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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杜甫诗句中体会诗的“象喻”性——且听叶嘉莹先生说

从杜甫诗句中体会诗的“象喻”性——且听叶嘉莹先生说

作者: 紫气东升 | 来源:发表于2023-10-24 12:34 被阅读0次

    中国古代诗人写的诗,各有各的好处!我们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所以“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但是在“形诸舞咏”的时候每个人的性情禀赋并不一样,魏文帝曹丕在他的《典论·论文》中说过,“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所以“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就算跟你最亲近的、最关怀你的父亲和兄长,都改变不了你天生下来所禀赋的气质。

    我们现在举个例子,比如说写山吧,大自然中的山是大家都看到过的,很多人都写过山。杜甫也有一首写山的诗《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隔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们中国有五大名山,称为“五岳”,即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和中岳嵩山。这里是写东岳泰山。“宗”是宗主,就是领袖。为什么称泰山为“岱宗”?因为它在五岳中最有名。而泰山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孔子称赞过它。《孟子·尽心上》里说,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杜甫生在河南,以前未见过泰山,但他从小就读《论语》、《孟子》,早就听说过泰山。“岱宗夫如何”的“夫”是一个语助词,表现一种说话的口气。“夫如何”,泰山还没有出现,作者那种期待的感情就写出来了。他说我一直在想象泰山是什么样子,今天真的来到泰山脚下了。它果然了不起,那一大片青苍的山脉绵延在齐鲁之间,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是“齐鲁青未了”。

    这开头两句,写出了未见到泰山之前的向往和见到泰山之后的惊喜。为什么天地之间竟有这么美丽、这么雄伟的泰山呢?“造化”就是那创造天地宇宙的神灵;“钟”是凝聚,就是都放在一个地方了。他说,这造化真是情有独钟,把天地间最美的灵秀之气都给了泰山了,是“造化钟神秀”。但这还只是一个整体的印象,下边他还要具体地描写泰山之高大,说它是“阴阳隔昏晓”。阴是背对太阳的,阳是面向太阳的。如果这山不那么高,也不那么大,太阳一下子就都照到了。可是泰山如此高大,如此广远,太阳如果在这边的话,那边就是背光,就是阴;这边是向光,就是阳。这边天已经亮了,那边天还黑着呢。“隔”是说泰山的高峰简直能够分隔出大自然的阴阳昏晓。“荡胸生层云”是写登山。登到山上我就发现天上的白云已经一阵一阵地飘荡到我的胸前。“决眦入归鸟”是写望远。站在泰山上视野是那么广阔,那鸟儿哪怕是飞到了天的尽头你都能看得到。“眦”是眼角,“决眦”就是睁大你的眼睛,好像把眼角都要裂开。这两句是对仗的,而且里边也有一种很灵活的句法的颠倒:是先有了“层云”,然后才飘荡到我的胸前;是为了看见那么远的“归鸟”,才拼命睁大眼睛。然而他先说“荡胸”和“决眦”,然后才说“生层云”和“人归鸟”,这也是律诗发展到成熟阶段的一种错综凝练的句法。结尾“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会”,是将然之辞,他说等一下我一定要爬到泰山的最高峰,那个时候我向下一看,所有的山就都匍匐在我的脚下了。这结尾两句,当然是受到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影响。这是杜甫早期的作品,并不是他最好的诗,可是你看他的那种气概,那种向上的精神都蕴涵在里边了。这就是杜甫所写的山。

    我们再看王维所写的山。王维有一首《终南山》,其中也有对山的描写:“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人看无。”“太乙”是终南山。王维说终南山这么高,都快接近上天的所在了;终南山这么广远,连绵不断一直到海角。他说,我在登山的时候回头一看,白云已经遮住了我走过的路。前边远远的地方有一片青色的烟霭,可是我走到近前的时候,那青霭却不见了。我们知道,王维是个画家,他是用画家的眼睛去看山的。王维还有一首《送梓州李使君》,诗中描写山中雨后的景色说“山中一夜雨,树杪白重泉”,山里下了一夜大雨,第二天早晨一看,许多积水从树杪高处流下来,好像一层层的泉水一样。你看王维所写的,都是画家眼中的形象,他不像杜甫那么激动,他的好处是能够把山水写出一种“神致”来。杜甫则不同,杜甫写的是一种精神和气概。而且,杜甫在这种精神气概里边所表现的是他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志意和理想。这两个人写诗的特点是完全不一样的。

