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志兄,彭姓,老友也。年青时因满颊荒草丛生,疏于自我修理,被人呼之“络耳胡”或“彭络耳胡”,学生在背后呼之“络耳胡老师”。是不是有人简称“胡老师”,我就不知道了。
我们之间的最初交集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曾经先后在同一个大学同一个专业念书,无缘结识,后来在同一所中学里教了两年书,业余都喜欢舞文弄墨,于是把酒论文,茶聚闲侃,无不畅快。
之后,我流连辗转,从这个校园出来,进那个校园报到,始终如一地泡沫飞溅于三尺讲台,而他呢,据说在全民饲养海狸鼠没赚到意料中的钱钱的那一年,便奋不顾身闯进了报社,弃教从文,当起了记者及编辑。如此,分道扬镳,各行其道。
直到十余年后,——进入新世纪最初的某一年——区内一家新闻媒体需要补充一个文字编辑,书志兄辗转联系到我,说他荐举了我,希望能前往就位。
可是,说老实话,我内心里对新闻工作——虽然高考第一志愿填报的是新闻专业——几无兴趣,而且自知为人迂阔、处世保守,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时代环境里,难以与时俱进,一番把酒言欢畅叙幽情之后,又默默地“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了。
虽然在报纸上时不时看到他的通讯报道,中规中矩的文字,有板有眼的叙述,恰到好处的点评,无一不符合新闻从业人员的职业规范。但我读得麻木、漠然。很难相信这些篇什出自“彭络耳胡”笔下,简直就看不出一点“络耳胡”神采飞扬的样子,尤其是往昔酒半酣、话正多时那种指点江山的书生意气。
每每这个时候,我就想,书志兄真的是全身心投入本行,真的是与文学一刀两断了么?俗话说,藕断丝连,怎么可能断得如此忘情,如此彻底,如此了无牵挂?
岁月荏苒,人生庸常。前年我终于从讲台上的漂泊退居二线,进入等候退休的序列,业余闲暇多了,却又受作协以及一干文友抬爱,出任小说编辑。但是,如今的情况是:网络小说火爆,纸面杂志冷清。喜欢创作的人越来越钟情于开放的低门槛网络,而对传统纸媒的兴趣越来越低。加之本地小说创作,写手寥寥,本就沉寂,苦于稿源枯竭,无米之炊难为,禁不住为之发愁呢。
要说,外地投稿来的小说稿件还真不少,而且质量也不劣,但用多了就有违“立足本地,服务本地”的办刊宗旨。我正为此忧心之际,书志兄突然就冒出来了,传来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大河坝叙事》,点开一读,拍案叫绝,好东西哇!于是欣喜万分,决定分三四期连载。书志兄回复道:删削润色一番再说。现在我们读到的就是他忍痛割爱后的删削版。
要我把写新闻的书志和写小说的络耳胡整合起来,真的很难。这是两种不在同一层面的文体,新闻关注的是眼下,平面的,静态的,琐碎的,与历史和未来关系不大,而小说则不同,它穿越时空,玩的是乾坤大挪移,玩的是脑洞大开,玩的是惊心动魄。
在这部横跨四十年的长篇小说里,拆开来看,每个章节都几乎是独立的,自洽的,貌似无机却有序地排列着、延续着,缺乏传统小说要求的那种启承开合、前后勾连、大包大揽,形同一副独立成张的扑克牌,随便抽出一张来,可单独审视,也可推知它之前和之后的来龙去脉。
小说中走马灯似的登台表演又依依不舍下台的百余号人物,除了那个抢银行的刘大亨是公安局副局长,还算是小城呼风唤雨的人物之外,其余人等无一不是乡野村夫、市井愚妇,引车卖浆者流也。
这些小人物,我想书志做小记者亲历亲为的时候,那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对他们,他熟悉得秋毫毕现。所以,他写起来就不像在虚构小说,而是在东家长西家短地摆老龙门阵。他不忍心采取全知全能的叙事方式,俯视众生非所愿。他只想站在旁边指指点点,告诉读者,这个人的身上曾经发生了什么好玩有趣的事儿。
语言上颇有特色,简洁流畅,从容舒缓,穿插其间的方言俚语的运用,渲染了浓郁的乡村市井、下里巴人的斑驳色彩,增强了文字的鲜活生命力和表现力。但书志并不满足于口水滴答、滔滔不绝地讲故事,他有节奏,有节制,有留白,隐含于叙事背后的是现代人文主义的视角,尊重人性,尊重文化,尊重社会,尊重历史,同情弱者,悲天悯人。常常令我一章读罢,泪眼婆娑,或哈哈大笑,环顾左右,不知西东,很想浮一大白。
值得玩味的是,叙述中,间或点缀的那些议论,点到为止,不觉冗繁。我揣度,书志兄是想借此介绍时代背景,弥补埋头叙事沉浸其中的缺陷和不足。这让我似乎看到了两个作者,一个是醉心虚构、奋笔疾书的非常感性的络耳胡,一个是按部就班跑田坎、采访乡民的非常理性的记者书志。他把二者掌控拿捏得不错,可谓相得益彰。
书志用半年时间书写了四十年,把自己的所历、所见、所闻,和四十年来从未停止过的感悟和思考都写进了这部长篇里。他憋了四十年,憋在新闻写作中,憋在悲欢离合、一地鸡毛的人生琐屑之中。憋足了劲儿突然迸发出来的文字,才是足以动人的真文字。
一次酒聚中,与文友们聊起,我夸张地说:书志兄的这个长篇,虽然有这样或那样的瑕疵,但只要小城还在,只要三江六岸还在,只要一百六十万人还在繁衍生息,不管你读不读,它就一定还在。用生命写就的文字,自当进入历史,因为它向下有根须汲取养分,向上有枝桠叶片进行光合作用,它的存在摇摇曳曳,不惧风雨,本身就是一段开花结果的历史。
如果书志兄有兴趣想把它出版,建议不要印制成规规矩矩、道貌岸然地摆放在图书馆仅供瞻仰的书本,而是按章节编号,印制成一副用于休闲娱乐的扑克牌。以后文友聚会斗酒之时,各自抽出一张,一比哪个故事早哪个故事晚,一比哪一个搞笑哪一个悲伤……输了的浮一大白。哈哈,玩笑玩笑。“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话说回来,当话语成为权力,“话语权”越来越纠集凝结为我们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生存依据的时候,文学也就轻了,历史也就轻了,思想也就轻了,轻得像一片落叶,轻得像一缕清风……何况是以资茶余饭后漫谈闲扯、自娱自乐的小说呢。但我还是要说:书志兄,来日方长,多多动笔。
拉拉杂杂、不着边际地敲下以上文字,溢美也好,误读也罢,恭请书志兄修正定夺,恭请各位读者批评指正。
写在《大河坝叙事》边上 写在《大河坝叙事》边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