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慢些吧,让我再看看眼前这个皱纹沧桑的人
2018.7.11 周三 雨过天晴
01
灵棚是白色的,孝服是白色的,鞋子是白色的,待宰杀的绵羊和山羊也是白色的。那白色,如雪一样,恣肆汪洋,汹涌而来。挣扎,寻找,追问。所有的努力,都指向了一个结果:是的,她死了。
凝噎,啜泣,终于嚎啕大哭。在哭声里惊醒,耳际湿漉漉的一片。原来,这只是一个梦,一个飘渺的,虚无的,似乎遥不可及的梦。
记不清楚,这已经是第多少次梦见她死了。每一次的梦境千差万别,但每一次,都是一个可怕的噩耗:她死了。而我,亦是在梦中哭醒。醒来,周遭俱寂,黑黢黢的悲凉。
三十年的人生路上,第一次梦见她死,是我十岁那年。某夜的梦里,毫无征兆地梦见她死了。我抽抽搭搭地开始哭,就被睡在身旁的父亲推醒。“梦见啥了?”,父亲关切地问道。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慌乱地掩饰道:“梦见有人要杀我。”
02
她给我的印象,其实不好。
五六岁时,父亲背着我去赤脚医生家里就医,路过她门前时,恰巧被她看到。“都这么大了,还要人背着,羞不羞?”七八岁时,我哭着不肯独自上学去,她听说后,咬牙切齿地说:“狠狠踢两脚,她就乖乖去念书了。”小孩子都免不了嘴馋的毛病,每当我对某一样吃食表现出无限的渴望时,她总是愤愤地说:“你是三十六年的饿死鬼转世。”
我不喜欢她,因为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还因为她显而易见的偏心。
那个小我四岁的男孩在她那里,被她娇惯得不得了。红漆四脚的木柜里,她会拿出饼干面包给那个小男孩。儿童节的时候,她还会小心翼翼地撩起几层衣服,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绿色的两元钞票,塞给男孩。时常邻居去她家串门儿,她逢人就夸那个小男孩这儿好那好。那个小男孩,是她的外孙。
虽然那么那么讨厌她,可是,我与她,冥冥之中被命运,被不可更改的血缘,死死地箍在了一起。在人世的这些年,我们注定要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03
父亲去世的前一年,她隔三差五会摸着夜色,拎着东西到我家去。有时是一条猪肉,有时是几块羊骨,有时是半袋面粉,有时是一盆白米,有时是一些豆角黄瓜西红柿等家常的蔬菜。也有时,她什么都不带,只独身一人,到我家里去小坐一会儿。喝一碗浓酽酽的砖茶,吸一支廉价的香烟,说几句烟火里的家长里短。
六十六岁那年,她遭受了人生至痛,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是一个瞬间,她的刻薄,她的冷酷,她的吝啬,她的不近人情,就像遭受了寒霜的植物,全都蔫蔫儿的了。
她给我扎小辫,头发纠缠在一起,单用梳子梳,揪得头皮生疼,能疼出眼泪,是常有的事。后来,见我每次梳头都嗷嗷,她就边用梳子梳,边“呸呸呸”地朝头发上吐唾沫。有了“水”的帮助,头发不仅梳得顺溜了,还光溜了。
偶尔,我在她家里过夜。晚上,她一个劲儿地催着我赶快睡觉。早晨天麻麻亮,她就坐起来穿衣服,下地洗脸洗手,到门外抱柴,生火做饭。她烙得千层薄饼,酥软可口。我一口气吃两三张都没麻哒。
我在二十里外的乡里读书,她还托人带过几次干粮给我。是炸油条,味道不错。夜里下了晚自习,熄灯后,暂时毫无睡意的我,被那一绺一绺的油条味儿勾引得神思发狂。只好耐着性子,待老师查过宿舍后,像耗子一样,窸窸窣窣地去翻找油条。吃了一根以后,才抚慰了急不可耐的馋。
04
年与时驰,光阴渐远。我与她的关系,或者说,我对她的态度,似乎稍稍有了缓和。
可是母亲说,当年就是她建议母亲不要再供我上学,而是要我去村里的供销社卖货,一个月三百块的工资。可是母亲说,当年就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另起炉灶。可是母亲说,曾经就是她,吝啬绝情到不肯借给我母亲三十块钱。可是母亲说,过去就是她,在我急性肺炎住院的十多天里,她连看都没看一眼,更不要说出钱出力。
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十八岁那年,母亲打算带着我们远走他乡。临走前,母亲留了五百块钱给她。她一句话都没有,只是沉默,深深地沉默,有如一口历尽沧桑的老井,无言无语。那钱,她还是收下了。听说,她用那些钱,央手艺好的裁缝缝制了整套的寿衣。那时,她也不过七十岁出头啊!为什么那么着急地操心自己的后事呢?