    由此大家可以初步了解什么是我所说的“象喻”。它不是西方所说的狭义的“象征”或“寓托”,它是有中国特色的,是把你的精神、感情、志意都结合在里边的一种写作的方法。前文我说过,从我们对外物认识的层次来说,有感知、感动和感发这三个层次。那么,从我们所写的内容来说呢,也有三个层次,那就是感觉、感情和志意这三个层次。像王维所写的山,那是用画家的眼睛写他的感觉。像杜甫所写的山,那是把他的志意都写在里边了,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还可以再举一个李商隐。李商隐又不同,他写的是他自己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情。李商隐有一首《西溪》诗说:“怅望西溪水,潺湲奈尔何。不惊春物少,只觉夕阳多。”“西溪”是四川的一条水名。他说西溪水你每一天都这样潺湲地呜咽着流过去,你为什么要如此?这真是李商隐!他的《锦瑟》诗说“锦瑟无端五十弦”,人家五弦和七弦的琴、十三弦的筝、四弦的琵琶,弹出来音乐不是也很好吗?你锦瑟为什么要有五十根弦?这同样是让人无法回答的问题。接下来他说:“不惊春物少,只觉夕阳多。”我的悲哀还不是因为西溪两岸春天的花草都凋零了,而是因为那西下的夕阳已再也无可挽回。李商隐所悲哀的,是人世间那种无法挽回的消逝,这是他常写的感情。李商隐还有一首《昨夜》说:“不辞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鶗鴂”是杜鹃鸟。杜鹃鸟一叫春天就过去了,百花都零落了。李商隐说我知道春天要过去,百花要零落,我知道人世间这种无常是无可避免的,我所惋惜的是,为什么蜡烛还在燃烧的时候就被尘土遮蔽了?花的生命是短暂的,但如果在它开放的短暂时间内风和日丽,那也算对得起它。可是为什么它那么短暂的生命还要遭受风吹雨打,不被人认知,不被人了解?昨天晚上我站在西池凄凉的池水边,到处都是寒秋的凉露,那时候是“桂花吹断月中香”。大家都说月亮里边有桂树,桂树上的桂花是有香气的,可是在昨天那个寒冷的晚上,连月中桂花的香气都消逝了啊。“吹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被摧毁了,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这是感情,是李商隐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感情。王维的诗写得很好,李商隐的诗写得也很好。然而,王维的诗很难说它有什么象喻性;李商隐的诗虽然有象喻性,但他所象喻的是个人的感情。如果我们把“象喻”这个词的定义定得再狭隘一点儿的话,也就是说,不是只要一个物象能够表现一种感情就是象喻,而是你一定要在这个物象之中还表现了一种理念,那个才是象喻。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如果按照西方对“象征”(Symbol)和“寓托”(Allegory)的解释,那里边应该有一种理念性的东西。那么如果我们在“象喻”中寻求“理念”的因素,则李商隐所写的只是形象化的一种感情,他没有一个理念;而杜甫的诗常常是有一个理念在里边的,这个理念就是我前文所说的诗歌内容的三个层次中第三个层次的“志意”。而且,杜甫的理念还跟南宋词人所写的那种赋化之词中的“寄托”不一样。南宋词人的“寄托”,是一种有心的寓托,是运用了人工思想安排的寓托。可是在杜甫诗中,他的物象之中所表现的理念是自然的感发,是杜甫的人格与志意的自然流露,是“有诸中然后形于外”的。接下来我们就讲杜甫的几首诗来做一个证实。第一首我们讲杜甫的五言律诗《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房兵曹是一个姓房的军官,他常常到西域去打仗,而西域是出产良马的,所以他就带回一匹好马来。房兵曹确有其人,房兵曹的胡马确有其马,这都是写实。“胡马大宛名”的“大宛”是一个西域国家,这个国家出产的马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大宛马。《杜诗详注》在这首诗的后边引用了张𫄧的一句话。张𫄧是明朝一个给杜诗做过注解的人,他说:“此四十字中,其种其相,其才其德,无所不备。”因为这是一首五言律诗,五言八句共四十个字,他说在这么短的篇幅中,杜甫把这匹马的出身、形象、才能、品德都写出来了。你看“胡马大宛名”就是“其种”,“锋棱瘦骨成”就是“其相”。我曾经到台湾的“故宫博物院”去看古画的展览,看到唐朝韩幹画的马。唐朝人是喜欢胖的,画美人是胖美人,画马也都是很肥的马。但杜甫喜欢瘦马,所以他曾经写过一首诗批评韩幹说:“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丹青引赠曹将军霸》)韩幹画的马都那么胖胖的没有骨头,所以也就没有精神。杜甫说他怎么就忍心让那些骅骝名马在他的笔下如此垂头丧气?杜甫喜欢的是房兵曹胡马这种瘦马,它的肩胛啊,腿腕啊,都露出来骨架的锋芒,所以是“锋棱瘦骨成”。什么叫“竹批双耳峻”呢?如果我们把一个竹筒斜着批开,那样子就像马的耳朵立起来。竹子是挺拔的,“峻”是像山峰一样直立,这写得很有神气。“风入四蹄轻”,马跑起来的时候如此之轻快,就像是四个马蹄都踏着风一样一下子就跑过去了。人家常说拿破仑的字典里边没有“难”字,而房兵曹的这匹胡马则是“所向无空阔”。在它的眼中没有遥远,什么地方都是一下子就能跑到。因此,这才是一匹“真堪托死生”的良马啊。谁要是有一匹这样的马,就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它!所以他说,“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骁腾”是骏马在奔腾的样子。有了这么一匹好马,就是千里万里之远,都可以任意纵横驰骋了。你看这几句就是张𫄧所说的“其才”、“其德”了。

