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许红友,二十六还是二十七来着,大学毕业不到三年。别人对你的称呼从小许变成了老许,可能你的名字听起来像五十年代人。
你有时想想,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活些什么,昨天做了哪些事,明天还要做什么,想想一片空白,你连今天的记忆都是模糊的。但这也没什么要紧,只要你自己不在乎,别人肯定更不会在乎。
你觉得自己像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草,名字都不配有,平凡是个中性词,你觉得自己是平庸。
现在,有人说你牵扯进了一宗命案。你感觉倒不像踩到了狗屎,而是石子投进平淡的水面激起了涟漪。
你积极配合调查。警官姓白,在问话你前,他将你身边那些有联系的人都调查过了。可以说,他甚至比你自己都了解自己。真的吗?
白警官开口。许红友,男,二十六岁,未婚,这名字很有年代感啊。
你笑了笑。爸妈起的。
白警官和善,你们并不是在审讯室问话,谈话的地方在一家咖啡店,平常你不会来这种地方,在你的记忆里,应该是和不知第几个相亲对象吃完饭后,来这里做了一会。你的收入其实还算可以,但你不喜欢那样的环境,虽然也不喜欢热闹,却更喜欢街边的苍蝇馆子。
你没动面前不知什么名字的咖啡,有些紧张。警官叫你放松。他说。随便聊聊,了解情况,你不要紧张。把你知道的,了解的,告诉我。我们还原现场,找到真正凶手。
你试着回忆,却不知从何说起。
警官说,既然你不知怎么说,我就先吧。先不聊案件。根据我们前期调查,你整体评价不错。他翻开档案夹,里面放着厚厚档案。
据你父母讲,你小时候跟爷爷奶奶生活,他们对你管束比较少,但你比较懂事,学习成绩一直挺好,高考也不差,去了重点一本。
你想,呵,他们果然就只知道这么一点,你出生在一个偏远乡村,父母是天定的,对你不好不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能给你的不多,不能给你的很多。你想起了爷爷奶奶,他们还生活在村里,你前段时间回去,发觉不光人老了,村子也老了。你站在老房子前想着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似乎你已经平庸得连记忆也不配拥有。
赵老师,记得不,你小学六年级班主任。他对你还有印象,说你学习好,还当班长来着。
你想起确有这么个老师。当年教你时应该三十多岁,这快二十年了,你对他的样貌模糊了,只想起他是个瘦高的人,带黑框眼镜,讲话声音洪亮,人也暴躁,你学习较好,他对你还算关心,正是由于他的介绍,你后来到了县城中学读初中,他的弟弟在那所学校任职小学部校长。你之所以这么快想起他,是因为他喜欢扇学生耳光,凡不合他心意的都被扇过,你自也不例外。你想起当时应是有个问题没答出,被他喊上讲台,他说,学习好,就扇轻点。但你记得耳光很响。
你很快从回忆中出来,因为警官已说到下一点。
你高中在县城最好中学的尖子班,在那个班级,你并不出众,成绩中游。不过你高中班主任还记得你,姓沈,也是你们学校副校长。他说你学习比较努力,在学校也比较老实。没做过违反学校纪律的事。还说你高考前三个月脚扭伤了,挺严重,修养一段时间,可能耽误了学习,不然你还能考得更好。有这么一回事吧。
你想了想,点点头。的确有这么回事。不过,你却想到了另一个人,女孩,你们毕业后就没见过面,你仔细想想,也已想不起她的脸,但你心里还是涌起一股你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我找了你大学的辅导员,他记得你,说你省心,在大学没惹过事。对你总体评价较好,说你独立,不轻易麻烦人。对吧。
差不多吧。你说。事情自己解决比较好。你想起你在大学的时光。的确啊,没人生来就像这样半死不活,总归要经过捶打后,才发觉自己确实没什么本事。你大学四年基本没参加什么社团活动,同专业、同学院的老师同学,认识你的没几个。你在四年里不断写作,自认为在这方面还是有点天赋的。然而,你从没发表过任何东西。你也渐渐承认,或许自认为的东西从不重要。
