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我忍不住想告诉他俩说,大牙其实是瞬移逃跑的。
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背后就有人叫道:“嗨!后生们......后生!”声音苍老又焦急。我只是回头看了一下,因为我没认为那是在叫我们。
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年汉子,套个白短褂,下身黑宽裤,踉踉跄跄的追来,招着手,喘着气:“站住,站一下……”
六代仙姑?他这么成了这个样子?
原来是我们去看的那个仙家,但是现在越看越像“人”。他明显是在叫我们。等他走过来,虽然没几步路,但是已经累的眼珠翻白,愈显憔悴。
“恩,大爷。”老三恭敬地说。
六代站定了,像得了不治之症,脸上皮肉较之前日,已见枯萎,头顶更为稀疏,不出几日就要秃顶了。
“我问你们!我问你们,你们……”他作着急状,像要一口气把一箩筐话说完,眼睛又憋红:他的眼睛里从未有过任何生机,像住满了臭虫的荒废池塘,又像县衙地下那摊凝固浑血。
他的眼睛我看着极为眼熟,这种死亡的凝滞,像极了我爹冬天猎回的兔子——我爹照后脑勺一掌把兔子拍死,野兔就双目充血,即此死亡颜色。我想起上回初睹六代时,他不过是带些庄稼人的麻木与疲倦,不至如此衰竭。
“你们哪个撒谎了!谁,是不是你!”他忽变严厉,几乎尖叫,手哆嗦着,指着老三。
老三莫名其妙,被这咄咄逼人给吓愣了。
撒谎?我猛然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他要我们发誓,然后每人拔一根头发…..
我已经明白六代是来寻根问罪了,于是在他俩做出反应之前,我忙说:“大爷,我们怎么会撒谎,你让我们做什么我们都照做了。”
老三和上官飞还是纳闷。但我见上官飞情绪从悲伤中恢复平静一些。
六代细想一番,用鼻子粗重的吸了几下,变得耐起心来,说道:“来,我碰一下就知道了。”说罢,没等我们同意,手指掐成兰花,闭着眼睛叽里咕噜念起咒来。
短咒念罢,他伸手摸到上官飞的头,上官飞正没好脾气,头一甩,离开六代的手,恼汹汹道:“干啥这是!”
刚才之事尚未从我们脑中泯去,这个毫无人情味的神棍却来摸我们的头!就在这时,我看见六代眼睛里产生了变化,就像河底泥沙翻起,一些新鲜东西露出又沉淀。我心里一惊:他肯定是通过触摸上官飞头顶确定了一些东西,很可能是我不想被他发现的东西;看来此人有些手段,仅凭触到我们,就能得知他欲知之事。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没撒谎,你这是摆明了不信我们!”我装作不耐烦的说。
六代遭到抵触,也不敢再摸,但我看出他压制了心中暴戾。看来他是非找出我不可了,我有点心虚,悔不该耍滑头——不,滑头还是要耍的,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不怪我,我就是这性格。
好在六代尚无强硬理由发作,只得耐心智取,看他病恹恹的样子,像是经历了什么变故,脸色太难看啦!
六代强撑着面皮道:“哎呀,后生!大爷我没别的意思……啊那个,看你们的气色,最近是不是见到什么不吉之物?”
“嗯,昨个夜里,差点碰上鬼。”老三如实的说。
“我看你们没遭殃。”六代像是忘了自己的事情,反倒关心起我们来,“你们昨天......是不是去了什么地方?”
我觉得他像是要套我们的话,使我们言多必失,我就含糊的说:“没什么,朋友家。”
“胡说!”他眼神犀利,直截了当道:“你们去的地方,有未满月的婴儿!”
老三一脸惊叹,连连称是:“嗯嗯,你咋知道……”
“哎,”我打断老三的话,依然不动声色,说道,“是朋友家,但是她家有小孩,怎么?”
“唔,幸亏是这样!不然你们昨天必定遭殃了。是小孩,小孩身上的气味保护了你们呐!”说到这里,他带着笑容,拍了拍老三的肩膀。
老三闻他所言,畅然放松。但是六代的手一落到老三肩膀上,立刻像得到验证一般,长吸一口气,腰板也挺直了,一副了然模样。
唉!老三呀,你害苦了我!
