余的功课自四辈儿十二岁做过颂乃提后一刻也不曾懈怠。一个穆斯林在口唤时没有务斯里是不能领受讨白的,四辈儿虔诚了半辈子,到最后却落了那么个下场,这让盼舍的心里很疼很疼。
他一刻也忘不了他的大大在最后一刻留给他的话。大大是悬崖底下压坏的,当时他就在大大跟前,大大想给家里挖一眼新窑,眼看着快挖好了,崖面子哗啦一下全塌了下来把大大埋在下面。等家人连挖带抛把大大挖出来时,大大只剩一口气儿。大大说的第一句话是,“快...快...快给我换个...换个新鲜务斯里,”自己嘴里还不停地念着清真言,断断续续地对盼舍说:“娃……娃呀,咱……咱们……回回穆民……贵在……贵在一把水,不管……不管啥时……身上都不能...不能没有水,要……要……时刻……时刻谨记真……真主恩典,不管...不管...遇到啥……啥苦难……都……都不能忘了……忘了念清真言,不光为……为自己,还……还……还要为更多的……不懂……经文的……回回……”话未说完,两行清泪留在了大大眼角。自打大大无常后,盼舍一有空闲就往清真寺里钻,在清真寺里他学会了换务斯里,学会了念清真言,也结识了好弟兄四辈儿。他家家境不好又没有大大,四辈儿一家拿他当自家娃娃一样看待,要不是四辈儿一家的接济和帮助,他不可能进经学院念经,更不可能成为一个穿了衣的大阿訇。明天,将会是谁为四辈儿洗赫斯里呢?(活人洗礼叫务斯里,亡人洗礼叫赫斯里)。
盼舍再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依旧望着窗外冷冷的星空,薄云遮住了淡淡的月光,夜似乎也很沉重。为亡人洗赫斯里应当是亡人的至亲,或者是德高望重有信仰、虔诚的穆斯林。四辈儿的家人虽然都很虔诚,可他们都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万一洗不到,洗不净咋办?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过,有些洗亡人的老人年岁大了免不了手抖眼花、伤悲至极思绪不宁的,有时都会忘了取下亡人嘴里的假牙,亡人怎能带着那些不干净的身外之外入土呢?
四辈儿的家人在亲戚邻人的帮助下,一直顺着黄河寻了好几天才找到四辈儿的尸体。泡得发胀的四辈儿搁在黄河浅滩上,身上脸上到处是被河水里的枯枝石块刮下的伤,就连最后遮羞的大裤衩也被河水冲走了。看着四辈儿的遗体,盼舍除了伤悲、自责,他内疚极了。责备自己在最后一刻没来得及为四辈儿念个讨白,责备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咋就没有处事不惊的胆识和胸襟呢?等他从惊愕中醒来,四辈儿已经跟着河水“走”了。其实在警察确认了四辈儿被水冲走并无生还的可能后盼舍是念了清真言的。那时,四辈儿听到了吗?他“口唤”了吗?
这不是四辈儿一个人的遗憾。盼舍心里像猫抠一样难受,这些话他不敢也不能对四辈儿的家人说,更不能对别人说,慢不说自己和四辈儿都是远近皆知的大阿訇,就算是个啥都不是的回回穆民,在无常时没有务斯里或是没跟上讨白,那是相当不光彩的事情,会落下永世的话把,谁谁没干好事坏了良心,到死都没伊玛尼——穆斯林最崇高的信仰。盼舍有种想哭的感觉,可眼里一滴眼泪都没有,双手狠狠地抠着胸膛暗暗地问自己:我要怎样搭救,你(四辈儿)才不至于下躲灾海(地狱) ?
天幕上星星犹如一双双离诉的眼睛一眨一眨,盼舍确信那里面有四辈儿的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一夜未眠。 快到邦达时间盼舍起来洗了大小净,他心里装着秘密,却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些事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他心里太难受太难受,猫抠一样。 他知道一个穆斯林在无常时没有洁净的务斯里是不能念清真言的,不念清真言就是没有伊玛尼,没有伊玛尼还能算是个合格的穆斯林吗?没有伊玛尼咋能去见真主?
