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难辨

作者: 秋蚂蚱 | 来源:发表于2017-05-13 17:26 被阅读613次

    读《顾颉刚日记》一九五二年七月到九月间,有趣,想深究,查阅资料。台湾出的日记12卷在顾颉刚生前就多次补记,甚至年老时都在补记。文革过来的人,只要有记日记的习惯,要么把日记写成密电码,要么就是把日记写成日记体。葛剑雄在一篇文章里说:“我总觉得,顾颉刚写日记时,多少会考虑到一点儿将来有人看(不然不会后来重新补记和批注),他的这个意识要比杨联陞强得多。因为顾颉刚是自期为学界领袖的,所以,他认为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史料,要进入历史的,比起杨联陞来,他的日记就比较郑重。”日记一旦“郑重”,就是日记体。遂兴趣大减,于是找顾颉刚的“情史”解颐。

    初见,谭慕愚给顾颉刚的印象是:“予于同游诸人中,最敬爱谭女士,以其落落寡合,矫矫不群,有如幽壑绝涧中一树寒梅,使人眼目清爽。”(1924年4月29日《日记》)顾颉刚对其可说是一见钟情,在同年5月6日他给好友俞平伯的信说得更明白:“我告你一件奇事,我近年来专是过理智和意志的生活,一意奋斗,把感情竟忘却了。我对于女子向来不感什么趣味,但这次竟给我看到一个非常合意的女子。她性情极冷,极傲,极勇,极用功,极富于情感。她到了山中,一个人跑到很远的涧壑里,大家都嫌她落落寡合。但她不是真淡漠,她见了花的喜悦,会得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我一见了她,就起了很强的爱敬之心,不觉精神恍惚了。这很奇怪,我并不想和她成姻眷,我也不愿和她发生较深的关系,只是觉得她可爱,只是觉得我爱她的情事无法处置。我也不希望她知道我爱她,更不愿意得到她的爱。我曾同介泉、缉熙夫妇讨论这事,他们都说我的性情像她。但单是性情相近当不致如此颠倒,我也深信一定夹了性的色彩在内。然我又敢说我并没有性欲的要求,我看性欲是最可厌的一件事。因此想,在性情相感之上,性欲之下,中间有一个很美丽的境地,我正是在这境地中陶醉了。我想着这事就自己失笑,觉得我是一向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事物的,现在竟给外界的力量把我的精神支配了。我的理智对我说:‘你不要去理它,一理它,你的生活又要脱出轨道了,你的事业是无望了。’而我的感情对我说:‘你若不去理他,你的生活就干燥得像沙漠了,太不美了,你就不可算作人了;至于事业学问,本来是桎梏性灵的东西,管它怎的。’平伯,我的理智同感情分了家,叫我如何是好?……”

    而5月15日顾颉刚在回复俞平伯的信中又说:“……一个月来,我的心境不辨酸甜,不别悲欢,如睡在杨花做成的衾裯中,温柔到极度,又如被撇在一个无底的幽洞里,凄怆到极度。惜我无创作的天才,不能写将出来。但只此低回无奈之情,已够我一世的回想,已够我生活于美丽世界的骄傲。本星期日,又要和她们游三家店去了。游毕以后,当不知给我以怎样的惆怅,我所至的境界当益发凄丽了。惜兄不在,不能共享此乐,共分此愁。”当天晚上他在日记上写道:“写平伯书,详述我的爱美不求对方明了之故。虽胸膈一畅,但愈凄丽了。我苦情多,奈何奈何!”

    ······

    顾颉刚说自己“惜我无创作的天才,不能写将出来”,真是谦虚了。单从如上文字看,写感情的手法“郑重”得令我动容。今人写感情如何着墨我不知道,但我已不是怀疑,而是肯定,再也看不到如上的段落了。

    不单是文字功底,顾颉刚“所至的境界当益发凄丽”的人心不再,因为世界不再。

    顾颉刚一部《古史辨》对中国史学研究方法影响巨大,他对谭慕愚的单相思成了他的“一生之痛”,却也没有妨碍他的一婚再婚,真所谓古史易辨,人生无解;谭慕愚自从成了黄绍竑的随员后,一生只爱这个有家室的“桂系三雄”之一而终身未嫁;黄绍竑在政治上一生都是“一步一回头,酒旗楼外楼”(黄的诗句),终于,在1966年8月31日用剃刀刎颈自杀。

    顾颉刚、谭慕愚、黄绍竑三个人的一生如麦田怪圈……

    “人类是惟一具有反省能力的动物”,有人有,有人没有,有人至死才有。

    人世间有经得起推敲的文字,却很难有经得起推敲的“人生”,因为“人世间”就经不起推敲。

    “人世间”的很多道理,是留给死神推敲的。“余当年弃国投共,始令亿万黎民今于水深火热之中。余投共而罪该万死,唯国人却无辜矣,即九泉下亦无面目见万民。”(黄绍竑遗书)活到95岁高龄的谭慕愚,可能还没有她一生的挚爱黄绍竑懂,尽管,她早就改名为“谭惕吾”。至于顾颉刚,建议找余英时的《未尽的才情:从顾颉刚的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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