我还调查了你的工作岗位,毕业后,你只在一家公司工作过。这倒省去不少麻烦。你们公司是干房地产的,你的岗位叫营销策划。说实话,具体调查前,我一直以为房地产就是建房子和卖房子,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具体分工。你们这行流动性挺大,听说你跟过不少领导。他们对你评价还算过得去,说你做事靠谱,但不活跃,也就是混不开。
你觉得他们说的挺对,你的确不爱掺和事,与同事领导关系不是那么熟络。你又想起少有的被领导骂的经历,那是一个女领导,三十多岁,未婚,你记得她暴怒的状态,也模糊记得骂得很难听,但仔细想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你也记得你当时没说话,只静静听,或许还道歉几句,也不知为了什么而道歉。你也不记恨她,不记恨的缘由在于你觉得没必要,一份工作而已。大家都喜欢谈事业,哪有什么事业,打工而已。
对了,我还找到一个跟你聊过几次的相亲对象。基本不记得你,不过在我反复提醒下,倒对你还有点印象。说你人不错,就是不主动。
你知道这话肯定是敷衍,别人或许压根记不起来你到底是谁。你也不知对婚姻到底什么想法。尽管现在早已是自由恋爱时代,但你却没谈过什么恋爱。倒是朋友、同事、亲戚都有介绍过相亲对象。你与几个女孩聊过,不温不火,没有冒犯,也没多少情感,就像既定流程。你也不知到底要说什么。对方也是按照既定流程,聊了几次后,便躺在通讯录里了。如今记忆的坟墓在通讯录。
你也不知你的生活到底缺少什么,你没什么欲望,或许正是没什么欲望,才不知道缺什么,不知道缺什么也可能是什么都不缺,对你来说,这种情况显然不可能。
你平常也有投资理财习惯吧,不过好像习惯并不怎么好,整体处在亏损状态。
你说。只是多尝试,万一哪天运气来了,那眼前好多问题就可迎刃而解了。你的确有着暴富梦,谁没有呢,那些顶级有钱人可能没有。但现实操作往往与你的想象相反,你经常买什么什么跌,高点买进,低点卖掉后就开始拉升。你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过你也不是太在意,因为你投入的本金不是太多,你希望能从中吸取教训,方便以后更好分配更多的资金。你后来逐渐明白。人性最容易亏钱,人性也最好赚钱。你觉得你还没打败你的人性,所以你还算保持克制。你常常想,万一哪天真有一大笔钱,你会怎么样。你第一想到的是先存起来绝大部分,尽管身边人人都在讲通货膨胀,但你还是相信银行,这样的性格,你想,可能就注定这辈子与暴富无缘了。当然,可能也不会很惨,无论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坏,可能都与你无关。你第二想到的,是想好好静下心写点东西,虽然写的不怎么样,但有钱了,只管写就是了。这或许就是你未来的规划,说不上模糊,也不是太清晰。你没想到家庭和孩子,你觉得,以你这种状态,为什么还要让一个生命来到世上,再体会一下你的这般无聊的人生呢。你自己其实都快撑不下去了。你也想到,可能有人说你扼杀了生命存在的可能性,但这世上,像你这样的人,多半只是为了证明繁殖的无限性,可能性,那是别人的事。
要说你是什么榜样,你觉得,你该算是平庸人生的典范。你有时也想起那些还有悸动的时候,那样的时间也没相隔太长,就是几年前。那时你觉得,只要努力,就能改变一切,你想自己能找到施展的舞台。但毁灭这些想法,往往也要不了很复杂的流程,往往只需几年时间,多经历些事。
你终于明白了,你在玩砸鼹鼠的游戏,不幸的是,你就是鼹鼠,你冒着风险,可能看到湛蓝天空,感受下自由的风,但更可能迎接你的是柄锤子。不出头的鼹鼠才是好鼹鼠,世界有什么好看的呢,上面都是锤子,看个锤子呀。
总体而言,这些调查中,都显示出,你的确不可能做出格的事。
这句话后面应该有个但是吧。
不错,但是呢,一切都要讲证据。
那有什么证据吗?
没有。
那,疑罪从无吧。
的确这样的。所以,你能讲讲你跟这个案件的联系吗?
这个你们应该都知道吧。
想听你讲讲。
其实也不知你们为何一直找我。我只是路过,那天,我经过那里时,看到有人从天台上跳下来,我就过去看了一眼,真的,只是好奇。
你突然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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