盼舍知道四辈儿自幼立誓信仰真主,且“一生”都没有动摇过。但是,作为一个穆斯林要善始善终,四辈儿坚持每日五次礼拜,持之以恒的斋月戒食把斋,孝敬老人垂爱妻、子,周济穷人,唯独在最后一刻没来得及向真主讨饶(讨白),真主能恕饶一向虔诚的四辈儿吗?爷爷常说:“‘金无赤金,人无完人’,人活着一辈子谁还没个斑斑点点呢?”四辈儿短短的一辈子从不坑蒙拐骗,惹是生非,他光明磊落地担当着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和义务。盼舍更相信无处不在的真主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每一个虔诚的穆斯林都是真主的儿女,真主怎会不知道自己孩子的好坏呢?他希望四辈儿能功大于过!
去清真寺的路上路过老坟院。盼舍看到一座老坟茔旁边又添了一堆新土,他的心里不禁痉挛了一下,这里将是四辈儿永久的归宿?他来到土堆旁,看着那个长方形南北走向的深坑泪水簌簌往下淌。谁都知道人在阳世活着只是个过客而已,最终都会到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后世,可谁也不愿自己的亲人早一刻离去,哪怕是洞察两世的阿訇也不例外。看着四辈儿将要永远栖息的地方,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伤悲,失声痛哭。四辈儿高大的躯体,这小小的“拉赫”能容得下吗?“拉赫”底部平整吗?他要替兄弟试试。盼舍下到坑底凝望着直坑西侧的“拉赫”,他将多少朵斯提送到了这个地方,可这一次却要亲自将自己的好兄弟送来。他屈膝爬进“拉赫”,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拉赫”里每一寸土,他把那些坑坑洼洼都要抹平,仔细地捡拾着每一块石子,把每一个土坷垃捻碎铺平、按瓷实,不能有一丁点的坎坎坷坷影响他兄弟安息。
一串串清泪洒在坑底,盼舍无力地躺在自己一寸一寸抚摸过的”拉赫“里端详着这个世代穆民永久的家。七尺直坑底部西侧挖一个半圆形的洞,没有砖瓦,没有棺木,几块胡基就是隔开阴阳两世的一道门。黄土填平深坑,四面成梯形的一堆黄土就是一座坟茔,亡人就永久的在这个黑幽幽,冷冰冰的世界里栖息了。
“安拉乎艾克拜尔,安拉乎艾克拜尔……”清真寺里的邦克声把躺在“拉赫”里悲痛欲绝的盼舍惊醒。那警钟似的召唤提醒他礼拜时间到了,快去礼拜吧!
盼舍拭去满脸泪水,爬出坟坑。他是个男人,他不能让别人看见他痛哭流涕。空旷的坟院里发出莎莎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盼舍心里不由得又酸又痛,他在不远处的小路上看见四辈儿年迈的父亲朝着坟坑这边走来。四辈儿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又是巴巴老来得子。他这个“哥哥”失职啊,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面对年迈的巴巴他该说出如何安慰的话语?巴巴面无表情,身子一摇一晃地走过来,巴巴家人单势薄,几代单传,家里家外全由巴巴一人操持,生活的重担压弯了巴巴的脊梁,岁月的年轮带走了巴巴挺值的身板儿,只留下在这微微春分里摇摆不定的白发老人。巴巴近到坟前看到盼舍,道:“哦,盼舍啊,你咋没去寺上做邦达?”