    杜甫这个人有一个儒家的家世,所以他的思想里边有很多儒家的思想。孔子曾经说过:“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论语·宪问》)就是说一匹好马之值得赞美,不是因为它的力气,而是因为它的品德啊。一匹好的马,它是有一个“德”在那里的,就凭这一点,你可以非常放心地把你的生死交托给它,所以是“真堪托死生”。一个人,你的家庭出身的环境、你的才能的禀赋,那是你生来之所得,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但是当你遇到事情的时候,你的持守、你的承受,这是对你品德的考验和衡量。儒家认为,这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这首《房兵曹胡马》是非常写实的诗,可是从写实之中我们能够看到杜甫的精神和杜甫的志意。这里边就有了一种“理念”。另外我们还要注意到,杜甫在写这匹马的时候投入了他自己的精神和志意,但那是一种自然的投注,不是用苦苦的思索找来的,也不是靠查一些典故的类书来拼凑造作上去的。他之所以能够如此自然地投注,是因为他的感情比别人深厚,他的理想比别人执着。

    我们再看他的一首五言律诗《画鹰》: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搜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素练”是指画卷的白色丝绢。画家一下笔,那画卷上就起了一片风霜之气。为什么白色的素绢上有了风霜?因为这个画家画的鹰真是与众不同。他画成什么样子呢?是“搜身思狡兔”。这个“搜”字念“耸”,相当于“高耸”的那个“耸”字。你看猫要捉老鼠的时候就把肩端起来,老鹰要去扑一只兔子的时候把两个翅膀也端起来,那是一种马上就要有所动作的姿态。然后它“侧目”,还“似愁胡”。这杜甫真的是妙,他说你要从旁边看这只鹰的眼睛,它是凹进去的,眼眶上边的骨头很高,很像胡人的眼睛。因为外国人的眼骨一般比较高,眼睛凹进去,就有点儿像皱眉的样子,所以说“似愁胡”。然后他说“绦镟光堪摘”。“绦”就是丝绦,这只鹰是人家所养的鹰,所以是用一根丝绦把脚绑起来的。这丝绦绑在什么地方呢?“镟”是一根铜柱子,这个老鹰就被一根丝绦绑在一根铜柱子上。而那闪亮的铜柱是“光堪摘”。这画家画得真是好,那丝绦的颜色、那铜柱反射的光影,都被他画得像真的一样,使你觉得都可以过去把这只鹰解下来。这是极言画家画得逼真。“轩楹势可呼”是说如果把这张画挂在窗前,那姿态让你觉得好像你一叫它,画上的鹰就会从那里飞下来。所谓“呼鹰”,是古人打猎把鹰放出去捉拿猎物,然后吹一声口哨,这鹰老远地就飞回来了。这两句锁定了画上的鹰,写得多么有精神。但还不只如此,结尾两句他说:“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如果有那不成材的鸟,它们都将被这老鹰打败,而且会被咬碎、撕烂,是“毛血洒平芜”啊!那些凡鸟的羽毛和鲜血,都将洒在平野的草地上。

    为什么杜甫会写出来这样凶恶和鲜血淋漓的诗句?所以我说要读杜甫的诗,必须了解他这个人才行。我前文说杜甫写过三篇“大礼赋”,那是在玄宗的天宝十载。然后皇帝就在集贤院的中书堂召试文章,之后就让他等着,这一等就等了三年没有消息。于是杜甫就又献了一篇《雕赋》。雕也是老鹰的一种。杜甫为什么要献这篇《雕赋》?他说雕是代表一种正直不屈的、有勇武的精神的人,他说作为一个谏臣就应该如此。

    谏臣所抨击的就是朝廷里的那些小人,所以要“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这是谏臣之喻,朝廷的谏臣应该有这种不屈服的战斗作风。因此,在《杜诗详注》中仇兆鳌就赞美说,杜甫“每咏一物,必以全副精神入之,故老笔苍劲中,时见灵气飞舞”。杜甫不管是咏什么,都把全部的精神和心灵感情投注进去,所以他写得那么老练,那么有力气,而且中间还有灵气飞舞,写得与众不同。

