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古论今】从欺生到杀熟

在社会学名著《乡土中国》一书中，费孝通先生提出了一个重要概念：差序格局，意思是——我们的传统乡土社会形成了一种亲疏远近的人际格局，如同水面上泛开的涟晕一般，由自己延伸开去，一圈一圈，按离自己距离的远近来划分亲疏。也就是说，我们自古以来都是一个讲究人情的社会，这一点无论是民间思想家还是庙堂思想家，皆无异议。只要人情、关系到了位，什么话都好说，什么事都好做。最常见的酒桌人情可谓通俗易懂，典雅一点描述，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粗俗一点表达，是“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

《增广贤文》是国人为人处事奉为圭臬的圣经，其中流传得最广泛的有两句话，一句是“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另一句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两句话极其鲜明地勾勒出了传统中国人重感情、靠关系的存在哲学。

所以，在传统格局支撑的社会里，不管官员施政心肠多么歹毒，不管商人蝇营狗苟多么奸猾，他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欺骗自己的左邻右居、亲朋好友！兔子不吃窝边草嘛。连混迹黑道的袍哥大爷们，也供奉着最讲仁义的关羽的香火，可见无论黑道、白道、灰道，都不得不认同亲情友情，并把它作为自己打拼奋斗的起点和归宿。

当然，我绝不是说古中国人完全是一个个讲诚信、重然诺，具有契约精神的标本。事实恰恰相反，他们不但要行骗，而且层出不穷的骗术也堪称国粹。但他们为自己的抓拿撞骗、掌红吃黑，划定了一个人生底线，那就是：只骗没有亲情约束和感情交流的冤大头——陌生人。哪怕是一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哪怕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一当他回到亲情、友情圈子里，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很可能比常人还常人。

《水浒传》里写宋江手刃情人而出逃，结果栽到清风寨，强盗要残忍地剜出他的心肝来下酒，这时宋江一句“想不到我宋江就死在这里”救了自己。一听说是及时雨宋大哥，强盗马上“有眼不识泰山”了，马上“如雷贯耳”“闻名不如见面”了，便好酒好菜待若上宾。

——小时候读到此处，一是特别羡慕宋江，二是觉得强盗可爱。现在想想，宋江值不值得羡慕姑且不论，强盗有什么可爱的呢？他对宋江的好情好义，怎么掩盖得了他内心的残忍嘛！但他毕竟在听到宋江大名之后放下了屠刀，虽然没能立地成佛，至少冷酷的残忍暂时被温暖的仁义战胜了。俗话说，梁山英雄，不打不相识。家庭叙亲情，社会讲仁义，注定了这一伙被逼上梁山的英雄好汉，最终闹够了，闹烦了，还可以大彻大悟地成佛，或者平心静气地接受招安。

因为欺生，朝廷里有那么多朋党，江湖上有那么多帮派！“团结就是力量”啊！当然江山大了，各地闭塞了，统治者分成这个帮，民间分成那个派，一点不稀奇，欺生也就好像顺理成章了。大家就靠着小圈子的那份根植于骨髓的集体无意识的夜郎自大，温暖着冷漠、自私、狭隘的人性，延续着可以苟且下去的灵魂香火。远方有诗，诗在远方，与我何干？

然而如今信息畅通了，交通便利了，地球已经缩小成了一个村，而我们自以为广袤无边的国土，也就一个弹丸之地而已。人与人的互通有无、礼尚往来，可以说前所未有的容易得很。“才引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不再是伟人们的专利了！随着熟人圈的不断扩大，陌生人不断减少，这就给我们传统的欺生作业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难度。

何况小老百姓经过几千年的欺骗传统的耳濡目染，早已牢记了“整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至理名言，再加上如今我们可爱的媒体成天传授如何识破骗技、防止上当，所以当下除了权和钱什么都不相信的中国人，防骗能力真可谓天下第一了！

欺生越来越没市场了，或者说成本越来越高了，怎么办？内心蛰伏的行骗本能蠢蠢欲动啊！剩下唯有一途——杀熟吧。亲戚朋友有感情维系着，骗个冷不防、没商量，简直就是坛子里面捉乌龟——手到擒来。而且不但成本低、风险小，即使败露，也还可以用亲情再骗得满满的原谅。杀熟发展到极致的，就是这些年藏龙卧虎时隐时现的传销：为了一己之贪欲，上骗父母长辈，下骗兄弟姊妹……骗得个毫无人性啊！

问题是：要一个只欺生的人转变意识去杀熟并不太难，难在要一个历史悠久且庞大的族群都放弃自己的传统价值底线。你想当年日本侵略中华，从武力、经济、文化各个层面展开强大攻势，历时十四年啦，也没能改变国人的信念嘛。而这从欺生到杀熟的转变，仿佛是一夜之间的离奇事儿，个中原因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横向比较，为什么那些“人欲横流”的资本主义社会并不比我们这儿的人性更堕落呢？看了不少专家的文章，有说市场经济必然的，有说市场不充分的，有说人口包袱大、生存资源相对少的，有说教育不作为、太差劲的，等等。这些解说似乎都有一些道理，但好像都就事论事，缺乏洞察力和说服力。

有一天，与一个老者闲谈，他曾经是罪孽深重的右派分子，谈起坎坷一生，他感慨万千，说：文革受苦受累，其实都挺过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有一点他永远不能释怀，那就是儿子与他划清界线，还揭发他的所谓罪行，六亲不认骨肉相残啊！你看看文革中长大的这一批“造反有理，革命无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或多或少骨子里都缺少温情，缺乏做人底线……他们没有任何信仰信念，对自己的言行从不反省忏悔，对家庭没什么责任感，对社会大多持一种造反态度，一有机会不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才怪哩。

笔者听得不寒而栗，忍不住想：我们现在这个社会的中坚，正是这一批骨子里缺少温情、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造反派啊！难怪他们能够那么胆大包天地开拓进取、与时俱进，“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敢叫日月换新天”，说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说什么“无知者无畏”“我是流氓我怕谁”，说什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说什么“稳定压倒一切”，说什么“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要管空气”，说什么“大国崛起”“盛世无敌”，说什么“灭小日本我捐一个月工资，灭美帝……”难怪他们敢于一边欺生、一边杀熟，难怪他们“逢佛杀佛，逢祖杀祖”，哪里担心过天打雷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