盼舍心里难过得不知该如何作答,泪眼婆娑地望着一脸平静的巴巴,他看不透,巴巴失去了唯一的儿子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悲痛。“离邦达时间还早,我来看看。”盼舍强忍悲痛说。
“唉......”巴巴胸腔里发出的叹息是痛彻心扉的。“看看吧,看看吧。”说着坐在坟坑边上。盼舍也凑近巴巴坐了下来,“巴巴,我……”盼舍欲言又止。巴巴拉着盼舍的手说:“娃呀,你哈都甭说,巴巴知道你想说啥,四辈儿就那么个落脚,真主在造化人时是先造化好了人的落脚,真主的拨派我们只能凭口唤。”盼舍心里一颤,大字不识一个又不懂经文的巴巴何故看的如此透彻?就连自己这个满腹学问的大阿訇都难逾越的坎儿,巴巴却?“知感主,四辈儿从小到大没个灾,没个病的,真主给我舍散了一个孝顺的好儿子,沐浴、礼拜,斋戒从来不让我操心,要说遗憾,也有,那就是四辈儿一心想朝一回觐,你看我这大大无能,还未帮四辈儿实现,他却……”
盼舍无从安慰,他心里的秘密像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辜负了大大的嘱托,愧对自己的好兄弟。 他是一个相当于普度众生的人,却在自己好兄弟最后无常时没有帮他带上最崇高的信仰去见真主。
巴巴接着说:“四辈儿这个落脚虽说有些让人心疼,也算是个容易的无常,唉,有些穆民兢兢业业一辈子,到头来睡在炕上好几年,一口气急忙咽不下(ha);你看那些交通事故中无常的人连个囫囵身子都留不下(ha)么,不管咋说娃娃算是囫囵着回来了,我的娃娃我知道,他没务斯里是从来不出门的,咱回回穆民这就够了。”
盼舍心里似乎轻松了一些,四辈儿不带务斯里是从来不出门的,他怎么就忘了呢?兴许四辈儿在下河的时候念过清真言呢,四辈儿一向视每项事物为主名,就连吃饭喝水那么平常的事情四辈儿都忘不了感念真主(念清真言),在那孕育着生灵的河水里他能不感念?这么想着,他扶起坐在坟坑边上的巴巴,“邦达时间到了,上寺吧。”
巴巴看了看微微发亮的东方说:“你去寺上,我在这疙瘩一样。”
盼舍知道巴巴留下来要做什么,他凑到巴巴眼跟前儿压低声音说:“该做的我都做了。”
巴巴一句话没说,脸上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淌,泪水顺着下巴滴到了那堆新土里。
来自十里八乡的穆名把四辈儿家的院子堵的水泄不通,女人们三五成群抹着眼泪。“……四辈儿啊,你咋就能舍得撇下(ha)这老不中用小不中用的一大家子自己走了呢?你咋就忍下(ha)心让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呀?你睁开眼看看那几个瓜子(指小孩子不懂事)呀,啥时间才能拉扯成人呢?”“可怜的四辈儿幺,一个娃娃芽芽刚开始活人咋就那么着走了呢?”女人们抱着团儿哭诉着四辈儿家里的难怅和不易。也许她们觉着四辈儿离开的太突然,太不是时候,他还很年轻;就连一向“眼硬”出了名的村支书都站在院子一角听着别人的哭诉不停地抹眼泪,“多好的一个阿訇,多孝顺的孩子,就这么殁了,往后这个家里可咋办呀?”嘴里不停地捣鼓着,两手左一把右一把地在脸上擦着眼泪。送埋体的人似乎都不能接受四辈儿无常的事实,他们觉着这太不应该了,四辈儿上有老下有小的,才三十开外的小伙子,怎么说殁就殁了呢?一张张脸庞由起初的惊讶、惋惜、惶恐变得凄然、悲痛之后,一串串眼泪洒在了四辈儿家的院子里。哪怕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很明白,生死路上无老少,但他们还是觉着有些太不应该。八十几岁的杨家老汉,傻不啦叽的超四十子都还没无常呢,咋就把四辈儿这么年轻,这么好的人给无常了?这些人不是叫来的,也不是请来的,都是听着信儿自愿来的,来为四辈儿这个远近皆知的青年大阿訇、孝子,点上一炷香,送上最后的祝福,祈求真主恕饶亡人一切的罪孽,让他进入天园。这一去不是走亲串门,也不是上街赶集,是永别,只要是能听着信儿的回回穆民都会来送亡人一程,今儿来送别人,也有别人送自己的一天。于是乎十里八乡的回回穆民都朝四辈儿家来了,也有来探个究竟的人呢,必定四辈儿离开的太突然,太不是时候,有些人简直不相信会是真的!?