    讲完了杜甫的《房兵曹胡马》和《画鹰》,这两首咏物的诗都是有象喻性的。杜甫也写现实的情事,在现实的情事之中如何看杜甫的象喻性?下面我们再讲他的一首《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诸公”,是杜甫的一些朋友。“慈恩寺塔”就是西安市的大雁塔,据说是唐高宗为纪念他的母亲而建造,所以取名“慈恩”。这首诗有一个原注说:“时高适、薛据先有作。”其实,当时登塔而且写过诗的除了高适、薛据,还有岑参和储光羲。岑参、高适他们都是唐代有名的诗人,他们每个人都写了登塔的诗,所以你就要比较了。我们要看看,同样写山,王维写什么样的山,杜甫写什么样的山,更妙的是陶渊明写什么样的山。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饮酒》)于是后来辛弃疾就写了一首《水调歌头》的词说:“岁岁有黄菊,千载一东篱。悠然政须两字,长笑退之诗。”唐朝的韩愈韩退之写了一首《南山》,共两百多句,押的是上声“有”韵,用的都是稀奇古怪的字,全诗都在描写,都在堆砌。可人家陶渊明也是写南山,却根本就没有那一大片的描写,人家就是抓住了“悠然”两个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写得多么好!每一年都有黄菊花开,但千载之中把黄菊和南山写得如此悠然的,不是只有一个陶渊明吗?陶渊明的诗真的是好,你看他写春天:“山涤余霭,宇暖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时运》)那种生命,那种自然,不像杜甫这样逞气使力,而自有一种精神上非常高妙的境界。所以这诗人与诗人之间真的是大不相同的。那我们现在说的是杜甫的诗,我们说他在写实之中有“象喻”的意思。就是说他的诗不像那“鱼跃练川抛玉尺”只写耳目的知觉,他的诗里边有他的志意和理念,是他整个儿的人格、心灵的体现,因此就有了那更高一层的“象喻”的性质。《杜诗详注》在这首诗的后我不是那种对尘世漠不关心的怀有出世襟怀的高士,所以我登到这高塔上,感觉那大风的强烈,就引起了我心中很多的忧虑。“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的“象教”,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宗教。宗教常常是以形象来吸引和感动人的,像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十字架、圣像,像佛教的佛像和壁画,所以他称象教。塔是佛教的塔,杜甫说我现在看到这个塔才知道佛教的力量,它竟可以一直插入上天,直通冥冥之中那些不可知的东西也就是说通向天地鬼神等超乎现实的事物。“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龙蛇窟”是指这个塔的里面,因为在塔里面一层层向上爬,总是要盘旋地像龙蛇似地旋转。“枝撑”,指塔的下边几层那些交错支撑的柱子。他说我向上爬了好久才爬过没有窗子的黑暗的底层,可以从塔的窗子里面探出头来看一看。看见了什么?看见“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北斗七星就在窗外,好像都听见天上的银河流动的声音了。这也是写塔的高。“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羲和”是给太阳赶车的神,他用鞭子赶着太阳的车走得那么快,马上就要到日暮了。“少昊”是秋天的神,现在他已经在行使他秋天的节令。“羲和鞭白日”是太阳的下沉,“少昊行清秋”是一年的将尽,这都是从他的“登兹翻百忧”引出来的。

