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7）

        我们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我爷爷是国民党部队中的大官，据说换算成现在编制，至少是厅级干部。如果当年他去了台湾，那么我们这个家族一定会光耀门楣吧，起码生活无忧。

没有如果，我可以确定的是，如果爷爷去了台湾，那么我爸就是高干子弟，就一定不会娶我妈妈了，那么，请问还有我吗（悄悄笑一个）？你一定看不到在这给你讲故事的我。

我们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爷爷是国民党高干这一铁定的事实，不仅没能带来荣耀，相反却成了几代人的烦恼，弟弟毕业后想当兵，但是政审不合格。

还有我无法选择的是，我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生存。爸爸是最大负担，需要长期服药，八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富裕的家庭恐怕没几个，温饱是大事，如果温饱之外还有额外开销，那么光景可以想象。

病不起，可是已经病了；穷不起，可是已经穷了。除了面对，别无出路。

我八岁起，个子刚刚比自行车车座高一点就开始蹬着自行车卖冰棍，你可以想象，一个孩子吊在高大的自行车上的滑稽，我一点也不可笑，我是老大，我就要担负起责任，为这个家分担开销。

那时自行车是高档交通工具，我们家自然买不起，从大叔家借来的。一根冰棍五分钱，我可以赚二分三分，一箱冰棍行情好可以赚到五元钱。别瞧不起五元钱，那时猪肉七毛五一斤，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后来我妈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有时上午不够卖，我再提半箱，夏季的天是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乌云压顶，电光闪闪，我骑着自行车，不敢快，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便及时发现可能的顾客。遇见有孩子的地方一边放慢速度一边喊：“冰棍，冰棍，便宜来！”

大人便会喊我停下，四分卖，三分够本，可是如果这样的情况下，二分也要卖的，冰棍放一夜全是一滩水了。

这样的情况是极少的，我至今记得在阴云下的焦急惶恐不安的情状。除此之外，其实我还是蛮开心的。天热时，冰棍是很抢手的，一群孩子把你围在中间，争着抢着想要先拿到冰棍，对于那时的孩子，清凉冰爽的冰棍是夏日最高享受。挨到中午放学后那段时间卖冰棍是最好的，可惜我却不能卖，我要上学。

再大一点，我就帮着卖菜。为了补贴家用，我家每年都要种洋葱，好管理，而且收获后好储存。周末和寒假我就带一袋子洋葱到集上卖。

我们这里大河集是个比较古老的集市，一条南北街和东西街，集市上人还算比较多。我来的不够早，但是摊位不需要太大，有一米长宽的地方就行，再挤点，半米也行，多带一个塑料编织袋（我们这叫蛇皮袋子，最初这种袋子都是白色的，跟蛇褪掉的皮很相似），把它铺在地上，洋葱倒上去。一个个洋葱滚圆，外皮紫色，卖相还不错。

可是我坐在那里很久都无人问津，旁边的卖菜的大姐姐吸引了我的目光。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黑发扎成马尾辫，乌溜溜的大眼睛，肤色红润，是农村那种长期劳作风吹日晒留下的健康红润。身穿一件黄色的小棉袄，很合身，站在秋日的街市上，就像一棵银杏树。

她嘴很甜，大爷大妈大姐大哥的招呼着来往的人：“带点韭菜回去吧，您瞧，刚割的，新鲜着哪。您看这土豆，又大又圆，大姐捎点吧……”这样的热情，即便没打算买这些菜的人也要停下来看一看。

她的菜整整齐齐的码在蛇皮袋子上，大葱，韭菜，白菜，土豆……像列队等待检阅的士兵。

沾她的光，偶尔也有几个需要的顾客过来问问价，我卖的便宜，也能卖出去一些，等我收摊时，那个大姐姐早就卖完好久，收摊回家了。

后来我写了一篇小说，就叫做《小黄袄》，里面有我的幻想与期待，特别羡慕她能在一个小小的菜摊上演绎这么漂亮的交易。可惜

这篇小说被弟弟当作废纸丢进灶膛当引火材料了。那大约是我的处女作吧，细节都忘记了，只记得自己对她的游刃有余的羡慕。

生活安定下来，管计划生育的在我家折腾几次也就放弃了，因为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父亲的病这几年渐渐好了很多，不受什么刺激，一般不犯病。冬季，放了寒假，妈妈给我们准备好干粮，装满一地排车的洋葱去徐州卖。徐州距离我们那地方大约两百公里，我和父亲全靠步行，路好走又下坡时，父亲会让我坐在地排车上走一段，大部分时间，我需要帮着推车。夜里如果能遇见遮风挡雨的空房子最好，没有我们就在地排车下面将就一下，地上铺上黄大衣，四面用塑料雨布遮挡一下。

下雨天就难熬了，我们必须找个地方避雨。开始我们站在屋檐下，看雨没有停的意思，父亲试着敲这户人家的门，因为下雨，很久才有人出来看看，打量我们几眼看看一地排车的洋葱，摇摇头，关上门进去了。父亲只好带着我继续往前走，那时旅店很少，也很贵，我们这一地排车的洋葱可以比在本地多卖一倍的钱，但是还是没有更多钱住店。

父亲停在一家破旧一点的房子前，伸手敲门，一位老人出来开门，一看到外面站着的我和父亲，还有地排车就明白了。他把我拉进屋里，一位老奶奶找来毛巾给我擦掉身上的雨水。外面老人帮着父亲把地排车拖进院里。

第二天我们走的时候，父亲掏出钱要给老人，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收。父亲让我捧了一些洋葱给他们，人性的温暖大抵在这样的境地里显得格外珍贵。我们不能怨怪人性的冷漠，他们必然有他们的理由；我们却要懂得感恩，感恩那些在逆境里向你伸出援助之手的亲人，那样陌生的温暖照亮了心底的晦暗失望。

这是我人生历程里的第一笔财富，你要相信，命运对你所有的折磨，不全是悲伤，还有丰厚的回馈——生命给你多大痛苦就会有多大幸福等着你。