做罢邦达,盼舍随着掌坊阿訇缓缓来到四辈儿家。 看着四辈儿家亲戚邻居都在忙着为四辈儿打点最后的“行装”:偏房里正在加紧赶制舍散给送埋体人的搭头、帽子,以及亡人、孝子的穿布;灶房里则忙着分装埋体出门时舍散给朵斯提们的油香和羊肉。这是回回穆民奉真主之命,亡人的家人要多散“乜贴”,多为亡人积德行善,宰鸡、宰羊,广施布舍搭救亡人,散的越多对亡人越好。盼舍眼前一黑差点栽倒,“真主呀,连多看一眼的时间都没了,别人都是在家里放上一天半天的才‘走’,你却要在这大清早上上路了。”
盼舍在人群中看到了四辈儿三个年幼的孩子,不由得鼻根发酸,你看那几个瓜子还不省人事么,他们哪里知道从今天起他们就是些没有大大的耶提目了,还这么小,几时才能长大成人呢?泪水模糊了盼舍的双眼,他在心里默默唤着:四辈儿啊,你上有老下有小的,你不该无常啊!你走了这个家咋办呀?
四辈儿的大大忙着招呼随掌坊阿訇一起来的老人家。老人家是掌坊阿訇特意请来为四辈儿站“者那则”的。一般情况下,都是掌坊阿给亡人站“者那则”,能让老人家亲自站“者那则”的人那一定是德高望重的人,四辈儿小小年纪何故能让活着的人如此敬重呢?
四辈儿是一个出了名的孝子,又是一个远近皆知的好阿訇。他的爷爷奶奶无常时都没能带上伊玛尼,这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烙下了抹煞不掉的印记,悠着一口气的爷爷奶奶等待着阿訇能为自己念个讨白,等家人从清真寺里请来阿訇,老人都已咽了气。他忘不了留在爷爷奶奶眼角的清泪,那是老人遗憾、惋惜的泪水。自打四辈儿学会了念讨白,只要他听说谁家有快要无常的老人,不等别人张口,他都会日夜守着老人,直到老人带着伊玛尼口唤了他才会安心。
看着巴巴脸上冷漠、淡然的表情,盼舍的心好像被一只小手揪着,越来越沉。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掩藏着怎样的悲痛?每次到别处送卖体巴巴都会抹眼泪。一个与自己无相干的穆民巴巴都能落泪,自己唯一的儿子、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巴巴不伤心、不难过?
“盼舍。”一只大手抓住了愣神的盼舍,盼舍赶紧抹去眼框里的泪水问:“巴巴……”巴巴紧紧攥着盼舍的手说:“娃娃,能代巴巴为四辈儿洗赫斯里吗?”盼舍望着巴巴那双说不清藏着什么东西的眼睛激动地问:“我,可以吗?”
给亡人洗赫斯里一般不是清真寺里专管寺务的乡老就是自己的至亲。盼舍和四辈儿虽说亲如兄弟,但必定不是同姓兄弟,他看着巴巴清瘦、憔悴的脸庞一串串清泪溢出眼眶。过去的一幕幕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好兄弟就这样撒手而去了,他们还没做够兄弟呢,他为人子的义务还未尽到,为人父的义务还未完成。现在,他撇下他们就这样走了!他一辈子为多少穆斯林念过讨白,帮多少穆斯林带上了信仰,到最后自己却带着遗憾两手空空的,赤条条地走了!