05
她是不想给儿女们添麻烦,退一步说,她的儿女们,也都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布衣百姓。他们各自的日子,也都一般。
她一辈子生育了九个儿女,六女三男。女儿们嫁得不算远,逢年过节也能过来看看她。三个儿子自立门户以后,也把家都安在了离她不过十分钟路程的地方。她这个人,天生属于闲不住的类型。六七十岁的年纪了,自己喂猪喂鸡还种了几亩地。
那些年的夏天,麦子黄了的那几天,她凌晨两三点起来,拿着磨好的镰刀,到地里割麦子。“噌——噌——噌——”,锋利的刀刃荡过光滑的麦秸,悦耳的声音在薄薄的夜色里,袅袅升腾。
割完了自己的麦子,她就去帮儿子们割麦子。弯腰弓背时间久了,她缓慢地直起腰来,颤颤地掏出蓝格子的手绢,擦擦额头的汗,慢慢地走到田埂边坐下来,点一支烟,休息片刻。
06
她是挨过饿的人,她珍视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每一粒粮食。
吃饭时,饭粒不小心洒在了桌子上,她用筷头一颗一颗地夹起来,吃进嘴里。盘子里吃剩的菜汤,她也一股脑儿全倒进碗里,兑上水喝掉。偶尔开荤吃排骨,她必定用大火炖煮好久,直至每一块肉都绵烂无比。那样,不仅吃起来顺口,最重要的,是骨头上不会残留一丁点儿肉屑。
她是亲历过“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人,她爱惜每一块布,每一根线。
她贴身穿的那一身秋衣秋裤,颜色已洗得发白。袖口处磨出了很多线头,秋裤的膝盖处,布料的经纬稀稀疏疏,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捅出一个洞来。扔了吧,扔了吧,孩子们打劝她。“还能穿,补一补没人笑话。”她神情淡定得很。
她耳聋。多年前,热播《天龙八部》。一次,她问我看的是啥电视剧,我告诉她是《天龙八部》。耳朵背的她,听成了“天来八库”。我又大声地告诉了一遍:《天龙八部》!结果,她又重复说是“天来八副”。
和她聊天得扯着嗓子,往往说不了几句,就得赶快喝口水,润润嗓子。年龄渐大,她的耳聋程度有增无减。几年前,家里人带她去配了专用的助听器。她的世界,又有了鸡鸣狗叫,车来人往的动静和热闹。
07
我与她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工作后的第一年,我回去看她。那时,她一个人租房住在县城里,每天为小孙女做饭。我回老家领结婚证,又去看她。那一次,还是在她租住的民房里,她很高兴。还亲自到菜市场买肉给我们吃。
她听说我要坐月子了,托人给我三百块钱。这么多年,原来她的心里,一直有我。
正月,我领着孩子回去。
“娃娃叫啥名字?”
“苹果。”
“苹果?”咋叫这么个名字?