我对张三的白痴气的牙痒痒——六代摸过了上官飞,和老三,就可以全然断定,他俩都不曾撒谎,那么此刻,六代……仙姑心里已经有数了!他知道谁是那个不诚实的人了。瞧,他立即沉默不言,正用目光在剜我的肉,我浑身不自在。我不知道上官飞是否猜到,风云瞬间变幻,立场顷刻分明。
至于老三,我已经不指望他能领略到什么。
我为了维持气场,只得与之对视。突然,他的眼睛又变了:瞳仁翻滚起来,又成了没有半点水分的沙子颜色,像响尾蛇的眼睛......几万双那样的眼睛,然后,瞳孔缩到针眼那么小——世上最可怕的眼睛;我见过有人画画,画出来的下山猛虎,栩栩如生,不怒自威,尤其是那双眼睛,充满暴戾与贪婪,让人毛骨悚然,但那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正是六代这双眼睛:毫无生机,残忍与贪欲都洗涤干净,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这是死亡的颜色!我感到浑身一冷,这寒冷并不只停留在肉体表面,而是渗到比骨头还深之处,隐痛难忍。
为什么强者的眼睛都是这般无情:草上飞,六代仙姑。
他就像注视猎物一样盯着我,我已经坚持不住了,冷汗流过太阳穴,像中暑似的,我巴不得他说点什么,要做什么赶紧做!
终于,他开口了,神态突然变得娇媚,道:“我说过,我会来找你的,你忘了?”声音里有一丝温柔的尖细,如鹤唳生于风中,“找见了你,就好办了……”
我望着他,吓坏了:六代惨白的脸上竟开始透出红晕,红晕自眼角和嘴唇散开,愈加明显,分明变成个涂了胭脂的老姑子......我怔住不敢动,幸好六代没什么动作,只是窃窃阴笑,变身之后,又扭过去,拖着蹬地无力的双腿,扭扭捏捏的走了。
以他现在的身体怎么能打得过我!想到这里,我手脚像被松绑,血气退去,但背后仍觉寒凉。不要怕!他不过是个故弄玄虚的老叟。
六代走远了,上官飞却余怒未消,道:“是不是?他啥意思......”
“没事,我能应付。”我说。
不知怎的,浑身血气退去的同时,我突然开窍了,这是很神奇的事情,就像有一个气泡突然破掉了,我失去了阻隔,一些深层次的感官得到伸展,外界的气息朝我涌来,某些东西从我的意识里激发出来:当我只想回归生活的时候,却发现生活竟是这般模样,到处是伪君子、神棍、施暴者,但我想通透了: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这些不完美,让我应接不暇,但它们是如此真实,就像此刻传入耳内的唱戏锣鼓声一样,是真实的。
“大牙不会有事的,他成功逃脱了。”我劝慰上官飞。
老三也想说点什么,可是说不上来。
上官飞叹了口气,道:“是不是......可是,为什么我们要逃呢?现在要逃,以后要逃,这辈子见到他们就得逃吗。”
我们都不说话了,因为他的话好像没有答案,于是我们只得开始往回走。
走了几步,上官飞又低声说:“大牙是个好人……你也是,老三也是。”
我知道我是个好人,好人擅长感动别人,可自己必须做出牺牲。到了需要有人做出牺牲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就会望向好人。
“哼,好人,”我冷笑道,“你愿意做好人吗,阿飞?你愿意有一天,你表白的时候,云深抱歉的和你说‘上官飞,你是个好人。’这有意义吗?你紧守良心,做了这么多年好人,结果呢,云深却被卑鄙的娘炮给拐走喽......不,老三,我没事,你不用扶我——你听我说,上官,我不想做......我不想做什么呢,我不想做除了是个好人之外一无是处的人!人们提起我,永远都轻描淡写,他是个好人......哼哼,可这无济于事啊……我死了,顶多有人拍拍我的棺材说,说:这里面是个好人!可是为了做这个好人,谁知道我他妈的放弃了多少东西!我们不是被恶迫害,我们是被善迫害!我宁愿睁开眼活过来,我只想去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想再去看这件事好不好。”
“对!”老三非常赞同我。
上官飞低头道:“再碰见大牙......咱们要和他交朋友,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是我们的朋友,是不是?”
我指着自己的脑袋瓜,说道,“我们需要解放这里!我们的思维还要再开阔些……”
老三很认真的听着,这我很开心,因为他不觉得我在瞎扯,他是个有心人。
“是不是?”上官飞继续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哥们和你说,山谷里的人都知道,外面战火连天,不管是割地赔款,变法也好......其实,对于我们山谷里的人来说,这些都是假的,山内无战事,很和平,是不是?我们生在山谷里,是被遗忘的一群人,只有山谷里发生的才是真的,我们的战争就是和内心的战争!但人们输了,变得穷困潦倒,就说是外面的影响,可是我们注定是越过越穷的,我不喜欢这里,没完没了的被逼相亲,这里没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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