巴巴什么话也没说紧紧攥着盼舍的双手,那双满含期许的眼睛望着盼舍点了点头。这个向来都把情感流露在脸庞上的男人,当内心的悲伤外化成看似平静的外表,远比那些面部表情沉痛悲伤的人更让人看着心惊胆寒。
一个个从大房里探望过埋体的人,脸上无不显得痛惜与悲伤。四辈儿几个年幼的孩子也由七大姑八大姨领着来大房里看大大最后一眼,大女儿似乎从大人们悲痛的哭声里明白了些什么,看着“睡”在门板上动也不动的大大,用她稚嫩的小手拽着大大的手,不停地摇喊着:“大大,大大,你起来啊,你起来啊,你咋不理我们呀,大大说话不算数,你答应我们从青海回来给我们买新衣裳呢,你买的衣裳呢?你起来说话呀!”大姑姑一把搂住侄女“哥哥呀,你咋就那么‘狠’心呀,你把这些瓜子给谁撇下(ha)了呀,你倒是说话呀,”哥哥再也听不到她的抱怨了;老二儿子乖乖贴在姑姑身旁,小手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衣襟,揉成一团再拽平整,拽平整再揉作一团,反复揉搓着,他可能觉得他的大大只是累了在睡觉,睡醒了还和往常一样;最小的儿子还瓜瓜的,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姑姑姨妈们,不停地哭着喊着要妈妈,他幼稚无理的举动并没有招来大人们的呵斥,相反,让七大姑八大姨心里更酸、更痛!可怜的娃娃还啥都不知道,从今儿起就没有了大大,看着小儿子一副事不关己傻傻的样子,小姑姑一把把孩子搂在怀里悲切地哭诉:“娃娃呀,从今儿起,你们就是没大大的耶提目了,多会才能长大成人那!”小家伙很不情愿地在姑姑怀里挣扎着,他根本就不晓得耶提目是个啥概念,他好像觉着“睡觉”的大大和以往没什么区别,睡一觉自然就会醒来,所以他很不以为然地想要挣脱姑姑的束缚,想尽快逃离这个让自己很不自由的地方。
坊上专管丧葬事务的乡老不停地催促,“还没探望埋体的朵斯提们抓紧时间探望吧,不能再等了!”看着亲人们一拨又一拨的哭诉,乡老有点急躁了:“亡人入土如奔金,一般的埋体都在当天安葬,家里实在舍不得亲人走的最多也能在家放三天,第三天哪怕是天上下刀子埋体都要下葬。四辈儿已经在黄河里好几天了,他在“外”漂泊得太久了,一刻也不能再耽搁了,必须要送他上路了。”乡老一边催促,一边这样想着。
盼舍再次洗了“大、小净”,他要为自己的好兄弟做最后的洗礼——赫斯里。这本该是四辈儿的大大或兄弟所尽的义务,无奈四辈儿无兄无弟,巴巴却把这项圣人说过:“谁洗亡人,为之遮丑恶,真主就会宽恕他四十件罪过。”的神圣使命交给了他。啊,巴巴真能洞察两世?为了能让他俗世罪恶得到恕饶,却让他为四辈儿做最后的洗礼?
大房门外,掌坊阿訇念起了“塔赫雅”——诵念古兰经 。里面,香炉在四辈儿身边从右到左逆方向转了三圈,帮忙提汤瓶倒水的满拉(念经的学员)手执汤瓶开始为四辈儿冲洗。
盼舍轻轻走近埋体前。四辈儿,这是你吗?是和我一起学洗务斯里的那个四辈儿吗?是和我在一个炕上滚了几年的那个四辈儿吗?是和我一起念完古兰经、穿衣成为阿訇的那个四辈儿吗?是在求学路上我们相互鼓励、相互竞赛的那个四辈儿吗?是几天前还和我一起憧憬美好未来的那个四辈儿吗?这是你吗?四辈儿!盼舍轻轻掀开埋体上面的白布,四辈儿的仪容展现在他面前。
四辈儿静静地闭着眼睛“安睡”在那里,清瘦蜡黄的脸庞有些浮肿,黄河水使他微微“发胖”,看上去像是还没无常,他向来睡觉都是这样平静、安详,难道他真没无常?