    那么他忧的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已近日暮?是什么东西已到了秋天?这他都没有说。他说他看到“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这本来也是登塔下望的写实。秦地多山,你在平地上看都是整体的大山,可是你在高塔上面向下看,看到的是一个一个的许多山头,所以是“秦山忽破碎”。“泾渭”是泾水和渭水,这两条水清浊分明。可是你登在高塔上看,这清水和浊水就分不出来了。在玄宗天宝的时代,战乱已经快要起来了。当大家都还没有看到这危险,都还沉醉于盛世游乐的时候,杜甫以他诗人的敏感已经预见到了乱离之将至。唐玄宗任用杨国忠,任用李林甫,朝廷里边连善恶贤愚都不能够分辨了,而朝廷外边的战乱也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这“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写的都是现实景物,但现实景物里面已经让我们联想到当时那个时代的政局。“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仍是从塔上下望。他说我低头看一看,整个大地一片烟雾茫茫,什么地方是长安城的所在已经分辨不出来了。这很像《长恨歌》上所说的“回头下望尘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于是下面他说“回首叫尧舜,苍梧云正愁”。“尧舜”指的是唐太宗。舜是受了尧的禅让,而在正史记载中唐太宗是受了他父亲李渊的禅让,所以以“尧舜”喻之。太宗时代的贞观之治是中国封建社会历史上最美好的时代之一。“苍梧”是舜所葬的地方,在这里暗指唐太宗的昭陵。其实这也是写登塔远望所见。他说在高塔上遥望昭陵的方向,只能看见一片一片的惨淡的白云。但这景物的描写令人联想到,唐太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些美好的往事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用了周穆王在西王母的瑶池饮宴的典故,而他所要反映的,其实是玄宗的求神仙和宠爱杨贵妃。“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高飞的黄鹄都飞走了,它们哀鸣着飞到哪里去?这也是塔上所见,可是要知道,现在这个世界不接受高飞远举的黄鹄鸟,现在的世界接受的是什么?是“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你看一看眼下一般的这些人,他们就像追随太阳的鸿雁,哪里温暖就到哪里去,哪里有粮食就到哪里去。所有的人都是短视的,都是追求现实功利的,哪一个人有黄鹄那样高远的追求?“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大家都只谋求自家的温饱,可是我们的国家怎么办呢?我们的理想怎么办呢?这就是杜甫的诗跟一般人的诗之不同。他的志意和他的理念都融入了他所写的景物之中,所以虽然是写实,但很多地方都有他的象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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