她是古老的一辈人,是思想保守的一辈人,是几乎大字不识一个的一辈人。
她把孩子拉在她的面前,又从桌上的果盘里拿果丹皮给孩子吃。一条一条地撕开,一点一点地喂进孩子的嘴里。她浑浊的目光里,闪动着莹莹的亮色。她看到了什么?或者是想起了什么?
我的心里,一时间百转千回,滋味万千。
08
正月之前的一个夜晚,我在家里哄孩子。听到手机响个不停,是婶婶要求视频。那天,她也在那里。她和我视频,一个劲地问我在干吗。不多时,她又告诉我,一次出去上厕所,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病痛几乎没有了,但身体状况已是大不如前。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我。
“过年”,“你要好好的,等着我回去,好不好?”我说。
“好,好,好”,她只一个劲儿地重复着。
怎么,她就老了呢?那个伶牙俐齿,干活麻利,性情又有点乖张的她,哪去了呢?细细想来,我认识她,也有三十年的光景了呀,她怎么可能不老呢?现在,她走路全凭拐杖,吃饭全靠假牙,跟人聊天全依助听器。
生命进入暮年的她,像一颗久久悬挂在风中的柚子,干瘪得只剩下一张皮。回望她的一辈子,几多辛酸,几多无奈,几多苦楚。儿子们酗酒成性,她为此流了无数眼泪。老伴在她七十岁的时候,撒手人寰。儿女们生活中不计其数的意外,一次次让她担惊受怕。
她的晚年,是甜苦交织的一段岁月。而今耄耋之年的她,却还是闲不住。她用毛线穿引纸巾盒。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一穿就是几十个。她把它们分送给儿女们,分送给孙辈们。每一次,看到餐桌上红色的纸巾盒,我就禁不住想起她。
09
她丈夫老弟兄六人,与她同年等岁的老头老太太们,都相继驾鹤西去。现在,整个家族里,只剩下她这一个老寿星。晚辈们都戏称她是人精。曾有人给她算卦说,她可以活一百多岁呢。
长命百岁,这也是我们这些晚辈对她的最美祝愿和祈祷。
她是我的奶奶,一个让我有爱有恨的人。我是她的孙女,一个让她从来都不曾忘记的人。我们祖孙之间,在时光的此岸并肩。岁月的一程程风雪,先是白了她的满头黑发。我知道,每一个来人间行走的生命,迟迟早早,都是要回去的。
无论谁与谁,曾经多么亲密无比,多么血浓于水,终究还是要面对痛彻心骨的别离。
微尘抖落,繁星如你。就算会别离,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也不必过分悲伤,毕竟,我们在彼此的生命里,成为过那个念念不忘的一份子。
生命如水,亲情如水,血缘如水。一切遇见,也就都是随缘。所有相守,也就都值得珍惜。
网友评论
我是真喜欢这种娓娓道来的诉说,不狗血喷头,不鸡飞蛋打,不刻意不使劲。用词细腻,结构轻巧,谢谢好文🙏。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外公外婆在我上学的时候就走了,所以我对代际情感有莫名的窥探感。我很想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隔代,都是亲又亲。原来你也不是的。在我模模糊糊的记忆里,我跟外公就是这样。他很凶,不爱说话,只爱喝酒,一天三顿不能少的那种,他有专门的酒壶酒杯,如果有客人、外人,他会另外准备。所以曾一度以为他是自私自利的,他的世界除了酒还是酒。可是长大了却了解到,苍苍老人有自己的小小嗜好,多难得。那是他灰色人生里微弱的出口和慰藉啊。
隔代的直系血亲是最不可替代的,就像你说的,如水般遇见。以前我不懂,后来懂了一切都晚了。
为你的奶奶祈祷,也祝愿你家里的其他老人能尽享天伦之乐。
今年我回家,要给老人面前多洒一杯酒🙏。
喜欢这篇,推荐了,祝好☕。
个人觉得,此文完全可以在文学报刊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