泪水滴在四辈儿脸上,他没有任何反应。他轻轻地呼唤着四辈儿,还是没有反应。“四辈儿,四辈儿……”四辈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唤了。理智告诉他,他的兄弟永远地离开了,现在他要为自己的兄弟做最后的洗礼,他要让自己的好兄弟干干净净得去见真主。
看着四辈儿身上被石块枯枝蹭过的地方,盼舍两手微微颤抖,泪水顺着脸颊奔流,“兄弟啊,你忍着点,哥哥会轻轻地、轻轻地为你擦洗,你忍着点吧,我要洗净你身上的污垢和罪恶;老人家才能为你像真主讨饶(站者那则)不然,你咋去见真主?你忍着点吧,忍着点......”
盼舍拿起四辈儿的右手,心里默默念着:“比斯命俩嗨力而令一力而最米,外力罕木都令俩嗨,儿俩吉尼力伊斯俩米(奉真主至尊至大的尊名,感赞主,奉圣行教的法律)。”从右手倒左手,净下、洗鼻子,洗口腔……盼舍轻轻擦洗着四辈儿身上小净须洗的每一个部位,生怕手重了弄疼自己的兄弟,洗每一个部位盼舍都默默感念真主,祈求真主宽恕亡人身体每一个部位所犯下的罪恶。四辈儿呀,我这哥哥做的失职啊,没能在那一刻帮你带上信仰,现在就让我帮你洗却凡尘的罪恶吧。我知道你是多么虔诚的一个穆民,我也相信你一定是带着信仰走的。看着没有反应的四辈儿静静地领受着最后的洗礼,他再多的歉意和忏悔四辈儿也听不到了,盼舍的泪水伴着汤瓶里的水洒在了四辈儿的手上,脸上、身上……洗完“小净”,再洗“大净 ”:盼舍先用汤瓶里的水轻轻在四辈儿身上洗了一遍,然后又在身上抹上香皂,从头至脚冲洗,洗他全身。一个人,不管生前做过什么,有多少污垢,多少罪恶,都将在这神圣的洗礼中冲刷干净!清水静静地淌遍四辈儿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又从身底门板淌到地上,竟然没有一丝污垢,他那洁净的身体一尘不染!
盼舍用新毛巾将四辈儿身上的水珠儿擦干净,二人将他抬到铺好“卧单”(亡人的穿布,也叫克番)的炕上 ,他要为自己的好兄弟在叩拜真主的额头、鼻尖、双手和双膝双腿上撒上冰片,又在头上撒上麝香。兄弟啊,为了不使你早日腐化,也为了你不被虫吃鼠咬哥哥多为你撒上麝香,克番上多为你撒些红花。现在,哥哥为你“穿衣”吧。
盼舍凝望着自己的好兄弟,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躯体,不忍释手。但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好兄弟已经非走不可了,该为他“打整 ”上路的“行装”了。他为四辈儿穿上(匹拉罕)里衣,包裹好小卧单,包裹大卧单前,盼舍给四辈儿的胸前放上了护心“堵瓦”,轻轻拿起大卧单的左角,微微发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知道,只要大卧单的右角压住左角就是和好兄弟诀别的时刻,一串串清泪再次溢出眼眶。一旁帮忙的满拉满含热泪地说:“让他上路吧,不能再等了!”说着上前一把拉起大卧单的右角将盼舍手里捏着的左侧压在了下面 。盼舍的心都快被撕裂了,他强迫自己为好兄弟做好最后的事情,拿了两段白布条将卧单两头结结实实地扎好。
全身散发着清香的四辈儿静静地“睡”在“塔拜提”(专门装亡人的一种工具也叫埋体匣子)内,等待着老人家为他向真主祈求、讨饶(站者那则)。看着一切“打理”就绪的好兄弟盼舍无力地倒在了墙角,三丈六尺白洋布就是他兄弟在告别人世之前的全部行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这是每个穆斯林在离开人世前的全部行装,无论是身家千万的生意人,还是傻不啦叽的大超子,都会这样两手空空地上路!
四辈儿的遗体被抬到了院子外的打谷场上,院子已经“小”的容不下众人为亡人做集体的祷告了。
打谷场上,四辈儿头朝正北 ,脸朝着圣地麦加的地方。在他的身旁是老人家和阿訇们面向西方肃立;在他们的身后,来送埋体的朵斯提们里三层外三层的站立着,远远看着只是白茫茫一片。
随着环绕在四辈儿身边的香炉传到最后一个阿訇手里,打谷场上空响起了:“安拉胡艾克拜尔,安拉胡艾克拜尔……”一片肃穆,一片寂静,除了回荡在打谷场上空的诵经声,没有任何响动。此刻,所有祷告者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和虔诚,他们相信,无所不知、无处不在的真主都能听到,也能看到。
初春的天,瓦蓝瓦蓝的,明净清澈得像水一样。神圣的静穆之中雄浑博大的声音不断地回响。盼舍在众人之中为自己的好兄弟虔诚地做着祷告,最后一次“泰克毕尔”念完之后,他心里默默地祷告:“四辈儿啊,这么多人在为你祈求、讨饶,你就安心的上路吧,我知道,你一定能功大于过的。圣人说过:“一个穆斯林无常,如果一百个穆斯林为他举行葬礼,他就可以进入天堂了,来为你送行的人已远远超出这个数目了,你就安心地走吧!”
几个小伙子,抬起安放着四辈儿遗体的“埋体匣子”缓缓离开,向老坟院走去……
“ 四辈儿!四辈儿!”一个女人跌跌撞撞从大门里跑出来,扑到“埋体匣子”上,“四辈儿啊,四辈儿,你看看你撇下(ha)的这几个瓜子呀,为娘还有几天活头啊,真主哎,你就收了我这快入土的人吧。”送埋体的人循声望去:一白发老者,手拄柺棍,白色盖头映衬着一张清瘦淡黄的脸,瘦小的身上着一件黑色涤纶大襟外衣,灰白色的裤腿被绑腿一圈一圈缠绕在纤细的脚腕上,一双千层底底的方口口布鞋穿在那双小脚上那么的随脚。“四辈儿他……他……”四辈儿的母亲晕死了。
在场的每一个穆民的心都被四辈儿母亲的眼泪给融化了,一串串眼泪洒在了他家的打谷场上,但是,谁也留不住四辈儿了,他必须启程了。
女人们架着四辈儿母亲,掐人中的、掐虎口的,叫喊着晕死过去的老母亲,均不奏效。有人喊道:”快,凉水激!”一个胖女人接过凉水美美儿憋了一嘴,照着四辈儿母亲脸上扑哧一口喷了出去。四辈儿母亲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看着缓缓离去的埋体无力地嘶喊着,扑倒在打谷场上......
通往老坟院的路上,男人们随着阿訇念起路经,打谷场上女人们哭成一片,音韵优美的诵经声和悲恸的哭泣声在村子里汇成了一条河。盼舍看着人群中步履蹒跚的巴巴,泪水溢出眼眶,他明白,一个快入土的老人要送还未步入中年的儿子走向最后的归宿,那是多么“残忍”的事情。但巴巴还是默默坚持着送儿子最后一程。
直到埋体离开村口,盼舍也没看见四辈儿媳妇的身影,这使他心里很不好受,他不知道四辈儿媳妇到底会不会伤心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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